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 3.0。
CD 1.0 是定點的物質隨機化，只能用於此時此地；CD 2.0 是空間指向性的物質隨機化，可以把焦點設為特定空間。既然如此，理所當然地，CD 3.0，就應該是時空指向性的物質隨機化，不僅可以設定空間，也可以設定時間。
與 1.0 與 2.0 同樣，CD 3.0 的子彈亦會是隨機出現於某個範圍內的時間和空間，但這沒關係，因為在 B 的構想中，這些子彈不必打中任何目標。CD 3.0 射出的是「催雨彈」，這種子彈會在飛行一段時間後自爆，揮散出大量的碘化銀——一種催化劑，作用是將大氣中的水分凝結成水珠。打進雲層的話，就能夠令雲變雨。這就是所謂的人工降雨。不是甚麼新技術，帝國尤其是北部地區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常使用這種手法應對乾罕，只不過他們是用高射炮將催雨彈打上半空，而 CD 3.0 則是直接讓子彈在天空出現，只會更加有效。
如果能夠令二零三九年一月十六日的某一朵雨雲，在飄到特拉岡前已化作雨水在他方消耗。
那麼特拉岡成就不會下雨，Rachelle 與鴻的約會就不會取消。她會跟鴻看建蘭，而不會跑到他的宿舍，不會捲入 Leon 與 Spence 的爭端，因此也就不會被推入亂數屏，不會昏迷。
往後的事勢必以此為起點改變。菁菁不會被殺。B 是在網路讀到這則新聞的。讀到之後他打了好多次電話給 Lyla。起初沒有人接，後來是沒有打通。那個女人對菁菁如此重視，得知她的死一定不會坐視不理；而若她有所行動，得手的話沒理由不接電話，不接電話就是沒有得手；沒有得手的結果只能有二，被囚，或被殺；囚禁她對革命軍而言毫無好處。那麼說。
B 又怎可能不傷心，但他嘗試說服自己，她們的死不是永遠，而是在 CD 3.0 研發成功前的短暫退場，像去一趟旅行。
他要把三個女孩帶回來。
再一次，Blackbird 返回他的窩——位於特拉岡大學的宿舍。多月前進駐的那些來歷不明的聯邦國人已經離去，本來放置 CD 2.0 的位置一如所料空空如也。客廳一角堆著幾十個不是他抽的煙蒂，另一角則有一些擦過鼻涕的抽紙。而其他角落則與往日沒有多大不同。床上的被子沒有人動過，與往日同樣有大半張頹然滑落床上，廚房洗手盤邊他那吃完的杯麵上也仍然擱著用過的膠叉。
B 盯著這杯麵想，這東西應該已經放置將近一年，當作培殖細菌都嫌培殖過量，這地方真的適合人類居住嗎？Blackbird 不由得自己笑自己。Rachelle 不管他就會變成這樣。
所以她要在。
他決定在她嘮叨前堅持不去處理那個杯麵，逕直伏在電腦前，展開所有研究的第一步﹕讀文獻。
開發 CD 3.0 顯然並不是彈指之間的作業。雖然 Blackbird 是獨力創立整套 Chaotic Mechanics 學說的人，但他從來沒有碰觸過時間課題，因此閱讀範圍不得不首先設定為最廣泛。不只物理學和生物學的時間，心靈哲學上的時間，以至宗教上的時間，Blackbird 也須一讀。最短的時間 Plank time，量子的時間 Chronon，以至再三思量古希臘哲人提出的芝諾悖論（如果每一刻物質都是靜止的，運動如何發生？）……
而就在這文獻之海，Blackbird 注意到一個標題。
《時間在二零四零年終焉﹕洛族文書有關時間的預言》
文章發表時間是二零三八年，也就是一年前。作者名為 Lotz Bzang，名字沒聽過，連怎麼讀都不清楚，但論文上寫這人所屬學院是特拉岡大學。
一股電流在 Blackbird 身體急竄，令他不禁打顫。這震顫除了來自即將走進未知領域的期待和驚異、對走入這領域後可能帶來的後果的惶惑與不安，也來自對一切可能早已注定的緊張，和恐懼。
那個曾經跟蹤他的怪人。
「不要再浪費時間，趕快開工。你在兩年後會做的事。」那人曾經對他說。當時 B 只以為他是瘋子。
不可能是巧合，那人肯定就是 Lotz Bzang，而且基於某種原因，他早已知道 B 會研究時間。這怎麼可能？B 嘗試閱讀論文摘要，但一連串的艱澀的詞彙令他無法讀懂。他對歷史的知識實在太過貧乏，就連標題寫的「洛族」是甚麼都沒聽說過。B 轉而調查這名 Lotz Bzang 的來歷。論文沒有記錄他的個人資料，不過要在網路查找並不難，特拉岡大學網站就有他的履歷，說他是歷史學系教授（還說他是怪人，真是失敬），專長是帝國中部洛族古代文獻，近年發表的論文全部都與洛族古文書有關，而且一律都是關於時間。
《古代洛族的時間觀》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mD3sezOoI
《堅守時間﹕洛族的消失與時間觀念的傳承》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I98BxtchD
《洛族時間觀念及其對塞爾柱王朝之影響》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LJbR3lrLn
……
論文列表後面有 Lotz Bzang 的電郵。Blackbird 用他那緊張到發抖的手，在鍵盤上敲下簡單的一句話，發給他。
「我是 Blackbird。」
對方幾乎是秒回。
「終於等到了你。」
＊
據 Lotz Bzang 解釋，洛族是曾活躍於帝國中部的少數民族，至於今日，除札陵湖一帶仍保有一條約百餘人的古村外，其餘族民已散居帝國各方以至世界各地，與其他民族融合，許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洛族的根。
洛族的起源普遍被認為不可考，但 Lotz 說最少可以追溯至二千五百年前的古蜀國。這民族偏安一隅，主要靠務農為生，數千年來鮮少與其他民族交流，及至現代時期才開始與漢族融合。而一開始融合，洛族文化的獨特性便迅速消失，至今已近失傳。
由於文化失傳，現在已沒有人操洛族的語言「洛語」，古文書自然也無人能讀懂。過去有好些語言學家試圖破解這種語言，但總是徒勞無功。令他們頭痛的是，洛語的結構與鄰近地區語言完全不同，也幾乎沒有與其他語言相互影響的跡象。到底為甚麼會出現這麼一種獨特而孤立的語種，一直未能為學者所解。
話雖如此，學者也不大在乎這種芝麻小事。洛族地方小，人少，又不喜歡交流，對帝國文化可謂完全沒有影響力。雖然很抱歉，但對很多史家而言，就算把整個民族當做沒存在過，帝國歷史的完整性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所以放眼世界，願意投身洛語研究的學者一隻手數得出來。Lotz Bzang 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純正洛族人，在札陵湖出生。由於部落沒有學校，小學時便赴帝都求學。在學校期間意識到自己的文化身分與同學不同，對自身民族的歷史萌生興趣，中學畢業後便決定攻讀歷史，以洛族研究為畢生志向。可以讓他修讀歷史的大學，放眼帝國不下五千家。他選特拉岡大學，是因為札陵湖的洛族祖堂牆壁上有一幅浮彫地圖，圖案與特拉岡城酷似——Lotz 說到這裡，拿出手機，給 B 看浮彫地圖的照片。在 B 看來所謂「酷似」其實也不知是不是 Lotz 的心理作用——然而 Lotz 卻堅信不疑。他從小已為兩地之間有著甚麼不為人知的關係浮想聯翩。前來特拉岡求學、做研究，就是為解開這個謎團。
研究古洛族文化，必須首先要讀懂她的語言。然而這項工作是如此艱鉅，Lotz 雖已鑽研將近十年，但解得通的還是不到兩成。儘管如此，就憑這兩成解讀，他已注意到洛族語法的許多異乎尋常之處。比如說，許多語言如古法語會為詞語分性別，另一些語言如古日語則會因應溝通場合和階級關係改變語態，洛語沒有這些元素，卻特別注重時態，文法上不只分過去式、現在式和未來式，還有分永遠過去式、中過去式、近過去式 、當下式、近未來式、中未來式和永遠未來式七種變化。如果說古法語分性別是因為重視男女差異、古日語分階級是因為著重尊卑之分，那古洛語看重的，無疑就是時間概念。
洛族重視時間概念的佐證還有一點﹕其古文書內容大多具強烈預言性，而且這些預言遠遠比其他文化的來得具體。其中一本名為《時間的終焉》的古書便具體提到二千五百一十四年後，一種存活二十一年的禽獸會基於某種原因，將時間終結——只是那到底是甚麼「禽獸」？是貓？是猴子？貓或猴子又如何能夠「終結」時間？說到底「終結」時間又是甚麼意思？由於解讀不全，這些問題都讓 Lotz 一頭霧水。
然而最少 Lotz 知道該書成書時間為公元前四七五年。所以，他知道二千五百一十四年後，是指二零四零年。
在二零三八年，也就是兩年前，Lotz 作出了以下兩個假設﹕如果「存活二十一年」的意思是指二十一歲，那麼這禽獸在二零三八年就是十九歲；如果祖堂的浮雕地圖真的是特拉岡城，而這地圖與洛族預言含有某種關聯，那他要找的東西，就是特拉岡城中某頭十九歲的禽獸。
有甚麼禽獸是壽命超過十九年的？為解答這個問題，Lotz 還認真請教了動物學的同事。同事說大多數動物都可以活超過十九年﹕貓、狗、白兔、非洲象、格陵蘭鯊、加拉巴哥象龜……「特拉岡有加拉巴哥象龜嗎？」Lotz 問。「沒有。」那名動物學家說。那時他們是在科學院的飯堂邊吃飯邊聊。就在這時候，巧合地，他聽到鄰座有個物理學家向他的同事抱怨，一個叫 Blackbird 的新生，永遠不聽教授指示，不按課程學習，卻一味在做科幻小說似的研究。
新生，十九歲；黑鳥，禽獸；特拉岡城；科幻小說似的研究。
搭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所有線索都在一瞬間串連起來了。
「就是這樣，你開始跟蹤我。」Blackbird 說。
「別說跟蹤這麼難聽。」Lotz 舉起食指反駁。「是 Observation﹗物理學也要做 Observation 的吧？」
大學飯堂內，B 蹙起眉頭，Observe 這個名叫 Lotz Bzang 的人。這人是個跟蹤狂沒錯，但撇開這點不談，他的外觀其實一點都不討厭。體格修長，臉形尖削，紅色粗框眼鏡後兩眼閃爍著求知若渴的光芒。看著 Lotz Bzang 將外帶咖啡的紙杯貼近飽滿的唇邊吸啜，就連 Blackbird 也不得不讚嘆他其實是個美男子。
B 說﹕「所以，現在你的推斷是，我就是那頭『禽獸』，會在明年終結時間。」
「正是﹗」
「但我到底怎樣終結時間？那本書到底是怎麼寫的？類似引發一場災難？我是帶來災害的怪獸？像一頭饕餮或者惡龍，把時間吃掉？」
「這還不太清楚，畢竟我連洛語有沒有『饕餮』、『惡龍』這些字都不知道。不過不用擔心，你的出現將會令這一切更加明朗﹗」
「我倒是愈想愈不明朗。說到底，那本書為甚麼會有這樣的預言？啊——」說到這裡 B 自己想出一個可能性。「或許沒甚麼奇怪。既然子彈能夠射到明朝，當然也可以有甚麼其他東西回到了過去，並被記錄成書。只是，是甚麼東西回到過去，又是怎樣被記錄下來？」
「Good Question。這也是我們要一起尋求的答案﹗」
也就是說，不知道。
這些謎團對 Lotz 來說可能像 IQ 題那樣好玩，對 B 而言卻只是煩惱。對於 CD 3.0 的研究，他的動機不含任何學術性的興趣，僅是出於功能性的考慮。任何妨礙他盡快救回 Rachelle 的問題都是煩惱。
「還有一點想問。那個『時間終焉』真的會發生在二零四零年？九天之後就是二零四零年啊。」
Lotz 聳肩。「可以是年初，也可以是年底。」
「會不會也有可能二零四零只是一個虛數？比如說二零四零年代，而不是二零四零年？」
「不可能。《時間的終焉》不是明確提到那禽獸存活二十一年嗎？你明年是二十一歲吧？」
「你說得我真的就是一頭禽獸似的。」
「別在意這點小事。禽獸不過就是動物的意思。這個字本來沒有貶義，那是後人加上去的。」
「這我懂。但為甚麼那本書不說我就是一個叫 Blackbird 的人，而硬要說我是禽獸？」
「不知道。甚麼原因都有可能。可能作者本人也是一知半解；可能作者本人清楚，但無法用二千多年前的洛語表達；也有可能他明確表達了，只是我譯錯。怎麼都無所謂，這不是重點。」
這話倒說得不錯，這確實不是重點，Blackbird 想。他用手指節敲腦袋。「重點是，從那本《時間的終焉》，說不定能夠讀出更多有關 CD 3.0 的提示。」
Lotz 激動地拍打飯桌。「而你的理論、你的經歷、你所知道的一切，則能夠反過來幫助我解讀《時間的終焉》。」
「你對《時間的終焉》解讀得愈清楚，對我研發 CD 3.0 就愈有幫助。」
「而你的理論愈明確，我讀得通的內容就愈多。」
誰會想到，科學與歷史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合作。
「我明白了。最後一個問題。」B 說。
「請﹗」
「你喝酒的麼？」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Yq0cpUNZ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