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冬天的這個時節被如此對待在旁人眼裡看來或許有些殘忍,但艾莫瑞克就只是在頭昏腦脹的抬起頭時仍舊對著面前的神職人員笑。那不是事不關己的微笑,也不是在吸了什麼奇怪藥品之後神智不清的笑容,而是種介於憤怒以及諷刺之間的刺眼嘲笑。
艾莫瑞克不曉得神職人員看出來多少,但想必那緊蹙的眉頭當中肯定包含了許多對他這個潛在異端積攢已久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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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問一次,您是否知曉漢娜這個人,您是否協助藏匿了她?」
「哈哈,」艾莫瑞克在忍住牙齒震顫後輕笑著開口,他感覺到自己讓氣流通過雙唇時還帶有幾不可見的寒氣,而重新仰起頭時神情還是如此倨傲又不可磨滅,「如果您認為這樣問下去,而我都是同樣的回答是個有意義的行為的話,那麼我真心建議您去重新建構一下思考模式——需要哲學相關書籍的話我可以推薦哦?」
「……您再如此口不擇言。」
神職人員在聽完這些挑釁後毫不猶豫地抄起手邊的那桶冰水朝艾莫瑞克的身上潑過去。刺骨寒冷自那薄薄的白衫一路侵襲到骨子裡,艾莫瑞克在忍受過那一陣溺水般的感覺後重重的咳了幾聲,然後試圖用自己的意志力壓下那想要顫抖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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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害怕,只是因為全身曝露在冬日地牢裡的寒氣而造成的生理現象,他很想這麼說服自己,但事實證明他的意識已經開始產生混沌——上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大概是十年前與二十年前,但即便是那些時候他也沒有如此落魄。
他面對的不是他熟悉的魔女,也不是他熟悉的邪教,而是這世界上與他距離最遠的生物——上帝的使徒,這個身分並不包括他家中那位早已被他當作家人的存在。
他也是異端啊。
艾莫瑞克在想起馬修時不合時宜的又笑了起來,面前的神職人員不知是否是被激怒了或是擁有了其餘的情緒,轉身離開時的姿態太過毅然決然,回來時手中拿了一本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後便又繼續站到崗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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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否知曉漢娜這個人,您是否協助藏匿了她?」
「我以為您出去這一趟回來之後會有什麼新的花樣?結果仍舊是同樣的問題——」
「您是否有在出了艾因索夫後接觸了女巫?」
「……」
「您是否有在外遊歷時接觸異教並信仰了異教,您是否曾經對天主行褻瀆之事,您是否曾偽裝成上帝的使徒並竊取屬於上帝的物品?」神職人員在快速念完這段的同時也將手上那本筆記本闔上。艾莫瑞克很清楚這是在威脅他,威脅他好不容易被教廷抓住了,那麼這個潛在異端不可能只有一個把柄在上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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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留到現在才抓他呢?大概是他們終於覺得累積的罪刑足以抵掉他這個身為智慧貴族的男性身分了吧。
而這些林林總總加起來是絕對無法靠林德柏格家的家勢壓過去的。
艾莫瑞克於此時此刻發出一聲晦暗不明的嘆息,乍看之下彷彿就像是終於認罪後所產生的懊悔,但明眼人一看便能發現那名古物學家的面容之中留有的事物已經不再只有那麼淺薄的嘲諷,而是更多更多的憐憫、複雜、悲哀,不過這些情緒投射的對象卻不是他自身,而是面前這個威脅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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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竟然還敢憐憫將他置入肉身痛苦中的神聖之人?神職人員的表情扭曲的近乎猙獰,而艾莫瑞克看著對方已經被自己激怒到暴起青筋的容貌時只感到好笑。
這樣的程度甚至還不及他家裡那位萬年胃痛神父,就連極度不喜歡接觸人群的馬修都可以達到無可比擬的修養程度了,那麼這是否代表一個身為不信者的神父甚至比信者的神父還要來的厲害?
「——如果有本事就拿到證據,甩到我面前說我就是有幹這些事,那麼我還可以稍稍憐憫你們的努力而心甘情願的自詡為瀆神之徒被綁上火刑柱,但現在您就只能拿著這些空虛的問題來問我,那麼您是否就是打定主意要拷問我直到我說出各位想聽的答案?膚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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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既然知曉了我的性格,那麼就不應該認為能靠嚴刑逼供逼我交出滿意的回答。我能在您面前光明正大地說我沒做,那麼就能繼續說第二次、第三次,我不怕死,但您曉得我作為一個上流社會份子對這個社會還是有點價值的。」艾莫瑞克搖了搖頭。
「古物學可是最看重實物論證的啊——您拿什麼來跟我辯?您現在處理掉了一個古物學家,那麼其他的古物學家呢?嗯?我作為一個學者在各領域上的號召力呢?您也要通通放棄?啊——我要先聲明,我並不是在為您分析處決我之後的利害並試圖提高我的生存可能,只是在悲嘆您於這個過程中切記不要忘記思考啊。」
古物學家狀似惋惜的噓聲,他能看見神職人員的面孔由紅轉青,挑起他人情緒這件事向來都讓他覺得有趣,但顯然這位輕易就被他激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千刀萬剮的神父就沒那麼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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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行為看在他的眼裡就像是聽不懂人話的猴子,尤其是在他早就差不多虛弱的快在這個牢房裡丟了性命時,對方似乎對他到達極限的生理狀態視若無睹,無論是雙唇、四肢還是大開的領口都已經看不見血色,而他漸漸的壓不住那從頭到腳的劇烈發顫。
要承認早就承認了。艾莫瑞克咬牙的想,一般人早就在剛開始給予悶住呼吸的洗禮時撐不住了,但他還能在這麼幾輪之後,在被潑水並且單獨關在這間審訊室一陣子後失溫的繼續聽他們在他耳邊嘮叨。該慶幸他平常還保有出外的體力,而且還不少,不然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已昏了過去。
神職人員似乎於艾莫瑞克停下發話的那段時間平復了心情,慈悲階級的人員擁有高度修養這點還是有些可信度,艾莫瑞克在對方準備張嘴時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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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再最後問一次,您是否知曉漢娜這個人,您是否協助藏匿了她?」
「沒有。」艾莫瑞克全身乏力的癱在原地,方才那一頓發言似乎掏空了他最後的力氣,看向那大把往自己身上潑來的不知道第幾桶水已經感到麻木。每次都說最後一次,然後下一刻又翻供?該不會馬修對他所說的下次絕對不會遲到就是這種感覺吧——
「好,我知道了。那麼您——是否曾對同性懷抱苟且之心?」話題換了。
艾莫瑞克在那一刻神智突然變得清明,清明到他還能控制自己別露出驚訝的面容轉向神父——他能在其他所有問題上做錯,但絕對不能在這個上面栽了。
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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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他會害到馬修。
艾莫瑞克不清楚在這時候突然冒出的想法代表什麼,但有可能會害到人的思緒讓他有一瞬間慌了手腳。以往可以把自己的性命當作籌碼玩弄的古物學家在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有可能害到人時不再如此放肆——但怎麼可以不放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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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收斂、他說出口的話語極力反對自己並沒有這項罪行,那麼反而更有可能被認為有點什麼吧。
於是艾莫瑞克在醞釀完自己的情緒,讓神職人員以為這人終於被抓到了什麼弱點時,再度低下頭暗暗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成為仰頭大笑。
這時候冷的發顫真是太好了——這樣他因為害怕牽連到人而產生的顫抖就沒人看的出來了。
「您說同性?我沒有妻子,而家中住了一位神父,您就認為我會飢不擇食的對那位你們所謂的上帝使徒垂涎三尺?」
「……」而神職人員因為得到預料之外的答案而將淡淡的笑容硬生生轉成錯愕。艾莫瑞克不曉得自己這樣是不是看穿了對方的心思,但他很希望是。
「的確,任何一個陌生人來看班奈特神父都會認為他擁有比常人出色的容貌,但就這樣覺得我會為此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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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會有這樣的思維是否就代表你們也會對他抱持著苟且的想法?可恥啊,作為上帝的使徒?別說笑了。也不要以為我沒發現班奈特神父的身份——既然你們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還將尚未被上報為異端的我抓來做這些沒有用的拷問,那麼誰理虧您最清楚。」神職人員似乎又重新氣的發抖,被堵的說不出口,而且審問的對象非但沒有求饒還反過來威脅他,前所未見,完全不可取。
艾莫瑞克努力的眨了幾下眼,在意識真的要變得模糊之前盡可能的擠出一個笑容,儘管現在所有的表情在他臉上也只會是空洞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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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反其道而行的控訴最後帶來的結果會是如何?
他想等他下一次睜開眼之後就能知曉了——也但願他不要就此睜不開眼睛。
他是頭一次如此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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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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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情緒。
重新睜開雙眼時他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身體還是虛弱的,但已經不再寒冷的瑟瑟發抖。他轉過頭時能看見一名比審訊他的神職人員還要年長許多的神父,白髮蒼蒼以及和藹的面容注定接下來這場對話一定會溫和許多。
但不保證其中的火藥味是否會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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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您不用急著起身,請好好休息。」
「不……」艾莫瑞克咬牙撐著自己的身體坐正時給了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努力的讓自己能夠坐在床沿上與神父對望時發現自己的指尖以及四肢仍舊泛著難以消化的涼,像是那些地牢裏頭的氣息早已住進他的骨子裡。
「您感覺如何?」神父溫煦的開口,而艾莫瑞克嘗試動了動手掌後給了個不那麼發自內心的笑容。
「還好,不過還是有點吃不消。」他抱有歉意的歪了歪頭,發現對方同樣回給他一個溫婉的微笑時感到窒息。對方的表現比他至今為止遇見的任何神職人員都還要有禮的多,這不知道是否該算在年紀所擁有的歷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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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您接下來可以回家了,但我們這邊還有——」
「等一下,我可以打岔嗎?」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是,您請說?」
「我在地牢裡講的那些話……明明就是頂撞各位的話,為什麼現在是這種待遇呢?」艾莫瑞克在以嚴肅的面容說完這句話後得到一個更加婉轉的笑意,這個神父露出一種我知道您會問這種話的神情,不但沒有產生一絲不耐的情緒,反而耐心的將原先本來就要交到艾莫瑞克手上的戒指好好的攤在手中,並拉過艾莫瑞克的手將其放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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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很果敢,勇於發言,我們並不計較您對神職人員的詆毀,我們並非如此心胸狹窄之人,但昨日那位弟兄的確是還需要好好精進自己的涵養,我為他對您的失禮道歉。」
「……不會,是我這邊才該道歉,那時候神智不清有失禮數。」艾莫瑞克感到喉嚨乾啞。那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情緒,但面對這名神父時他似乎無法遏止自己產生類似無力或是忌憚的感覺,有時候溫柔比起直面而來的暴力更容易殺死人心。
「想必您脫口而出的那些話語都是為了讓我們能更好,那麼多一些衝動也無妨?您對上帝的信仰之心的確讓我們在這次的談話之中感受到了,熱情在您身上形成不畏懼死亡的英勇,我誠摯地為您這份心思而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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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接著說了下去。
「馬修弟兄能與您相處真是莫大的榮幸,共享神的榮光是難得的美事啊,今後就麻煩您再更密切的關照他了——畢竟您跟他相處過,知道馬修弟兄的性格有些不近人情,若是能讓他更有點溫度就更好了。」
不,這並不是單純的問候。
艾莫瑞克於神父話音落下的同時咧開了一個比起方才任何一個都還要更明顯的笑,但捏緊戒指時的手勁幾乎都要把他自己的掌心掐出血痕。他想他聽出來了。
「是,謝謝您的盛讚。」那並不是單純的問候——他這是要讓周圍的人對他的監控更加嚴格,等到他出了這個房門之後蹤跡就再也無所遁形,而首當其衝負責監視他的、被他跟教廷夾在中間的不信者神父就是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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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最後還是讓所有人陷入更加兩難的境地了,無論是居亞斯還是馬修。
他好無力,他好累,頭一次覺得自己什麼都辦不到的感覺就是如此嗎?而他相信家裡那兩人肯定早就比他先一步嘗到這種滋味了,但他還是無法忍住不去想自己現在這些亂成一團的思緒究竟該怎麼辦,就連面前的神父接著說什麼請他繼續幫忙留意蹤跡他都沒辦法好好聽進去,只能簡單的應聲。
他曾經有那麼一瞬間興起乾脆就讓馬修把自己供出去一勞永逸的想法,但他對周圍人們的承諾就一個也實現不了了。
……他發現自己還是很貪心的,除了他自己的生命以外的所有事物,全部都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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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之中他最不想拖累居亞斯,最不想放馬修走,因為他很清楚知道這兩個人除了他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那麼他也可以成為除了這兩個人之外什麼都不需要的人嗎?
艾莫瑞克在重新呼吸到外頭的新鮮空氣時感覺自己被陽光絢爛刺痛了雙眼,深植骨隨的寒霜好像在這樣的照射之下漸漸消融,但腳步仍舊沉重。
他不清楚、他不知道,不過在看著彷彿象徵雨過天晴的好天氣時他想,他大概明白自己此時此刻最需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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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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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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