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悄然進入光緒二十四年的末尾,凜冽的寒風卷過結冰的太液池,給瀛台披上了一層蕭瑟的銀裝。宮牆之外,關於“拳民”的紛擾愈演愈烈,而宮牆之內,載湉的生活卻仿佛一潭冰封的死水,波瀾不驚。
但他知道,這只是表象。冰面之下,是洶湧的暗流和無聲的較量。
自上次的驚險檢查之後,他對安全問題的重視提升到了最高級別。書本密碼和隱形墨水成了他記錄思考、制定計劃的主要工具。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完善著基於《論語》的密碼本,將更多的人物、地點、軍事術語、甚至是一些基礎的現代概念(如“衛生防疫”、“信息傳播”)都賦予了特定的編碼。
同時,他開始更加深入地思考和規劃,如何在即將到來的、幾乎無可避免的庚子之亂中自保,甚至火中取栗。
他在腦海中,利用那張並不精確的瀛台地圖和自己對紫禁城佈局的記憶,反覆推演著可能的逃生路線和藏身之處。哪個門守衛相對薄弱?哪段宮牆更易攀爬?如果京城大亂,混亂中是否有機會離開瀛台,甚至脫離慈禧的控制?這些想法瘋狂而大膽,但作為一個來自未來、深知歷史走向的人,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和最大膽的設想。
他還開始思考,在極端情況下,如何與外界建立聯繫。他將歷史上一些立場相對中立或務實的官員名字,如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等(儘管他們此刻遠在地方),以及幾個主要外國公使的名字和他們的使館位置,都用密碼記錄下來。這並非意味著他現在就能聯繫上他們,而是在為未來那渺茫的可能性,預先埋下伏筆。
王德福的角色變得越來越重要。他不僅是載湉的“解碼器”,也成了他過濾信息的第一道屏障。載湉授權他,在收到《邸報》後,可以先行閱讀,然後用約定的密碼和隱語,向自己口頭匯報重點內容。這既能節省載湉的時間,也能減少敏感信息直接暴露的風險,同時也進一步加深了對王德福的信任和考驗。王德福對此任重道遠,每日裡愈發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懈怠。
對於小石頭,載湉則採取了更為耐心和潛移默化的培養方式。他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偶爾會讓小石頭來書房,指點他認幾個字。他並不直接灌輸什麼驚世駭俗的觀念,只是在講解《三字經》或《千字文》時,會旁徵博引,偶爾夾雜一些關於“格物致知”、“眼見為實”、“潔淨防疫”等樸素道理,希望能潛移默化地影響這個心思單純的少年。
同時,他也繼續利用小石頭偶爾出島的機會,讓他帶回一些特定的信息。“小石頭,朕近來偶感風寒,你去太醫院領藥時,順便問問,最近京城裡看病的人多不多?都得了些什麼病?”或者“天冷了,你去內務府領木炭時,留意一下,今年各宮的份例可有不同?外頭百姓的煤價如何?”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卻能側面反映出京城的衛生狀況、物資供應和社會情緒。
小石頭每次都認真地完成任務,帶回來的雖然都是些零碎信息,比如“最近得咳嗽感冒的人不少”、“聽說今年南邊的糧食收成不好,城裡米價好像漲了點”,但這些信息匯總起來,卻讓載湉對宮牆外的世界,有了一個更為真實和細緻的了解。
除了王德福和小石頭,載湉也在留意涵元殿內其他的幾名太監和宮女。他發現其中一個負責灑掃的老太監,似乎對慈禧頗有微詞,還有一個負責送水的小宮女,家裡似乎有親戚是京郊的菜農。載湉並沒有急於接觸他們,只是默默記在心裡,偶爾給予一些不易察覺的關照,比如讓王德福私下裡賞那老太監一點他不吃的點心,或者囑咐小宮女天氣冷路滑,送水慢些也無妨。他深諳“攻心為上”的道理,在無法動用權力和金錢的情況下,一點點的溫情和尊重,或許更能收穫意想不到的忠誠。
日子就在這種外鬆內緊、暗中佈局的狀態下悄然滑過。從王德福篩選過的信息和《邸報》的字裡行間,載湉能清晰地感覺到,朝廷對於“拳民”的態度,正在發生危險的轉變。彈劾地方官“剿匪不力”的奏摺越來越多,而一些主張“招撫”、“利用”拳民的聲音也開始若隱若現。剛毅、載漪(大阿哥溥儁之父)等頑固派官員,活動日益頻繁。
山雨欲來風滿樓。
載湉知道,留給他準備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測試一下,在必要的時候,他是否有能力將信息傳遞出去。
這天,他用檸檬汁在一張小小的、裁剪整齊的紙條上,寫下了一句用《論語》密碼加密的、無關緊要的問候語。然後,他將這張紙條小心地捲起,塞進了一支毛筆的筆桿之中——那是他之前特意讓王德福找來的、筆桿可以擰開的空心毛筆。
他將這支“特殊”的毛筆,混在一堆普通的毛筆中,放在筆筒裡。這是他設想的,未來可能通過小石頭傳遞消息的方式之一。他現在不會真的讓小石頭帶出去,這只是一次流程的模擬和準備。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窗前,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和寂靜的庭院,心中卻是波濤洶湧。
就在此時,王德福臉色凝重地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甚至忘了先通報。
“皇上!”他走到載湉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驚惶,“剛…剛得到消息,老佛爺…在頤和園召見了剛毅、趙舒翹還有載漪王爺他們……單獨召見,屏退了左右,談了足足一個多時辰!”
載湉的心猛地一沉!
剛毅!趙舒翹!載漪!這幾個人,都是歷史上堅定支持利用義和團、並最終促使慈禧向各國宣戰的核心人物!
慈禧在這個時候單獨召見他們,談論的內容不言而喻!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意味著清廷的政策天平,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向著那條毀滅之路傾斜!
載湉緩緩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精心準備的密碼,他的隱形墨水,他在腦海中反覆推演的計劃……在國家機器即將失控衝向懸崖的巨大慣性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和無力。
風,真的要來了!而且比他預想的,可能還要更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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