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學年過去。
二零三八年,九月一日,開學禮。
每到這些不免淡抹濃妝的日子,Rachelle 總會嫌自己太過蒼白。她的膚色繼承自父親。即便從聯邦國的標準看,父親也是相當白的,加上那雙好似小魚乾似的眼睛,看上去病懨懨,有時就連 Rachelle 也不禁為他擔心。
猶幸實際上,他是個強壯、健康的好爸爸。
妝容化好,正式場合的裝束換好,銀色書本胸針也別上,朝向睡房的全身鏡轉一圈,確認一切小節沒有突兀,沒有不整潔。
「爸,好了嗎?」Rachelle 對仍在廚房弄得鏦鏦錚錚的父親喊。
「可……可以。」
一聽便知還未可以。
她收拾好桌上的化妝包,執起手機,給 B 發一個「早晨﹗」。抬頭看向窗外,那是一個大晴天,耀眼的陽光將特拉岡城的樓房、店舖與道路照得燦爛,蒼穹上的蔚藍有股穿透人心的魔力,讓人不覺想要像劃過的燕子那樣飛翔。Rachelle 打開窗,讓涼風吹拂她的鬢髮。上大學後決定要留長,經過一年已頗有成果。如果把手繞到背後去搆,可以輕易抓到髮梢——便是長到這樣的程度。
還要再留的,她想。她的目標是畢業時可以長及腰際。
當她靠在廚房的門框,對身穿圍裙的父親 Spence 這樣說,Spence 沉吟片刻後道﹕「可以去買生髮水。」
「不用這麼誇張,自然就好。倒是……」她看著爐上那鍋不斷冒出汽泡的牛奶。「跟你說過,牛奶燒滾了會流失營養哦?」
「呃!抱歉。」Spence 提起鍋又放下,關掉爐火。
「粟米呢?」
「這個放心,已經煮好了。」
今天的早餐是粟米配牛奶。這一配搭的原點要追溯到十三年前。那年,Rachelle 初升小一,Spence 載她參加開學禮,進到校門,接待處的太太卻說找不到 Rachelle 的名字,覆查了文件又打了好幾個電話,還是沒有紀錄。Spence 怒斥說這學校怎麼搞的,翻出入學通知書一看,才知原來是自己去錯。趕到正確的學校時,開學禮早已完了。眼見別人的孩子自校門出來,拉著父母的手回家,而自己的女兒仍坐在車上,Spence 喃喃質問自己為何會犯這樣的過錯,後果無法彌補——女兒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小學開學日,就這樣被他以無稽的失誤糟蹋。
看著雙手搭在軚盤愣怔目視校門的父親,Rachelle 說﹕「爸爸,你不要不開心,今天上不了學,明天也可以上呀。」
於是翌日,Spence 如臨大敵。開車前把學校地址讀出聲十次,確認無誤才踩踏油門,卻又搞錯了時間,早到足足一小時。校門未開,Spence 就在附近的小店買來粟米和溫牛奶,在車上與女兒吃喝。粟米的清香、牛奶的柔滑,連同車窗前的校園大閘和細葉榕的婆娑樹影,不知為何好像銘刻在菲林上一般,在 Rachelle 心裡面留下強烈印象。第二年開學,Rachelle 對 Spence 說早餐想吃粟米配牛奶。此後「開學日早餐要吃粟米配牛奶」就成為兩個人的傳統。
每年 Spence 總是堅持要煮,不過他下廚不算很有天分就是了。
「唉,我把牛奶倒掉。」Spence 說。
「不用!又不是不能喝。」
牛奶倒入杯中,粟米放在盤上,父女並肩坐在餐桌吃喝。
「這奶確實是有點焦。」Spence 遺憾地道。
「不就是焦糖牛奶。」
「這是焦糖牛奶?」
「是焦糖牛奶。」
吃過後 Rachelle 坐她爸爸的黑色寶馬上學。坐在駕駛席的 Spence 仍然穿著圍裙,而對此 Rachelle 早已見怪不怪。除了出席公眾場合,爸爸在她面前一定會穿圍裙。問他為甚麼,他答說是「戰衣」。
車上,Rachelle 看了一下手機。B 仍未回覆。應不應該打給他?他答應過跟她一起去開學禮。開學禮九點舉行,而現在時間是八點十分。不過住宿舍的他走到禮堂只要十五分鐘,還在睡也是說得過去……昨夜跟他確然約定時,他說覺得有點頭重腳輕昏昏沉沉。Rachelle 想確保 B 不會睡過頭,又不想太早喊他起床。
過一會兒再打好了。
她一邊繼續留心手機一邊提醒爸爸兩父女的本周約會。「今晚六點半是去一家叫 La Petite 的餐廳,明天九點半看電影,後天沒事,但周六有兩張去歷史博物館的票,你要記住。」這些節目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不用錢。Rachelle 天生抽獎運奇佳,偶爾就會出現這種因中獎過多而導致活動排得過密的情況。有一半的活動她都會和爸爸兩個人去。
另一半就和「那小子」。
「博物館的話,跟『那小子』去不是比較好?」
「B 才不肯去。」Rachelle 答。「何況星期日還得跟他遊船河呢。」
「遊船河?」Spence 慌張。「穿甚麼?」
「衣服。」Rachelle 簡短道。「爸,小心駕駛。」
既是 Rachelle 小學以來的同學,Spence 多少認識 B,可是他並不太喜歡 B,總叫他「那小子」。至於為甚麼不喜歡,Rachelle 沒有問,反正理由要多少都有。而就算不喜歡也好,Spence 還是明白挑選朋友是女兒私事,不至於說三道四。
突然 Rachelle 注意到窗外景物。
「爸,這是哪裡?」
其時 Spence 已將車開入校園,只是不是特拉岡大學,而是帝國大學。他急忙踩剎車制。「特拉岡大學……!」他喊道。帝國大學在城南而特拉岡大學在城北,現時的位置比在家出發還遠。重新開車,掉頭疾馳。好幾輛車在他爬頭時只是僅僅擦過。Spence 的駕駛技術了得,然而由於不慎入錯線,又白跑了一段。
「爸,現在我講一句你講一句。」
「講甚麼?」
Rachelle 把語速放慢三倍﹕
「現・在・是・八・點・四・十・分。」
「現在是八點四十分。」
「帝・大・離・特・拉・岡・大・只・有・十・八・分・鐘・車・程。」
「帝大離特拉岡大只有十八分鐘車程。」
「就・算・冷・靜・地、平・安・地・開,也・會・早・到・兩・分・鐘。」
「就算冷靜地、平安地開,也會早到兩分鐘。」
「不需要快,慢一點,好嗎?」
「好。」
車停在一盞紅燈前,Spence 拉起手制,像替自己辯解﹕「開車前已經提醒自己是去特拉岡大學而不是帝國大學。不是帝國大學,不是帝國大學。說著說著就去了帝國大學。怎麼錯過的事就是會一錯再錯……」
「爸,你知道這反映甚麼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那是從很早以前開始,你一——直都有送我上學。謝謝你喔。」
Spence 細細點頭,沒有回話,但紅燈轉綠後,他看好前車開出一段距離,才慢慢踩下油門,彷彿車上躺了個熟睡的嬰兒。
八點五十八分,不多不少,Spence 的寶馬順利抵達特拉岡大學禮堂。Rachelle 認證,確實是特拉岡大學沒錯。
「小心點,今晚餐廳見。」他隔著車窗對女兒說。
Rachelle 點頭。
可她那時擔心的是另一件事。三步作兩步走到禮堂門口,B 果然不在。這人是不可能不等她先入場的,八成是真的睡過頭。打電話也沒接。會不會是病得很重?
左思右想,時間已是九點十分。最後一個學生已經進場,兩手握住門把的工友說﹕「同學,要關門咯。」
「謝謝叔叔。」Rachelle 轉身往 B 的宿舍走去。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UpCo4yn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