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的「真相」比林煥然想像中要模糊許多。那夜,蘇媚確實如她所言現身,但關於張誠與「媚兒」的關係,她只說是「錯綜複雜的恩怨」,並未詳細解釋。而當林煥然追問她是否是畫皮妖時,蘇媚只是露出幽怨的微笑:「你希望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這模糊的回答本應讓林煥然更加懷疑,卻意外地平息了他內心的不安。或許是蘇媚的美麗,又或許是她言語中透露出的脆弱,讓他願意暫時擱置疑慮。自那夜後,雪影雖然還留在林煥然家中,卻不再對蘇媚表現出敵意,只是保持著一種奇特的觀察態度。
更讓林煥然欣喜的是,蘇媚似乎不再需要通過通靈符才能出現。在他們第三次見面時,林煥然發現通靈符上的符文已經變得極淡,幾乎看不見了。當他詢問原因時,蘇媚解釋道:「通靈符只是鑰匙,開啟了我與這個世界的連結。現在連結已經建立,而且...」她看著他,「你與我之間的緣分越來越深,我便能更輕易地穿越畫境。」從那以後,每當夜幕降臨,她便能輕易從畫中走出,陪伴他到深夜。唯一的限制是,黎明時分,她必須返回畫中。
「是藏畫妖的天性,還是封印的規則?」林煥然曾好奇地問。
「如果我告訴你,這就像是睡美人的詛咒呢?」蘇媚眼波流轉,笑靨如花,「日出前必須回到畫中,否則就會灰飛煙滅。」
林煥然無法確定這是真相還是玩笑,蘇媚總是能在談論自己的本質時轉移話題,用一個充滿童話色彩的比喻或者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帶過。
一週以來,他們的相處模式趨於穩定。白天,林煥然教課、作畫;夜晚,蘇媚從畫中走出,有時為他摘下發髻,按摩他疲憊的肩頸;有時在他作畫時安靜地旁觀,偶爾給出超乎常理的精准指點。而每當東方泛起魚肚白時,林煥然總是已經熟睡,或者被蘇媚勸去休息。他從未目睹她返回畫中的瞬間。
隨著相處時間的延長,林煥然與蘇媚之間的關係也悄然變化。最初的好奇與戒備逐漸被一種更深的情感所取代。蘇媚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孤獨與渴望觸動了林煥然內心最柔軟的部分,而她對藝術的獨特見解與古典韻味的談吐更是讓他著迷。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開始期待夜晚的到來,期待那個從畫中走出的神秘女子的陪伴。
直到那個夜晚。
林煥然白天在學校的畫展上連續工作了十小時,回家後疲憊不堪卻又靈感湧動,堅持要將腦中的構圖畫出來。蘇媚坐在一旁,身著一襲淺藍色旗袍,盤起的髮髻間插著一支銀質髮簪,顯得既有現代風韻又帶著古典氣息。
「讓我試試看?」她突然提議,從背後環抱住他,纖纖玉指覆上他握筆的手,「我記得你說過,想要更靈動的筆觸。」
溫暖的吐息拂過林煥然耳際,帶著一絲蘇媚特有的幽香。他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手腕也僵硬了一瞬。蘇媚輕笑一聲,更加貼近他,胸前的柔軟若有若無地觸及他的背,那一刻彷彿有電流竄過全身。
「放輕鬆,」她的聲音如蜜般甜美,帶著古老曲調般的韻律,「讓筆自己跳動,就像...這樣。」
她引導著他的手,筆尖在紙上輕盈流動,畫出一條優美的曲線。林煥然驚訝地發現,那筆觸竟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力,彷彿不是他在作畫,而是畫作自己在呼吸、在舞動。
「這是...」他訝異地看著漸漸成形的圖案。
「古法傳承,」蘇媚在他耳邊低語,「張誠最拿手的技巧。」
提到張誠的名字,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辨識的情緒,喜悅中摻雜著苦澀,又帶著一絲幽幽的哀怨。林煥然想要轉頭看她,卻被她輕輕按住。
「專心,」她指尖輕點他的手腕,「感受筆下的生命。」
不知不覺中,時間流逝,當林煥然終於放下畫筆,天色已近黎明。窗外第一縷曙光即將穿破黑暗,蘇媚的神色突然變得緊張。
「你該休息了,」她輕聲說道,聲音中的甜美變得急促,「我...也需要回去了。」
「讓我送你。」林煥然故作自然地說,同時偷偷觀察她的反應。
蘇媚眼中閃過一絲遲疑,隨即微微一笑:「不必了,你已經很累了。去睡吧,做個好夢。」
她湊近他,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似有若無的幽香在他鼻尖縈繞。蘇媚的唇如同花瓣般柔軟,卻帶著一絲異常的涼意。這個吻短暫而純潔,卻讓林煥然心頭一片火熱。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親密地接觸他。過去幾天,他們之間雖然逐漸親近,但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彷彿打破了某種無形的界限。林煥然能感覺到,蘇媚的情感正如同她的存在一般,在現實與虛幻之間搖擺,時而熱烈,時而冷淡,卻總是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與渴望。
「去吧。」她再次催促,美眸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緊張。
林煥然點點頭,裝作順從地走進臥室,關上房門,卻在門後屏息靜聽。確認蘇媚沒有跟來後,他輕手輕腳地來到門旁的小窗,這個位置恰好能看到書房中擺放畫作的位置,而不易被發現。
月光與最初的曙光交織,書房中的光線朦朧而神秘。蘇媚站在畫架前,背對著臥室方向。她緩緩取下髮簪,烏黑的秀髮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接著是旗袍——她修長的手指撫過盤扣,一顆顆解開,布料悄無聲息地滑落。
林煥然原想轉開視線,尊重她的隱私,卻在最後一刻怔住了——旗袍之下,不是現代女性常穿的內衣,而是一襲古代式樣的紅色肚兜和寬鬆繡花褲,恰如畫中仕女的裝束。
更令他震驚的是,隨著蘇媚轉身面向畫作,她的容貌在月光下似乎起了微妙的變化,輪廓更加古典,氣質更加空靈,宛如真正從古代走出的美人。
蘇媚深吸一口氣,伸出雙手觸碰畫框。她修長的指尖在接觸到畫面的瞬間,竟然穿透了進去!接著是手掌、手臂,最後整個人如同融化一般,化作一縷輕煙,被畫作緩緩吸收。
短短幾秒鐘,蘇媚的身影完全消失,書房中只剩下那幅畫作,畫面似乎比之前更加鮮活,畫中仕女恰恰是方才離去的蘇媚的模樣。
林煥然屏住呼吸,等待了好一會兒,確定蘇媚不會再出現,才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他來到畫架前,凝視著畫中的蘇媚。月光下,那雙眼睛彷彿真的在回望他,充滿了生命力。
「你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呢?」他輕聲自語,手指不自覺地伸向畫面。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畫面的瞬間,一絲猶豫掠過心頭——如果他碰觸畫作,會不會也被吸進去?會不會再也回不來?
好奇心最終戰勝了恐懼。林煥然深吸一口氣,輕輕將手掌貼在畫面上。
起初,什麼也沒有發生。畫作仍然只是一幅畫,他的手掌觸碰到的只是普通的絹布質地。然而,就在他準備收回手的時候,一股奇異的吸力突然從畫中傳來,不是拉扯他的身體,而是牽引他的意識!
世界在眼前旋轉、扭曲,林煥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彷彿靈魂被抽離了身體。當他再次能夠聚焦視線時,眼前已是一個完全陌生卻又異常熟悉的世界。
他置身於一座精緻的江南園林之中,假山流水,亭台樓閣,垂柳輕拂水面,梅花怒放枝頭。一切都美得如同夢境,卻又在細節上透露出一絲詭異——天空是靜止的淡青色,沒有雲彩流動;池塘中的水波紋完美得不似自然,像是被精心計算過的圖案;空氣中沒有風,卻有一種墨香混合著梅花幽香的氣息。
更驚人的是,整個園林彷彿被一道無形的界限所限制。遠處,風景漸漸模糊,最後化作一片空白,如同未完成的畫作邊緣。
「這就是...畫中世界?」林煥然喃喃自語,聲音在這靜謐的空間中顯得格外清晰。
「林公子?」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難以掩飾的驚訝。
他轉身,看到蘇媚站在一座小巧的紅木拱橋上,身著一襲鮮紅色的古裝襦裙,烏髮簡單地用一根紅絲帶綁著,垂落腰際。她的妝容也與平日不同,眉心一點朱砂,唇色如血,更顯得肌膚如雪,眼波如水。
那一刻的蘇媚,美得驚心動魄,卻又帶著一絲難以名狀的妖異。不是現代都市中的優雅女子,不是畫中的古典美人,而是存在於傳說與夢境交界處的精靈,既真實又虛幻。
「你怎麼會...」她快步走近,絲綢裙擺隨著步伐輕晃,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怎麼會來到這裡?」
她的聲音中既有驚訝,又有惶恐,更隱含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喜悅?
「我...」林煥然一時不知如何解釋,「我只是碰了一下畫...」
「你不該來的,」蘇媚低聲說,語氣卻不像責備,更像是擔憂,「這裡不是人應該來的地方。」她伸出手,輕輕觸碰他的臉龐,彷彿在確認他是否真實存在,「你的身體還在外面?」
林煥然點點頭:「我想是的,只有...意識進來了。」
蘇媚輕嘆一聲,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既然來了,就讓我帶你看看我的世界吧。」
她伸出手,林煥然毫不猶豫地握住。蘇媚的手柔軟溫暖,與外界相比似乎更為真實,更有生命力。她領著他穿過拱橋,來到園林的中心——一座精巧的方亭。
亭中陳設簡單,一張紅木桌,兩把圈椅,桌上擺著茶具、棋盤和一個古樸的琴匣。
「這是我的...家。」蘇媚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落寞,「我被囚禁的地方,也是我的避風港。」
林煥然環顧四周,這座園林雖然精美,卻明顯是有限的。從亭子望去,大概只有百步方圓,再遠處就是那片模糊的空白。
「你就在這裡生活了...幾百年?」
「是的,」蘇媚低聲回答,「最初幾十年,我幾乎發瘋。後來...慢慢學會了適應。」她指著亭中的物件,「下棋、彈琴、品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林煥然注視著棋盤,忍不住問道:「下棋?但你一個人怎麼下棋?」
蘇媚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有時候我會自己和自己對弈,左手執黑,右手執白。有時候...」她頓了頓,「有時候我會想像張誠坐在對面,我們如同當年一般對弈。」
這句話讓林煥然心頭一震,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被永恆囚禁在如此狹小空間中的絕望與孤獨。即使這座園林再美,也不過是一座精緻的牢籠。一個人在這裡度過幾百年,甚至要想像一個對手來下棋,這種孤獨幾乎難以想像。
「你有試過...逃出去嗎?」他忍不住問。
蘇媚苦笑一聲:「每一天。」她領著他走向園林邊緣,那裡模糊的空白更為明顯,「但這裡的邊界是無法逾越的。張誠的封印確保了這一點。」
提到張誠的名字,她的表情變得晦暗,眼中閃過一絲憤恨,又迅速被哀傷取代。
「林公子,你真的想知道我與張誠的關係嗎?」她突然問道,聲音低沉而沙啞。
林煥然點頭。
蘇媚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做思想鬥爭。就在她即將開口的瞬間,整個畫中世界突然震動起來,如同水面被擾亂的倒影。
「不好!」蘇媚驚呼,「天亮了,封印的力量正在增強。你必須立刻離開,否則可能會被困在這裡!」
「但是...」林煥然還有太多問題想問。
「來不及了!」蘇媚焦急地說,「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回到身體中,快!」
林煥然不得不照做。閉上眼的瞬間,他感到蘇媚柔軟的唇瓣輕輕貼上他的,一個短暫而深情的吻。
「我會告訴你一切,但不是現在。」她在他耳邊低語,「回去吧。」
世界再次旋轉,林煥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拉扯感,彷彿靈魂被猛地拽回體內。當他睜開眼時,發現自己仍站在畫架前,手掌貼在畫面上,外面的天已經完全亮了。
畫中的蘇媚早已恢復了原來的姿態,安靜地坐在畫中的小亭裡,手持團扇,眼神中卻閃爍著剛才那個吻的餘溫。
林煥然緩緩收回手,發現指尖有一抹淡淡的紅色。他湊近聞了聞——是胭脂的香氣,與蘇媚唇上的顏色一致。
「你的世界...」他輕聲對畫中人說,「比我想像的還要孤獨。」
畫中的蘇媚似乎聽到了他的話,團扇微微顫動,上面浮現出幾個字:「並不孤獨,因為有你。」
林煥然心頭一震,正想回應,門鈴突然響起。他看了看時間,清晨六點,會是誰?
打開門,趙靈兒站在門外,神色凝重,手中握著一封古舊的信件。
「發生了什麼事?」林煥然問,「你看起來...」
「我找到了張誠的日記。」趙靈兒直接切入正題,「關於他為何要封印蘇媚的真相。」
「什麼真相?」
趙靈兒深吸一口氣,眼神中充滿憂慮:「張誠不是天師,也不是蘇媚的仇人。他是...愛她的人。」
林煥然一怔:「什麼意思?」
「當年封印蘇媚,不是為了懲罰她,」趙靈兒的聲音低沉而沉重,「而是為了保護她...和整個人間。」
書房中,畫中的蘇媚注視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幽幽的冷光,團扇上的字跡無聲變化:「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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