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戰詔書一下,如同最後一道閘門被轟然推開,積蓄已久的瘋狂洪流徹底淹沒了京城。
瀛台,這座昔日的皇家園林,此刻真正成了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島。湖水環繞,隔絕了大部分直接的暴力,卻隔不斷那鋪天蓋地、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音和氣息。
白日裡,槍聲、炮聲、喊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時而密集如狂風暴雨,時而又零落如泣如訴。尤其是在東南方向,戰況顯然最為激烈,那裡是東交民巷使館區的所在。有時,甚至能聽到沉悶的爆炸聲,伴隨著隱約可見的黑煙,在城市上空升騰、飄散。
到了夜晚,聲音也並未停歇。槍炮聲或許會短暫減弱,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淒厲的慘叫、瘋狂的呼喊,以及不知從何處燃起的、映紅半邊天際的火光。空氣中時常瀰漫著硝煙和焦糊的氣味,隨風飄過太液池,鑽入涵元殿的每一個縫隙。
這座曾經幽靜雅緻的皇家島嶼,如今被末日般的景象和聲音所包圍,如同汪洋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被吞噬。
信息的傳遞幾乎完全中斷。王德福冒著極大的風險,偶爾能從相熟的、依舊守在島上的守衛或太監口中,聽到一些支離破碎、真假難辨的消息。
“聽說…天津的洋兵已經被大師兄們殺光了!” “不對!我聽說洋兵厲害得很,已經快打到京城了!” “榮祿大帥的甘軍和董福祥的武衛軍都去打使館了,說是三天就能踏平東交民巷!” “瞎說!我聽說洋人的使館跟鐵桶一樣,還挖了地道,咱們的人攻不進去!” “老佛爺又賞賜拳民了,說他們個個忠勇無雙!” “宮裡…宮裡好像也在抓‘二毛子’,好幾個太監宮女都被拖走了…”
這些混亂、矛盾、充滿了恐懼和謠言的消息,讓載湉根本無法判斷外界的真實情況。他只能依靠自己殘存的歷史記憶,大致推斷戰局的走向:使館區短期內不會陷落,八國聯軍必然會來,清軍和拳民的抵抗最終會失敗。但這個過程會有多慘烈?會持續多久?他無法確定。
他只能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眼前的生存上。他每日依舊堅持練習八段錦,保持體力和精神的穩定。同時,他開始更加細緻地用密碼和隱形墨水,記錄下每天聽到的各種信息,並嘗試進行分析比對,試圖在混亂中尋找一絲規律。
瀛台內部的秩序,也隨著外部世界的崩潰而日漸瓦解。
首先是物資供應。自從戰火燃起,原本每日運送食材、木炭等物資的小船便不再按時前來。雖然瀛台本身有一些儲備,但坐吃山空,加上人心惶惶,食物和燃料開始變得緊張。
載湉因為早有準備,他和王德福、小石頭三人縮在涵元殿內,依靠之前儲備的乾糧和節省下來的木炭,尚能維持。但島上其他的太監、宮女和守衛們,情況就開始變得糟糕起來。
恐懼和匱乏,是滋生混亂的最佳土壤。
起初只是小範圍的爭吵和偷竊,後來漸漸演變成了公開的搶奪。守衛們也失去了約束,他們本就軍心渙散,此刻更是將注意力放在了如何自保和搜刮財物上。
這一天傍晚,載湉正在殿內與王德福低聲分析著今日聽來的零星消息,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譁和撞門聲!
“開門!快開門!” “憑什麼你們裡面有吃的,爺們在外面挨餓受凍!” “把吃的交出來!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
聲音嘈雜而充滿戾氣,聽起來不像是宮裡的太監,倒像是那幾個平日裡就有些痞氣的守衛!
王德福臉色大變,立刻擋在門前,抄起一根備用的門閂,厲聲喝道:“放肆!此乃皇上寢宮,豈容爾等喧譁!”
小石頭也嚇得躲在柱子後面,瑟瑟發抖。
載湉心中一沉。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內部的威脅!
他示意王德福稍安勿躁,自己則走到門邊,沉聲道:“外面是誰?”
“哼!是誰?是餓肚子的爺們!”一個粗啞的聲音蠻橫地回答,“皇上!我們知道您這兒有吃的!兄弟們在前線……呃,在外面為您守著瀛台,沒功勞也有苦勞吧?現在沒吃的了,您是不是該表示表示?”
話語間充滿了威脅和訛詐的意味。顯然,在這些丘八眼裡,他這個落難皇帝的威嚴,已經蕩然無存。
“放肆!”載湉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朕乃大清天子!爾等身為禁衛,值此國難之際,不思恪盡職守,竟敢要挾君上,形同謀逆!就不怕朝廷律法嗎?!”
外面的人似乎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震懾了一下,安靜了片刻。但隨即,那個粗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幾分嘲諷:“朝廷律法?嘿!現在外面炮火連天的,誰還管什麼律法!皇上,咱們明說了吧,給句痛快話,交不交吃的?不然,兄弟們餓極了,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門板被撞得砰砰作響,顯然對方已經失去了耐心。
王德福緊張地握緊了門閂,回頭看向載湉。
載湉眼神冰冷。硬抗肯定不行,對方人多勢眾,真要破門而入,他們三人絕無勝算。但一味退讓,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後患無窮。
他略一思索,計上心來。
“住手!”他再次喝道,“朕這裡確有一些備用的乾糧,本是留待不時之需。既然爾等有難,朕也不能不顧。德福!”
“奴才在!”
“取……半數乾餅出來,給外面的將士們分了。”載湉吩咐道,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顧全大局”的意味。
王德福雖然心疼那些寶貴的食物,但還是立刻從藏匿點取出了大約一半的乾硬麵餅。
載湉示意王德福將門閂打開一條縫隙。
“東西就在這裡,你們派一人進來取。”載湉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口氣,“但朕醜話說在前面,僅此一次!若再敢滋擾放肆,休怪朕……記下爾等姓名,待日後局勢平定,再行追究!”
外面的幾個守衛面面相覷,似乎在權衡利弊。能拿到吃的總是好的,而且這位皇帝雖然落魄,但畢竟身份還在,萬一將來真被他記恨上,也不是鬧著玩的。
最終,一個看起來像是頭目的守衛,小心翼翼地從門縫裡探進頭來,接過了王德福遞出的乾餅。他掂量了一下分量,似乎還算滿意,臉上的戾氣也消散了不少。
“多謝皇上賞賜!”他含糊地說了一句,縮回頭去,招呼著同伴們離開了。
聽著外面遠去的腳步聲,王德福才長長地鬆了口氣,連忙重新閂好門。
“皇上,您真是……”王德福想說“仁慈”,又覺得不妥,想說“英明”,又覺得場合不對。
載湉擺擺手,臉上沒有絲毫放鬆。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漸沉的夜色。
這次危機雖然暫時化解,卻給他敲響了更響亮的警鐘。瀛台之內,已經不再安全。這些守衛嘗到了甜頭,難保不會有下一次。
而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密集的炮火轟鳴聲,整個涵元殿的窗戶都在嗡嗡作響!
載湉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真正的風暴,似乎才剛剛開始!他們這座危巢,還能抵禦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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