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孩的宿舍一定會成為軍警搜查目標，Lyla 只得帶菁菁到她打工的地點——Log10 的倉庫——寄住。抵達時已近晚上十點。夜幕低垂，Lyla 打開倉門，扳動牆上的開關，天花板的光管閃爍幾下後穩定地發出冷冽的白光。菁菁看見貨倉裡面滿是一排排平實的鐵製支架，架上堆起大小不一的紙箱，但在一個角落卻不無突兀地鋪有一塊地氈，睡房大小，上面有一盞優雅的高腳燈、一張沙發、一個茶几，還有小型雪櫃和焗爐。
「更重要的是這個。」Lyla 打開沙發旁邊的門，裡面是一個整潔的浴室，沐浴乳洗髮露護髮素一應俱全，雖然淋浴間有點小，但已讓菁菁如見天國。
而當菁菁洗過後自浴室出來，她就聞到了濃重的芝士和蕃茄醬香氣。Lyla 正在把兩個剛烤好的 Pizza 放到茶几上。一個是至尊，一個是夏威夷，餅太大而茶几太小，其中一個幾乎放不下，「喔喔喔喔喔喔……」Lyla 將它們小心擺好，舒一口氣後才躺在沙發上，一邊喊累一邊喝啤酒。
晚飯時間早過，一直沒有食物下肚的菁菁隨即開動。沒有餐具，只能用手。吃著，Lyla 又問她要喝甚麼，說有可樂和檸檬梳打，菁菁把心一橫，霍的拿了 Lyla 的啤酒自灌。
看見菁菁一隻手拿 Pizza，另一隻手握啤酒瓶，Lyla 笑起來。「今天的菁菁變成了平日的我。」語調仍然不失樂天，好像這天沒發生甚麼事，明天也不會發生甚麼。
菁菁灌進第二口酒。酒花刺激味蕾。那苦澀讓向來滴酒不沾的她忽然明白人為甚麼有時會喜歡喝啤酒。總有一些日子，喝甜是不匹配的，你只能喝苦。
Lyla 藹然道﹕「好吧，吃喝好了再慢慢告訴我，那『千言萬語』是怎麼回事。」
菁菁告訴 Lyla 的時候毫無保留。讀到的、見到的、感到的，還有她的思考。雖然她已盡力說得有條有理，但很多細節 Lyla 仍聽不明白，因為就連菁菁自己也不太明白。事實上的不明白，心態上的不明白。該如何重新認識這個陌生的祖國？菁菁心亂如麻。都已經十九歲了，為了繼承皇位念了這麼多書，卻連自己將要繼承一個怎樣的國家都不清不楚，想來只覺諷刺。
然而只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無論現實如何殘酷，她都必須面對。如果連第一公主都逃避，整個帝國就沒有人會把責任扛起。她一定得張開雙臂，將搖搖欲墜的國家，聖教，還有 Leon，全部緊緊抱住。
而這，單靠她一個人無法完成。
「Lyla，將汝捲入此事，小妹疚心疾首，只是孤軍無從奮戰，恐怕今後尚需姊姊出手相助。」
Lyla 伸長脖子蹙起眉頭，用拇指和食指摸下巴。
「怎樣幫妳？」她說。
這是個好問題。問她有沒有方案讓帝國與聖教和解，她確實擬不出來。別說方案，連方向都沒有。菁菁自知這樣依賴 Lyla 是不負責任，但……
「姊姊有何妙計？」
「我是多啦 A 夢不成？」Lyla 說。
「抱歉……」
「菁菁，我不是想要說妳，但確實有一點，我想跟妳好好談談。」
菁菁點頭。
「問妳。妳說的那些帝國黑歷史，很讓妳吃驚？」
「姊姊不吃驚？」
「一點都不吃驚哦。」
「莫非只有小妹被蒙在鼓裡？」
「不不不，當然不是。我也是不知情的，只是，就算知道我也毫不意外。」
「卻是何故？」
「我覺得大部分人都不會意外，因為大家多少都知道帝國是個怎樣的國家哦。確實，這裡有些人會活得愜意，因為他們的想法就是帝國的想法；但也有很多人感到悲苦和鬱悶，因為他們的宗教觀不獲接納，價值觀沒能彰顯，他們的想法跟帝國不一樣，但一表達就要坐監或死亡。為了壓制異見，軍警每天都在亂抓人，法庭每天都在判冤獄。難道妳真的看不見嗎？坦白說，我覺得妳不是，只是妳總是為帝國找藉口而已。因為妳是公主，這身分蒙蔽了妳的視野，束縛了妳的行為和思路。而現在，我覺得哦，可能是來到了妳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時刻。現實就是，亞非帝國就是以排斥異見製造和諧的國家，這簡直是她建國的基礎。如果有誰想改變這一點，一定會導致抑壓的異見噴發起來，也就是現在的起義，而最終的結果，則是帝國的崩潰。我想，很多人會認為帝國崩潰很好，大概 Leon 就是這樣想。那妳是不是要幫助他推翻帝國？抑或妳是要幫助帝國鎮壓聖教起義？我覺得這個問題妳必須好好想想，不然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幫妳。」
菁菁思量。這確實就是她得知帝國的陰暗面後一直纏繞內心的矛盾﹕她信善，也信帝國，但善與帝國無法兼容。
「敢問姊姊，既然早已洞悉此事，汝是如何抉擇？莫非汝亦支持起義？」
「妳有見我出去喊過口號嗎？我不管這些事的，我是自私鬼，只求自己開心。」Lyla 說。「還有菁菁的開心……啊，可能還有 B 的開心，Rachelle 的開心，Leon 的開心吧。畢竟我不是第一公主，管不了這麼多。」
菁菁一直知道擔當第一公主的銜頭不是易事，但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那種難是甚麼。那不是體察民情就能解決的難，也不是只要堅持就能撐過去的難，而是對靈魂的拷問，逼使你面對你不願意面對的自己與世界的難。
「姊姊會否覺小妹一直過分單純？」
「這個嘛，我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妳的單純呵。」
「小妹向來自謂較姊姊成熟，原來自欺欺人。」
「當然妳也有比較成熟的一面，如果不是妳在中學……」講到一半 Lyla 止住，因為她看到菁菁的眼眶流出兩行溫熱的淚。菁菁想要忍住淚水，因為她是堅強的，就算發現帝國強盛背後的真相，就算被 Leon 囚禁，她都一直沒哭，現在又怎麼可以失守？更何況，她不想 Lyla 難過，不想 Lyla 誤會自己說錯話，因為這真的不是 Lyla 的錯。
Lyla 只是點出了她早該面對的事實而已。
為甚麼我沒能看見自己的單純，菁菁想。當然最大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是她一直天真地以為做公主就像考試，只要熟讀考試範圍就能取得一百分，是她一直想得不夠深入；然而，如果這不算推卸責任，她也想向爺爺抱怨。他教過她那麼多賢君治國之道，卻為甚麼說一套做一套？為甚麼容不下異見？為甚麼要殺人？更讓她生氣的是爺爺的欺瞞。就算他想把她當做溫室花朵保護，但她不是平民，不可能一無所知地終老。甚麼都不知道，她又如何能獨當一面？爺爺也不是沒有機會向她坦白，在她要求親自搜索 Leon 的時候，他就可以跟她挑明了說，但他沒有，他一直都沒有。
菁菁愈想愈覺委屈。當 Lyla 把她抱住說，「乖乖，沒事」，她就索性嚎啕大哭。她知道身為公主，哭得呼天搶地十分難看，但反正只有 Lyla 看見，她就讓自己哭一回。
Lyla 安慰她﹕「妳沒有錯，只是太好。妳將太多責任放在自己身上。妳看我，我完全不負責任，所以不哭﹗」
菁菁知道這是逗她笑，只是眼下她還笑不出來。
Lyla 說﹕「瞧妳這樣子，我又不是不願意幫妳。」
「小妹不欲捨 Leon。」菁菁說。
「明白。他是妳的至愛，怎麼能放棄得了他呢。」
「不欲捨聖教。」
「明白。他們原是一班無辜的好心人。」
「小妹當然也不欲捨帝國。」
「明白。妳是第一公主……」
「姊姊都明白，則小妹當捨何物？」
「呃……我不知道啊，哈哈哈。不要把這麼困難的問題丟給我，我又不是公主，雖然我拿過妳的學生證。」
Lyla 的話把菁菁帶到一年前。不過是一年前，如今回想竟如同發生在久遠的過去的事。開學前夜，為了慶祝彼此入學，Lyla 跑到菁菁宿舍玩，各自拿出新到手的學生證取笑對方照片醜怪。Lyla 不知哪來鬼主意，突然說要跟菁菁交換身分。「從明天開始我是公主，妳去送快遞。」還將菁菁的學生證收起來。菁菁笑說「速速還來，速速還來」，但打打鬧鬧間竟就忘了真的讓 Lyla 還來。直至去到開學禮會場，她才驚覺自己錢包裡面放的竟是 Lyla 的學生證。
菁菁佯嗔﹕「都怪姊姊。倘非姊姊，小妹則不識 Leon，亦無陷於如斯田地。」
「呀哈哈，莫非我就是那隻蝴蝶，一振翅膀觸發了一場風暴？」
菁菁愈想愈覺得 Lyla 儼如這場風波的幕後黑手。不只因為她拿了她的學生證。偶遇 Leon 後，如果不是 Lyla 鼓勵她，她不會私下打聽 Leon 的行蹤，在校園裡面找到他，向他道歉；Leon 失蹤，如果不是 Lyla 苦勸，她也不會放下學業拼命尋人。她可能就會讓自己忘掉 Leon，就算與他在教學樓重遇，也不會告訴他自己的真正身分，於是也不會被抓走，不會發現帝國那些殘酷真相。
全是因為 Lyla。因為 Lyla 總是在她生命中最緊要的關頭推她一把，給她意見，也給她勇氣。
「姊姊要承擔負責，與小妹攜手並肩，共赴風雨。」菁菁說。在 Lyla 面前，她覺得自己可以撒一點嬌。「以姊姊乃小妹金蘭之交。」
「菁菁，就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我才要認真問妳﹕妳覺得自己夾在帝國與 Leon 之間會快樂嗎？現在妳還可以回頭。妳大可以選擇忘記 Leon，這恐怕是最輕鬆的路；妳也可以選擇拋棄帝國，乾脆當個叛逆公主好了。兩邊都想得到是很累人的，而且，到頭來可能兩邊都得不到。」
「小妹欲兩者兼得。苟非兩全其美，小妹難得安慰。」
「這樣啊。」Lyla 一揚下巴。「那誰叫我是妳『金蘭之交』呢？」
菁菁莞爾微笑。也許她是很單純，也許人生中的許多矛盾她還不懂，但最少她有 Lyla，這個好朋友無論如何都會陪伴她渡過所有的驚淘駭浪。
竟然交到這麼好的朋友，這福氣連菁菁本人都感到驚訝。一個人一輩子，能有這樣一個閨中密友，死而無憾。
Lyla 笑道﹕「看到妳這傻笑容，要我幹甚麼都值了。」
「感激姊姊。然即便姊姊樂意相助，小妹駑鈍，仍茫然不知我倆當往何處、行何事……」
「這個嘛……嗯。退一步看，雖然現在許多迷團算是解開，但還是有好些拼圖沒有湊齊，比如說 Rachelle 在哪裡？B 在這件事上又是甚麼角色？」
「莫非二人亦與 Leon 同在？」
「不是吧……我覺得他們都不是會搞甚麼起義的人。別看 Blackbird 嬉皮笑臉，他的煩惱可多著，管自己的事情都來不及；Rachelle 這麼乖巧，她對帝國沒有不滿啊。」
「所言甚是。」
「我們先嘗試解答這些問題如何？說不定找到答案，也會比較有頭緒去處理 Leon 和妳爺爺的事。」
「雖則如此，欲尋得 B 君與 Rachelle 亦談何容易。」
「啊。」Lyla 猛然想起甚麼似地說。「倒是有條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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