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邊,防波堤上,海風吹著艾瑞克衣角颯颯,眼淚被吹地涼了,袖子也濕了。發生了那麼多事,艾瑞克第一次有時間靜靜地消化這一切,思緒卻在「老頭死了」這四個字上裹足不前。現在又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這個海邊。
剛認識老頭的第一個禮拜,艾瑞克被自己突來的能力弄得身心憔悴,市區的每輛車、每座街燈、來往行人身上的手錶戒指耳環,似乎所有人事物的過去都囂張地往艾瑞克腦裡鑽。腦中混亂的畫面讓她食不下嚥,夜不成眠,一周之後,老頭就帶她來這個海邊。
出意外之後第一次平靜。老頭慢慢地教她如何過濾感應的雜訊,專注,將意念集中在一個固定事物。海邊漫步,他們拾起海上漂流而來的空瓶子,讓艾瑞克練習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應能力。兩個月,在觸碰過上百件海上漂流物後,艾瑞克成功將感應力限縮在自己的觸覺,直到感應的畫面不再突襲,她才回到市區。之後,她跟老頭兩人都狠狠感冒了半個多月。
海風還是一樣冷,呼嘯中,她似乎還能聽到老頭叫她「保持專注」的聲音。老頭死了,老爺跟老鬼討論半天,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想用如此手法奪取賢者之石,兩位老人家留在店裡說是要找找看老頭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而艾瑞克卻再也無法待在那個地方。
在那間店裡,每個觸摸都是老頭的影像滿溢著。她向兩位老人道別,說要找個地方靜靜,接著,在她意識到之前,她來到這個當地人暱稱「冷岸」的海邊。
還是一樣荒涼。
在艾瑞克獨自哭了快一個小時之後,遠方一束白光接近,艾瑞克滿臉淚水朝光源看去,一輛重機,沿著堤岸快速地來,艾瑞警覺地跳到一顆防波石的後方。騎士脫下了安全帽,是個約莫三十歲上下的男人,滿臉鬍髭,那人雙手圈在嘴邊,似乎在呼喊著什麼。
「艾瑞克!艾瑞克!」
一陣強風將聲音推到艾瑞克耳邊,那個男人是來找她的。正當艾瑞克要探出防波堤時,她遲疑了一下,發生了這麼多事,連警察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誰知道這個陌生男子想要幹嘛?艾瑞克靜靜地伏在大石頭之後,看著那男聲下車沿著海岸吶喊著,過沒有五分鐘,似乎放棄了,那男人走回重機旁,靠著車子從褲子裡掏出一個方形物體。
緊接著,艾瑞克大腿一陣震動,傳出綿密的滋滋聲。拿出手機,螢幕顯示竟然是老頭來電!莫非一切都是誤會,老頭沒死?!
顫抖著手指按下通話紐,傳來的是陌生的男聲。
「艾瑞克,妳在哪裡?」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急促,混著呼呼風聲。
艾瑞克默不作聲,遠遠地觀察著堤防上的男子,那男人正好轉過身,沒錯,高舉耳邊的小黑盒子是支手機。在老頭失蹤的前一天,艾瑞克特別提醒老頭要隨身帶著手機…。
而現在,手機在那男人的身上。
是他!他殺了老頭!
艾瑞克偋住呼吸,卻阻止不了海風灌入話筒。對方聽見了風聲,四處張望。
「快出來,我知道妳在這裡!偉特先生要我到這裡來找妳的!」
那人的語氣很急,他越急艾瑞克就越起疑心,她緩緩的在防波石後移動,一顆穿過一顆,試圖拉開自己與陌生男子的距離。面對無語的手機,那男人毫不死心,視線搜尋著四周嘴裡不斷說服著艾瑞克。
「我知道妳很害怕,我知道現在妳誰都不相信。一個陌生人拿著老頭的手機,妳一定認為我是殺害老頭的兇手。」每說一個字,那男人似乎更確定艾瑞克的方向,他一步一步的接近艾瑞克。
「我叫凱文‧肯,大家都叫我KK,老頭則是叫我TK,就是『2K』(Two-K)的意思。妳有印象嗎?TK這名字?」
很耳熟,艾瑞克腦袋倒帶,試圖回想這名字出現的時點。
「大概三年前,我到過店裡,記得嗎?」那男人朝著艾瑞克的方向越來越近。
艾瑞克越退越深,就快退到了底,海水已經到了腳踝。
「我拿了一個鐵灰色的三層工具箱,當時妳跟我說那箱子很酷,當天我還幫妳修了妳的手機…。」
陌生男人越說艾瑞克越覺得熟悉,她拼湊著腦中的畫面,突然…。
「TK!你是那個刺青師!」回憶像瓶裡的番茄醬,擠出了一點之後就大坨大坨地傾洩而出。「你怎麼會有老頭的手機?」
艾瑞克一回話,TK就彷彿定出了她的位置,邁步就往她的方向跑來。艾瑞克看他突然快速的接近,無視冰涼地海水拔腿就跑。錐形的防波石一個絆過一個,海面上的海藻浮枝纏上了艾瑞克的雙腿,艾瑞克緊握著手機,越跑越是心慌。堤岸就快到了底,那男人在背後距離越來越近。
「別跑了,危險!艾瑞克!別跑了!!」
手中的手機傳出TK微弱的呼喊,一下就被海風捲蝕。艾瑞克沒聽到,專心的將雙腳輪流從防波堤中的縫隙抽出,然後再踏入下一個。她的呼吸急促,心臟卻沉沉地跳著,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刺青師知道老頭子刺青的秘密!刺青師殺了老頭!
還剩兩塊防波石堤防就到了底,艾瑞克像被逼進了巷底的野狗。她慌張的東張西望,試圖找尋出路,沒有,這堤防筆直地伸入大海,沒回頭路。很快地,艾瑞克站上最後一顆防波石,雙腳濕透凍地發抖。她轉過身來,看著TK在後追逐的五官逐漸清晰。
「危險,快過來!我不會傷害妳的,艾瑞克,妳要相信我!」TK喘著,一隻手伸向艾瑞克。
還差了約三步的距離。
「快沒時間了,我們要趕快弄清楚…。」TK邊說,邊又跨進了一步。「弄清楚到底是誰殺了老頭!老頭留了些東西給妳,我有帶來,就在機車上…。」TK雙眼直盯著艾瑞克,看她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是有沒有把自己說得話聽進去。
於是,TK又再跨進了一步,兩人之間只剩一個指尖的距離。
「我們走吧,妳別再跑了…。」TK露出善意的微笑。
TK話還沒說完,只見艾瑞克嘴唇一咬,竟翻身縱入冰冷海水,死命的往海中游!TK伸長的手臂撈了把空氣,目瞪口呆地看著海中載浮載沉的艾瑞克。
「該死!」
沒多想,TK雙腳互踩脫了長靴,也跟著縱身一躍!海水很黑、很鹹、很冷,波浪不停在兩人之間拍著,TK穩住心神,雙手雙腿固定節奏地划著。好在自己很熟悉這片海岸。游了大約五分鐘,TK的指尖終於搭上艾瑞克疲累的身軀,他一個轉身由俯游變成仰飄,將艾瑞克輕輕靠在自己左側肩上。
憑靠著岸上重機的車燈,TK單手環抱著因吃水昏迷的艾瑞克,順著波浪拍打輕划上岸。
過了很久。
艾瑞克頭痛欲裂地醒來,一塊濕暖覆上額頭,勉強睜眼,對上了雙褐色的眼,隱泛著擔心。
「你…。」艾瑞克掙扎著要爬起來,發現自己一顆頭好似有三顆那麼沉重。
「別動,快躺著,妳發燒了,已經昏了整整一天。」TK捧著一盆微熱的水在床邊。
「你!」對方一開口,艾瑞克立時認出了聲音,那個在海邊追她的人!她用後腳跟在床上蹭踢著,慢慢將自己蹭到床的另一個角落。「你到底想要什麼?為什麼要殺了老頭?」
「老頭不是我殺的。」TK無奈捧著臉盆起身。「我想我不管說幾次妳都不會相信。」
「這裡是哪裡?」」環顧四周有些眼熟,圓木牆上閃著溫暖火光。
「妳認不出這裡嗎?老頭說他可是跟妳在這住了兩個多月,回去還大感冒了一場。」TK退出臥房,聲音遠遠地從房屋的另一角傳來。
艾瑞克站了起來,慢慢走動,一出臥房門她就認出這個地方:「船艙!你帶我來的?」
「船艙」是老頭在海邊的一座小屋,三年前他們在海邊時,就是住在這,只不過那時艾瑞克都睡在沙發上,所以一時認不出臥房的樣子。
「當然是我帶妳來的。妳腦袋到底在想什麼?跳海?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TK看著眼前的女人,突然暴怒。「妳死了老頭的遺願怎麼辦?誰來保護賢者之石?」
「你不知道他們怎麼對老頭的,我看到了,我看到照片,他們砍下他的頭,剪斷了他的手指…。」那些照片的影像是鬼打牆的幻燈片不斷在艾瑞克腦海中播放。「我怎麼知道你會對我做什麼?我怕我沒有老頭堅強,我怕我受不了折磨把一切都說了出來…。」艾瑞克雙手環抱著自己,怕自己哭出來。她才不要在這男人面前示弱。
「好好好,別哭了,我只是擔心,不是故意要那麼兇…。」TK從爐上鍋裡盛了碗熱湯。「喝點吧,昨晚妳全身都濕了,我不得已要用機車載妳,讓妳吹了不少風…。」
「我全身都濕了?」對吼,她往海裡跳,身體當然會濕,但…。
艾瑞克低頭看著自己身上,衣服件件乾燥暖和,雖說是自己的衣服沒錯,但並不是昨天穿得那些。
看艾瑞克慌張的審視著自己的衣著,TK說:「當時妳全身都濕了,又開始發燒,我逼不得已,幫妳換了衣服…。」一手還端著湯碗,不同於剛才的暴怒,TK眼角透出淺笑。
艾瑞克臉一紅:「那你…你…。」扭動了一下身體,內衣不見了,內褲貼身乾爽…。「你該不會連內衣內褲都幫我…。」
「誰叫妳要跳海。」TK看著艾瑞克害羞又帶點氣的混合表情,不斷壓抑自己想笑的慾望。「我想說既然都幫妳脫了,就不在意多脫個一兩件…。」
「你很噁心。」
艾瑞克奪門而出,外頭是無光的夜,她光著腳只往最黑暗處走去,TK端著湯跑到了門口,湯汁灑了在手上滴滴答答,一看艾瑞克的身影在黑暗中只剩不到一根指頭長,TK才知道這玩笑開得太過火了。
「艾瑞克,回來!幫妳換衣服時,我已經盡量閉著眼睛…。我幫妳蓋上毯子,手伸到毯子裡幫妳換的…。」朝黑暗處大吼著,TK看著艾瑞克慢慢停下腳步。「對不起,我不應該在這時候開這種玩笑…。」
說到這,艾瑞克已經完全停下腳步,正當TK以為她要轉身回來時,艾瑞克在一陣海風中猝然倒地。
「艾…艾瑞克!」
湯碗碎裂一地,TK顧不得手上沾滿油膩湯汁拔腿奔向艾瑞克,兩天以來第二次抱著這全身癱軟的女人,這一次,是他自己的錯。
「喔,我的天哪!」進了屋子,TK就近將艾瑞克放上沙發。「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他不斷自責,拿了條毛巾沖了熱水,慢慢擦拭著艾瑞克沾滿泥沙的臉。
看見艾瑞克身上的衣服被自己手上的湯汁弄髒,他把手洗乾淨,從衣櫃中拿出了件襯衫,半跪在沙發旁。
TK輕聲地說:「我知道妳一定會很生氣,但我必須要幫妳換個衣服,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偷看。」
艾瑞克緊閉著雙眼,沒有回答。TK閉上眼,輕手輕腳的緩緩解開艾瑞克身上的鈕扣,一個開過一個,指尖幾次不經意觸碰到她,TK身體都為之一顫。扣子解完了,他將手臂繞到了艾瑞克脖子後方,輕輕將她抬起,另隻手輕抖著襯衫袖口,讓她的手臂滑出袖子。一隻手臂完了,換另一隻,他將艾瑞克俯靠在自己肩上,抽著另一隻袖口,艾瑞克的呼吸輕拍在他的耳後。
另隻手臂滑出,一個女人裸身在自己眼前,TK更用力閉著雙眼,摸索著一旁的乾淨衣服,他攤開衣服,輕柔地為艾瑞克套上袖子,再緩緩的將衣扣扣上。
第二次做就熟練多了。他幫艾瑞克額上換了條熱毛巾,拿著髒衣服走向戶外的小露臺。露臺上一個大鐵桶,裡頭半滿的木材、艾瑞克昨晚浸濕的衣服,鞋襪。
還有兩套沾染一身的血衣。一套他自己的,一套漢斯先生的。
他將手上那件沾到湯的衣服也丟入了桶中,拿起一旁小桌上的威士忌,一股腦就往裡頭倒了半瓶。之後,他狠狠罐了一口酒,從口袋中拿出打火機,點燃。
火光漸盛,TK又再灌了一大口酒,輕輕的拋下打火機。
鐵桶很快盛滿了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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