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潛行者的斗篷,也是噬魂的巨口。
載湉佝僂着身子,將那身散發着酸臭氣的灰色太監袍服裹得更緊了些,如同暗夜裡一隻惶惶不安的耗子,在殘破、扭曲的衚衕陰影中飛快地穿梭。懷中,是幾塊沉甸甸的、散發着陌生麥香(或許還有油脂香氣)的“洋餅乾”和一小塊硬邦邦的鹹肉;水囊裡,是從御膳房大缸裡舀來的、救命的清水。這些,是他方才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從虎口中“盜”來的活命之資。
心臟還在胸腔裡狂跳,方才在御膳房庫房與那德國士兵對峙的一幕,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那冰冷的槍口,那充滿審視和輕蔑的眼神,那聽不懂卻充滿威脅的語言……每一次回想,都讓他脊背發涼。
恥辱!身為九五之尊,卻要穿着奴才的衣服,在自己的皇城裡,像老鼠一樣掘食,甚至要對着異族的士兵跪地求饒!這份屈辱,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刺入他的骨髓!
但他旋即又將這份屈辱感狠狠壓下。不!不能沉溺於此!他是光緒,更是來自未來的李明遠!他知道歷史的走向,更肩負着改變這一切的使命!眼前的苟且和屈辱,是為了將來能夠堂堂正正站起來的…必要的蟄伏!
“忍!”他在心中對自己說,“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為常人所不能為!”
懷中的食物和水,此刻變得異常沉重。這不僅僅是活命的口糧,更是他繼續蟄伏、積蓄力量的資本!還有…那些從廚役口中聽到的、令人不安的消息——洋兵在抓“當官的”?榮祿也不見了?
這背後,又隱藏着怎樣的風波?洋人抓官,是為了清算?還是為了…扶植傀儡?榮祿的失蹤,是自行隱匿?還是…已經落入了洋人之手?又或者……是被朝中的政敵趁亂……
無數個念頭在他腦中翻滾,讓他不敢有絲毫鬆懈。他必須盡快回去!將這些信息和物資帶給王德福!
夜色下的衚衕,比白天更加陰森可怖。月光被鉛灰色的雲層遮蔽,只有遠處零星的火光提供着微弱的參照。四周靜得出奇,偶爾傳來幾聲野狗的低吠,或者風吹過破敗門窗發出的“嗚嗚”聲,都足以讓人毛骨悚然。
他盡量選擇那些自己白天觀察過的、相對安全的路線,但黑暗模糊了距離和方向,有好幾次,他都差點迷失在這如同蛛網般縱橫交錯的衚衕迷宮裡。他只能憑藉着對大概方位的記憶,以及…懷中那個似乎毫無反應的黃銅羅盤(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它),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
突然,前方一個拐角處,傳來一陣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
載湉的心猛地一緊!立刻閃身躲進旁邊一個倒塌的院牆豁口陰影裡。
他屏住呼吸,仔細傾聽。那哭聲聽起來像是一個女子,充滿了絕望和無助。隨即,又傳來一個男人粗暴的喝罵聲和…撕扯衣物的聲音?!
又是這種事!載湉的拳頭再次握緊!在這亂世之中,人性的醜惡被無限放大!
他想起了白天那個被潰兵欺凌的宮女,想起了自己用羅盤異能(雖然不知為何觸發)嚇退惡徒的情景。要不要…再管一次閒事?
但理智立刻澆滅了衝動。他現在孤身一人,羅盤的異能根本無法掌控,衝出去無異於送死!而且,王德福還在等他!
他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壓下心中的憤怒和不忍,如同真正的鼠輩一般,悄無聲息地、從另一個方向繞開了那個正在發生悲劇的角落。
這份無力感,比之前的飢餓和屈辱更加讓他感到痛苦!他痛恨這個時代的黑暗,更痛恨自己此刻的弱小!
“等着吧……”他在心中默念,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總有一天!朕要將這一切…連根拔起!!”
懷着滿腔的悲憤和壓抑,他加快了腳步。幸運的是,接下來的路程,他沒有再遇到其他的意外。
終於,那座破敗的、如同在黑暗中瑟瑟發抖的土地廟,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他心中一喜,但隨即又警惕起來。他沒有立刻上前,而是先躲在遠處的陰影裡,仔細觀察了片刻。土地廟周圍一片死寂,沒有任何異常的動靜。
他這才放下心來,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到廟門前,按照約定的暗號,用手指輕輕敲擊了三下。
裡面立刻傳來王德福壓低的、充滿警惕的聲音:“誰?”
“是朕!”
門閂被迅速抽開,王德福那張焦急萬分的臉出現在門後。看到載湉平安無事地站在門外,他眼中瞬間湧上狂喜和激動,幾乎要跪下:“皇上!您可算回來了!奴才…奴才擔心死了!”
“先進去再說!”載湉側身而入,王德福連忙將門重新關好、頂死。
“皇上,您…您找到了?”王德福看着載湉鼓鼓囊囊的懷抱,聲音顫抖地問道。
載湉點點頭,將懷中的水囊、黑麵包幹和鹹肉都掏了出來,放在地上那塊還算乾淨的石板上。“水!還有吃的!雖然不多,但至少能讓我們多撐幾天!”
王德福看着眼前這些散發着誘人(至少對飢餓的人來說)氣息的食物和救命的水,眼眶再次濕潤了。他知道,皇帝為了這些東西,必然是冒了天大的風險!
載湉先將水囊遞給王德福:“快喝點水,你的傷需要水。”
王德福也不客氣,接過水囊,小心翼翼地喝了幾口,乾裂的嘴唇立刻得到了滋潤,蒼白的臉色似乎也恢復了一絲血色。
載湉自己也喝了幾口,隨後掰了一小塊黑麵包幹,遞給王德福:“吃吧。”自己也拿起一塊,用力嚼了起來。麵包幹又乾又硬,還帶着一股奇怪的酸味,但濃郁的麥香和實在的口感,卻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飽足感。
兩人狼吞虎嚥地分食了一塊麵包幹和少許鹹肉,總算是驅散了腹中大部分的飢餓感。
“皇上,您此行可還順利?外面情況如何?”王德福一邊吃,一邊急切地問道。
載湉便將自己潛入御膳房、遭遇德國士兵、以及聽到的關於洋兵抓捕官員和榮祿失蹤的消息,簡略地述說了一遍。
王德福聽得心驚肉跳,尤其是聽到皇帝與洋兵近距離接觸的經歷,更是嚇出一身冷汗。“洋兵在抓官員?連榮祿那樣的重臣都…那…那皇上您……”他臉上再次被恐懼籠罩。
“朕現在這副樣子,他們未必認得出。”載湉故作輕鬆地說道,但心中卻是一沉。這個消息,無疑給他們的未來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陰影。他們不僅要躲避亂兵和拳民,還要躲避洋兵和那些可能存在的、來自清廷內部的追殺者!
“看來,我們必須盡快離開北京城!”載湉沉聲道,“躲藏不是長久之計!”
可是,如何離開?城門必然已被洋兵封鎖,盤查極嚴。他們兩人,一個是身份敏感的皇帝,一個是帶傷的護衛,如何才能混出城去?
就在載湉苦思冥想之際,王德福忽然神色一動,側耳傾聽。
“皇上,”他臉色凝重地說道,“您聽…外面…好像有聲音……”
載湉心中一凜,也立刻屏息傾聽。
果然!在寂靜的夜色中,從土地廟外面那條狹窄的衚衕裡,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極其輕微的、似乎是有人在刻意放輕腳步、仔細搜查的…聲音?!而且,那聲音…似乎正朝着他們所在的這座土地廟…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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