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再次迷迷糊糊的醒來,艾瑞克覺得這一覺睡得好沉。她拖著自己的點滴架到了窗邊,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山頂的建築,視野極為開闊,一條閃亮嶙峋的河流自山頂流下,這條河是史蒂克斯。儘管看不了那麼遠,但艾瑞克知道這河到了半山腰處就會分岔再分岔,各自朝向北、東、南面入海。
也因為這條河,她立時就知道自己並不是在一般醫院,而是身處艾斯潘尼企業的巨大建築當中。床單上「艾斯潘尼企業醫學部」幾個大字很快地應證了艾瑞克的想法,她又拖著點滴架到了門口,轉動門把。
喀擦一聲,門是鎖的,手腕遭受極大阻力。艾瑞克內心泛起一絲絲不安,不知怎麼,腦海中,老頭的聲音迴盪著。
「外地來的鬼島研究者都認為艾斯潘尼企業是個鬼島本地起家的企業,其實並非如此。這個大企業的第二代老闆瑪麗‧路易斯就像披著羊皮的狼,打著以金錢幫助鬼島開發礦業作為誘因與當地人交易,進而將當地礦脈佔為己有。如今,艾斯潘尼企業獨佔了鬼島最引以為傲的礦業命脈,也正因為有了鬼島稀有礦脈的經濟加持,艾斯潘尼企業一躍成為了全球生技產業的龍頭老大。但,艾瑞克,艾斯潘尼企業從鬼島礦業中獲得的,並非只有金錢那麼簡單…。」
像聽課又像床邊故事,老頭的聲音不斷自動播放,自己怎麼會知道那麼多艾斯潘尼企業的歷史?艾瑞克踱回床邊坐著,不一回就出了神,直到她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艾瑞克下意識快速的躺回病床。
「妳醒了?感覺如何?」
金絲眼鏡的柏曼醫生,艾瑞克很快憶起上次兩人見面的場景。
「很好,感覺舒服多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再多觀察幾天好嗎?一個人在小艇上獨自求生了那麼長的時間,多休息幾天,恢復一下體力。」
艾瑞克本想拒絕,但回頭想想自己似乎也無地方可去,她點了點頭,安靜的看著醫生檢查她的點滴瓶,然後用小手電筒輪流照著自己雙眼。儘管醫生的動作緩慢、平穩,但艾瑞克一直有種「不對勁」的感覺糾纏心頭,就像有人將兩首旋律相近的歌剪接在一起,聽來順耳,但妳就是知道它不是同一首歌。
這首歌,現在在艾瑞克記憶中不斷唱著。
「請問一下…。」終於,艾瑞克支支吾吾的開了口。「救生小艇上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嗎?我的意思是…,我記得明明有另一個男生…。」眉心突然一陣劇痛,像一條鋼線自雙眼間穿過,艾瑞克每一回憶救生艇那幾天,那條鋼線就緩緩的抽動。
柏曼醫生憂心的皺了眉,說:「當時救生艇上就只有妳一個人。」
「可是…。」腦中的鋼線像琴弓拉著琴弦一般從一端到了另一端。
「別再想了,妳現在情緒還沒平復。」柏曼醫生拍了拍艾瑞克插著點滴的手臂。「那時的妳生命面臨威脅,在極度恐懼之下,有可能在腦海中自行創造了另一個人,陪伴妳度過遇難的那幾天…。」
「你的意思是…那個男人只是我的想像?幻覺?」
「很有可能。」柏曼醫生嘴角勾起舒心的微笑。「現在,別想太多,多休息幾天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
只見柏曼醫生從白袍中掏出一個盛有銀色液體的針筒,他用嘴咬開針筒塑膠蓋,隨意的吐在地上,將針尖戳入艾瑞克點滴瓶中。在那銀色汁液進入軟管的一瞬間,艾瑞克視野就迷濛了起來。她不想被操控,極力抵抗,卻抵擋不了那點滴瓶越發清晰的滴落回聲。
她很快就昏睡,夢境中她回到那艘黃色的救生小艇,一個滿臉鬍髭的男子餵她喝水,蓋毯子,海面上咻咻的風聲卻不斷說著:小艇上只有妳一個人,那男人只是妳的幻想…。
小艇上只有妳一個人,那男人只是妳的幻想…。
小艇上只有妳一個人,那男人只是妳的幻想…。
小艇上只有妳一個人,那男人只是妳的幻想…。
柏曼醫生站在艾瑞克床邊,習慣性搓揉著聽診器上的飾紋,微笑看著沉睡中的艾瑞克眼皮急速跳動。睡眠的快速動眼期是潛意識浮現的珍貴時刻,也是現實通往潛意識的裂口,柏曼醫師怎麼會不知道?
柏曼醫師值得信任,我什麼都可以告訴他…。
柏曼醫師值得信任,我什麼都可以告訴他…。
柏曼醫師值得信任,我什麼都可以告訴他…。
醫師像台跳針的唱機,不斷在艾瑞克耳邊重覆著…。
艾斯潘尼企業的另一頭。
TK猛然在一片漆黑中驚醒,他雙手在空氣中亂揮,試圖趕跑現實中不存在的敵人。直到他踢翻了一碗水,又撞上一面牆後,才冷靜了下來。知覺到記憶的斷層,他真不敢相信受過特別訓練的他,竟然還是被那醫生給催眠。他充滿懊悔,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在被催眠的期間到底說了什麼,他到底有沒有說出老頭刺青的秘密?他苦惱的抱著頭死命翻找著回憶。
沒有,什麼都沒有,那段期間一片空白。假如他說出了刺青的秘密…,假如那醫生就是殺害老頭的兇手,假如他說出了艾瑞克就是刺青的解讀者…。
他懊惱的用力連撞了三次牆,每次都砰砰作響,他感受到額頭一股暖流滑膩而下,他看不到,雙手胡亂在臉上亂擦亂抹,淡淡的鹹鑽進嘴角。那股帶腥的鹹味喚起了他的飢餓,直到肚子不爭氣的大大哀嚎了一聲,他才想起自從船難後到落入艾斯潘尼企業手中,他只吃了一片乾糧。
他頹然坐下,背靠著冰涼的牆,任由肚皮大聲唱著淒涼的空城之歌。正當他餓到嚼著自己乾裂的嘴皮時,前方地板突然出現了一個塊光亮,他忍受著白光刺眼,在金屬磨地的沙沙聲中看著光亮中,一根長桿推進了一個金屬餐盤,接著,一陣混著熱氣的香味撲鼻而來。餐盤一進到TK的牢房,那小塊光亮馬上被翻成黑暗。趁黑之前,TK的眼神從未離開過那盤帶著熱氣的天堂。
牛排!還有成堆澆著肉汁的馬鈴薯泥!
黑暗中,他連滾帶爬得憑著嗅覺到了食物之前,雙膝落地的一把抓起那塊牛排,憑著指尖觸感,TK可以感受到那肉塊的溫度,既多汁又有彈性,他張大嘴,握著牛排的油膩雙手顫抖著到了嘴邊,他覺得自己好接近天堂。他大口咬下,吃地汁水淋漓,舔了餐盤也吸乾了滴在衣服上的醬汁。直到一聲長長的飽嗝之後,TK才發現自己有種超乎常態的飽食後疲倦,他一陣暈眩,手中鐵盤噹的一聲擲摔落地,接著,他就看到自己的視線快速的貼進地面…。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間,他看見一群人衝進黑暗牢房,拿著一口布袋罩上了他的頭臉…。
過沒多久。
柏曼醫師的微笑映照在一個三公尺乘一公尺立方的特製透明水缸之上,他身旁長桌以水缸為圓心圍成了一個圓弧,桌上擺滿各種電子設備與書籍資料,幾條手臂粗細的管線接割著地面,聯結至中心的水缸底部。水缸中盛滿了水,由下而上以固定速率冒著整齊的泡泡。水中泡著一個裸身無毛的男人,雙眼緊閉,四肢被透明的軟線繫著。那男人除了胸口之外,光頭上也貼著滿滿的黑色電極,連接每個電極的是細如髮絲的線,在他脖子後方集成了指頭粗細的一束之後,穿入水缸底部小孔。
「準備好了嗎?」柏曼醫師走至水缸中的男人面前。
「好了,柏曼醫師。」一旁的一位白袍研究員一邊觀察著螢幕上的各項生理指數,一面敲打著電腦指令。
「好了就叫醒他吧!」
聽得柏曼醫師一聲令下,研究員乾脆俐落的按下鍵盤上大大的「輸入」鍵。
冷水強灌入鼻腔,彷彿一根冰錐順著鼻腔刺進腦裡,TK激烈的掙扎,卻發現自己四肢被束縛,僅能小幅抽動。快要被淹死了!睜大恐懼的雙眼,他發現眼前有個人形如水中倒影,對著自己笑著。
那個醫生!那個催眠者!他想要幹嘛?想淹死自己?
TK盡量憋住呼吸,肺部卻不斷抽脹,不到幾秒,他從眼前玻璃反射看到自己眼球爆突,口鼻間冒著細小的水泡。緊咬嘴唇,死命拉動束縛四肢的繩,他看到一絲絲血紅在眼前淡成粉紅,雙眼焦距逐漸擴散…。
「柏曼醫師,受試者抗拒,快昏倒了。」一旁研究員看著監控生理狀態的那面螢幕閃著警示紅光。
「那就再電他一次。」
啪的一聲,研究員再次敲下輸入鍵。
像是氣球被戳破一般,TK先抽動了一下,然後全身癱軟。他放棄抵抗,任由滿缸的水強灌入他的鼻腔,滑入氣管飽脹著他的肺泡。他原本以為他的視線會慢慢模糊,然後看見一道白光,沒想到眼前視線反而漸漸清晰,金絲眼鏡的那張臉透過水缸玻璃微笑清楚猙獰著。
TK赫然發現自己正在水中呼吸。
「受試者生理狀態恢復。」研究員報告。
「很好,開始連結。」柏曼醫生退了兩步,欣賞藝術品般的盯著水缸內的TK。
偌大實驗室開了個小門,幾名研究人員小心翼翼的推著一輛推車。推車上一個半身大小的水瓶,瓶內漂浮著一塊半顆頭大小、有著核桃般紋路的半球體。那半球體和TK的腦袋一樣,連滿不知名線路,遠看就像顆肉色海膽。
推車緩慢來到TK的水缸旁,研究人員接著連結水缸的線路。TK看出那些人正要把小水缸的線路連結到自己的。他盡量湊在剛邊,試圖透過扭曲視線辨認出另個小水缸裡裝的是什麼玩藝兒。
就在研究人員接好線路的那瞬間,他認出來了,與自己線路相連的那個小水瓶中裝的…。
「線路檢測。」
柏曼醫生一聲令下,三名研究員埋首電腦,各自報告螢幕上數據。
「檢測完畢,一切正常。」
「轉移程序開始。」
大小水缸同時如雨般冒出許多氣泡,實驗室所有螢幕如閃電般一亮,在TK搞清楚他們在搞什麼之前,他覺得似乎有一道雷擊剖開了他的大腦。那不是痛的感覺,他很清楚。比較像是手術台上被開膛剖肚的病人,局部麻醉但意識清醒,看著自己的臟器被一件件高舉、掏摸著。
有雙無形的手滑過他大腦的皺褶,逐一打開他記憶的抽屜,愛、恨、恐懼一一被檢視,他覺得自己像被侵犯的處女,巨大羞愧同時包覆著憤怒與恐懼。他很少祈禱,但這次他希望有神可以阻止那雙手。
奇蹟似的,那雙手停了。TK還沒來的及感謝上帝,那雙手開始往他記憶的抽屜亂塞東西。沒有分類、沒有整理,只要TK的記憶容量有點空隙,就被這外來的不明記憶填滿。在這被強灌記憶的過程中,TK猛然醒悟,那金絲眼鏡要的並不是他的「記憶」。
而是要把他當作記憶的「容器」。
「轉移開始,一切正常。」研究員大聲報告著。
柏曼醫生得意地看著牆上螢幕的計量條,冒出了一丁點紅色的頭,一旁寫著:1%。
「預計轉移完成時間,17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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