雖然只是打電話,菁菁還是在辦公桌正襟危坐,把手機貼在耳邊。電話對面那把熟稔的聲音一如以往沙啞,但慈祥。
「菁菁,汝是否暫緩幸福令非問題所在。問題在於追查 Leon Harmond 下落千難萬險。如愛孫所見,聖教暴亂下街頭有如虎穴狼巢,柔弱女子一不小心隨時遭惡賊所害。愛孫關心同窗乃人格高尚之舉,朕老懷欣慰,然既已有千軍萬馬為查明主教底細日夜奔波,豈有愛孫親自掛帥之理?朕允諾,一有發現立即告知,何如?」
「爺爺勿憂,孫女行事自當如履如臨。再者近衛在側,安全可保。」
「即管愛孫重逢故友,此人圖謀未明。愛孫以誠相待,他亦可以怨報德,甚至脅持汝作人質,豈不無事生非?」
「Leon 斷不作傷天害理之事。」菁菁說。「孫女與彼分屬同窗,觀其言行,其質潔良善,毋庸置疑。唯願略盡綿力,使事件水落石出,以解前嫌。」
「只怕愛孫遇人不淑。」
「爺爺……孫女不孝,唯心意已決。孫女承諾,事無大小定必稟報,安全為上,伏望首肯。」
帝皇佐哈比嘆一口氣。每當菁菁想做甚麼事而爺爺不讓她做,最後他都會以一聲長嘆屈服。
「朕當增派人手護衛,汝切勿過分操勞。」
「謝爺爺!」
隨著電話掛線,菁菁的尋人計畫正式開展。往後三個月,她將會與 Lyla 日以繼夜,挖掘一切有關 Leon、Blackbird 與 Rachelle 的線索。課業的負擔削減到最低限度,向老師鄭重致歉,承諾事後盡力追回進度。老師倒是毫不介意,畢竟社會衝突激烈,許多學生早就停學,也有人甚麼都沒交代,直接消失,不知是回家了、喪命了還是投身到起義群眾。與這些人相比,菁菁少上幾課還認真兮兮當面交代,簡直值得表揚。
兩個女孩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網路翻查資訊,從官方通告到民間論壇,只要是有可能發現故友蹤影的都看。看完就出外貼街招。街招得到不少回應,菁菁和 Lyla 為接收消息而設的電話響個不停,唯大多與尋人無關。有人打來說純粹無聊,有人說看到她們貼街招想做朋友,也有許多人咒罵 Leon,說找到他的話要報仇。更多的是假消息,聲稱在哪裡見過三人,但多問兩句便知謊話連篇。
儘管如此,她們還是接聽每一個電話,就算在一萬條消息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條是假,她們也不願錯過那餘下的一條。
大海撈針效果有限,佐哈比・何曾提說要撥出一批軍警讓菁菁調遣,但菁菁拒絕。她不願意公器私用。倒是在 Lyla 再三堅持下,菁菁懷著愧疚調查了國家幸福令的內部紀錄,結果發現三人的手錶已沒上線多時。Blackbird 向來不管幸福令,Leon 不可能戴著手錶到處跑,菁菁早已心裡有數。倒是 Rachelle,她一直奉公守法,沒有上線是為甚麼?
菁菁和 Lyla 又嘗試拜訪三人的家。本來不知道他們住哪裡,但 Lyla 在打工的倉庫偷偷調查 Log10 的客戶資料,果然給她查到了。Leon 的家已經被軍警封鎖;Blackbird 是用他的宿舍地址登記,自不待言他一直不在;至於 Rachelle 家,敲門同樣沒有人應。詢問住對面的老人,老人說 Rachelle 和她父親住,但已久未見兩人出入。「可能是出國旅行?」他搔頭。菁菁和 Lyla 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但到底怎樣不簡單法,仍是茫然。
有過這麼一個晚上,她們見到 Blackbird。地點是一個地下賭場。搜索地下賭場是 Lyla 的主意。這種地方品流複雜,她曾跟菁菁說自己一個人去就可以。只是菁菁拒絕,堅持親力親為。為了不讓凶神惡煞的 Alpha 和 Blue 嚇到賭場裡面的人,菁菁還要求他們在門外等候。兩名保鑣自是百般不願意,就算這是菁菁要求,出了甚麼事還是要由他們負責,然而他們又不可以不聽菁菁指令,只好千叮萬囑 Lyla 幫忙照看菁菁,並且倘若遇到甚麼危險,立即拉她逃走。
「OK﹗交給我。」Lyla 拍拍胸口。
兩個女孩便在接受門口的保安搜身後,鑽進地下賭場裡面。這「地下賭場」名符其實在一個地下室,人多、店小,而且臭氣薰天。菁菁一馬當先,推搡著熙熙攘攘的賭徒,提著街招詢問一個荷官﹕「敢問尊駕,曾目睹斯人否?」
那荷官是個矮小又禿頭的男子,嘴唇上面留有兩撇稀疏的鬍鬚。他瞇起眼睛端詳兩個女孩。
「我跟 Blackbird 很熟喔。」他說。
菁菁登時心頭一揪。「此君身在何方?」但 Lyla 把她拉到身後﹕「你有甚麼證據?」
「證據?我知道他叫 Blackbird。」
「除非你不識字。」Lyla 說。因為街招上也寫有三人名字。
禿頭男瞟了 Lyla 一眼便搖骰盅。菁菁以為他會再說甚麼,但沒有,搖完骰盅便宣布開盤,宣布完開盤便給賭客拍馬屁。
「無證亦無妨。」菁菁連忙道。又問﹕「何以得睹斯人?」問完就被賭客吆喝說「別礙事,找老公閃邊去」。只好等賭局結束再說。
「先生……」賭局結束後菁菁又開口問禿頭男,禿頭男卻露出賊笑,「不如我今晚告訴妳?」伸手便摸菁菁的臂膀。只是摸到之前,Lyla 已先一巴掌打在他臉,另一隻手拉著菁菁出逃。幾個駐場的大塊頭見有人惹事,大喝著急忙想追,兩個女孩身材矮小反而敏捷,如游魚穿插人群逃出賭場。門外的 Alpha 和 Blue 如臨大敵,連忙問 Lyla 發生甚麼事。
「有人想襲擊菁菁。」Lyla 說。
兩名保鑣面面相覷。
三分鐘後,他們和兩個女孩已站在賭場中央。一見來者不善,賭客立即作鳥獸散,幾個比較狡猾的荷官也混進人潮逃之夭夭,至於剛才出手非禮的禿頭男則在試圖離開時被 Lyla 抓住。他驚恐地看向 Lyla,Lyla 也回瞪他。
「要不要也摸摸我?我可是有好好保養。」
「不摸,不摸。」那男的怕得牙關打顫。
菁菁也懶得顧及他的感受。「閣下是否與 Blackbird 相識?」
「相識,當然相識,他每晚都來,昨天有來,前天有來,今晚大概也會來的,凌晨一兩點左右。」
菁菁向 Lyla 打眼色,Lyla 便懂得她的意思,舉起手腕看手錶,說﹕「現在是晚上九點十五分。編故事應該不會編個三兩小時就會拆穿的,對他沒好處。」
那男的顫抖嗓音﹕「哪有編故事?他會來的,一定會來,但你首先得把我放了,讓這裡一切如常,他才會來玩,對不對?」
在 Lyla 恐嚇下,禿頭荷官給他的同事逐一打電話,謊稱 Alpha 跟 Blue 沒有半點惡意,只是一般賭徒,不過樣子比較嚴肅而已。「他們可是大客,錢多著呢,速回,我們今晚是要發大財。」他賣力地對同事講。也在某個聯絡熟客的通訊群組公告「事件已經平息,純粹一場誤會」,勸大家返回店內繼續廝殺。菁菁要求 Alpha 與 Blue 留下來賭錢,以便為禿頭男完謊(「贏了是你們的,輸了我來賠。」她說。)而她則與 Lyla 躲進職員室,留一道門縫觀察店內情況。
所謂職員「室」其實十分逼仄,只放得進一張茶几和三張圓凳。圓凳是全金屬製那種最簡陋的款式,坐起來硬邦邦的相當不舒服;而且室內無窗,濃烈的煙味如同果凍凝濟半空。雖然待起來辛苦,但菁菁與 Lyla 還是毫無怨言地等。
不到半小時,荷官與賭客已大半回巢,除了人們圍著 Alpha 與 Blue 埋怨他們「賭錢卻穿得像個保鑣似的」外,賭場看上去跟正常沒兩樣。
再過三小時,B 就會在這裡出現,可能。
如果真的見到 B,要問他甚麼?Leon 在哪裡,這是一定得問的。Rachelle 又在哪裡。他們沒事吧?還有你,你沒事吧?你們為何會失蹤?到底發生了參麼事,告訴我。如果你們有困難,我一定會盡力幫助,因為我們是朋友。
「Lyla。」菁菁說。「吾輩五人自是交情匪淺;姊姊與 B 君之交,應更可謂莫逆於心?」
「畢竟我們一個星期有三天都在喝酒嘛。」
「誠然。是以小妹好奇……姊姊可會尤感失望?」
「因為 B 甚麼都沒告訴我?」
菁菁點頭。
而 Lyla 搖頭。「B 這人,雖然爛賭、爛飲又頹廢,但有一點好,就是無欲無求。因為無欲無求所以做任何事都不是為自己。因此,如果他有所隱瞞,就算我不知道為甚麼,我也可以保證他是為了 Leon,或者 Rachelle,或者妳和我。」
菁菁已經好久沒見過 Lyla 對一個人如此信任。曾經 Lyla 也是個容易信人的女孩,直至中學某天,她一直最信任的男友毫無先兆地、絕情地將她拋棄。此後,大概是作為調整人生觀的一種象徵,她把長髮剪短成現在的樣子。表面上,她的性格沒有很大改變,開朗依然,對朋友也一如以往的好,但對人好與信任人是兩回事。Lyla 不信任人。她為自己建立了一度難以逾越的牆壁。這些年來,能夠住進牆壁裡面的人,幾乎只有菁菁一個。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B 也已經成為牆壁裡面的一分子。
「姊姊得此摯友,小妹深感欣慰。」
「當然菁菁還是排頭位。」Lyla 在臉頰旁邊豎起食指。「可是,那傢伙確實有點特別吧?」
菁菁笑著拉起 Lyla 的手。「設願今夕幸遇 B 君。」
凌晨過後,疲勞感開始向菁菁襲來,可是 B 隨時都可能會出現,她又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
一點四十一分。「Blackbird!」禿頭荷官大聲叫喊。與其說是招呼剛進店的 Blackbird 不如說是喊給菁菁和 Lyla 聽。他不知道她們找 Blackbird 是出於甚麼原因,但知道唯有她們找得到,他今晚才有機會全身而退。而若出賣 Blackbird 能保平安,他太樂意了。
不過從菁菁的角度講,也幸好荷官叫了,否則還真可能看走眼。那人確實是 B 沒錯,但模樣卻與四個月前的他大相逕庭。頭髮長了不少,本來不到眼眉的瀏海已經長到鼻尖,臉頰凹陷著,大概是很久沒吃像樣的食物。穿一件白恤衫皺巴巴,露出裡面有點發黃的背心汗衫。牛仔褲也是這裡那裡烏烏黑黑,不知多少時日沒洗。
更令菁菁心痛的是 B 的眼神。從前的 B 生活或許頹廢,但目光總是炯炯有神;而今的他不只兩個黑眼圈如烏雲蔽日,就連眼珠子的色彩也好像變得暗淡,從黧黑變成死灰色調。
B 無視禿頭男那興高采烈地的招呼,一言不發坐到賭檯前。禿頭男大概是怕女孩們仍不相信來者就是 Blackbird,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這次喊得更大聲,大聲到令人擔心會不會太突兀,然而 Blackbird 仍然不揪不睬,只是像捏出口袋裡抹過鼻涕的紙巾那樣,把一把鈔票——那裡有三、四千元——扔在賭檯上的「圍骰六」。
趁著 Blackbird 定睛注視骰盅,Lyla 跟菁菁互相點頭,推門而出,一左一右,一聲不響地站在 B 的後面。荷官兀自若無其事揭盅,骰子沒有給出 Blackbird 想要的結果,但他也像看太陽自東方升起般毫不在乎。
Lyla 搭他肩膀。
「B。」
B 抬頭看她,無言的話語在兩個人的沉默裡頭往返。突然,他起身,轉身,果然想逃。兩個女孩正是為了防止 B 逃走而左右夾著他站。菁菁將他攔住,B 閃身欲竄,卻左腳跘右腳倒在地上。眾賭客看到這一幕滿堂哄笑。他們以為菁菁是 B 的妻子,要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拖回家。B 頹然坐在地上,長嘆一聲,然後站起身,卻右腳一拐,幾乎失去平衡。
「踒足矣否?」菁菁關切地問。
B 點頭。
「怪你自己要逃。」Lyla 說。「沒事吧?」
「容我察之。」菁菁蹲下身,伸手去摸 B 的足踝。足裸扭傷這種事,自小習舞的菁菁一摸便知有多嚴重。
然而她沒料到一伸手,B 便猛地站起,越過她,直往賭場門口奔去。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令菁菁嚇得跌倒在地。「追﹗」菁菁向 Alpha 與 Blue 喊道。然而兩人沒動。三秒後 B 已奪門離去。菁菁再次命令﹕「奚不追之?追!」
「這……小姐,我們的責任是保護妳,這裡是高危地點,無法把人手調離妳身邊。」
「荒唐﹗本宮在此非安適如常?」
「請原諒。真的擔當不起。」
拖沓之時 B 已愈跑愈遠,追到他的機會愈來愈渺茫;方才一摔又使她手腕扭傷,疼得她淚水直流。菁菁只覺一切盡皆無能為力。
她與 Lyla 離開賭場,乘坐保鑣的車回去宿舍。
漆黑的轎車在午夜的街道緩緩前進。在那寬敞的沙發後座,Lyla 雙手包住菁菁腫脹的腕,問她痛不痛。
「已無大害。」菁菁答。痛,是當然痛極,但就算手腕脫臼整隻掉下來,她也要自己忍。今天她已經因為自身的天真與疏忽而丟失最寶貴的線索,又刁蠻地對保鑣大呼小叫提出不合理的要求,要是現在還為一點皮肉之苦鬧彆扭,那就太對不住自己的教養。
可是 Lyla 追問﹕「無大害即是痛不痛?」
「……痛。」
Lyla 疲憊地摸自己的臉。「下次見到那傢伙,我要打他一身,再要他請我全年每日吃三餐補品。他為甚麼要逃?實在想不通。又不是債主,不是找晦氣。再者,他有甚麼不想說,我們也不會逼他說嘛。」
這也是菁菁腦裡的疑問。
「百思不通。」她說。
「唉,真是煩人,竟然讓女孩子這麼操心。男生果然都是混蛋。為了他,我們已經連地下賭場都去了,今後還可以怎麼辦……」
這問題菁菁倒能回答。她從小到大都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性格,那就是決定要做的事一定要完成。尤其是,如果這件事對她、對朋友、對國家,也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她更是沒有理由放棄。
「目下至少有二事了然於中﹕其一,B 非身陷險境,乃是蓄意匿藏;其二,現時尋人手段行之有效,可持之以恆。」
「嗯……菁菁,如果找得到 Leon,但他也跟 Blackbird 一樣刻意躲妳,妳打算怎麼辦?」
「縱是如此,小妹猶當與之三頭對案,問明原委。」菁菁說。「豈能善罷甘休。」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vIZHJrvW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