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瀛台的圍牆內,如同緩慢流淌的湖水,平靜而壓抑。
載湉逐漸適應了這具身體,也適應了作為“囚帝”的日常。對外,他依舊是那個病體纏身、意志消沉的光緒皇帝。每日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寢殿內,偶爾由王德福攙扶著,在涵元殿周圍的小院裡散散步,曬曬太陽,但從不多言,眼神也總是帶著幾分揮之不去的憂鬱和空洞。
慈禧派來的太醫每日都會按時前來請脈,開出的方子無非是些安神補氣、卻也可能讓人昏沉嗜睡的藥物。載湉依舊照單全收,每次都在人前“喝”下,然後再讓王德福悄悄處理掉。
送來的膳食也極盡精緻,但他吃得格外小心,儘量只挑些新鮮的蔬菜、粗糧和做法簡單的魚肉,避免那些過於油膩或者可能被動手腳的菜餚。他以“病中胃口不佳,喜清淡”為由,倒也沒引起什麼懷疑。
暗地裡,他卻從未有片刻鬆懈。
每日天矇矇亮,或者夜深人靜之時,他都會屏退左右,獨自在寢殿內練習八段錦。一招一式,舒緩開合,不僅是為了強身健體,更是為了磨練心性。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需要用這種古老的方式,來沉澱浮躁,更好地融入這個時代,也更好地控制這具尚顯虛弱的軀殼。
效果是顯著的。半個多月下來,他感覺身體輕快了不少,呼吸也變得悠長有力,臉色雖然依舊需要“扮演”蒼白,但內裡的精氣神卻已悄然不同。
除了鍛煉身體,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觀察和信息收集上。
《邸報》依舊是每日必讀,上面的每一條諭旨、每一項人事任免,他都仔細揣摩,試圖從字裡行間,窺探朝堂之上的權力博弈和慈禧的真實意圖。
但他知道,僅靠《邸報》是遠遠不夠的。上面的信息都是經過篩選和修飾的,真實的情況往往隱藏在那些沒有被刊登出來的細節裡。
他開始留意身邊的每一個人。涵元殿內伺候的太監宮女並不多,加起來也不過十餘人。他們大多沉默寡言,低眉順眼,但載湉相信,這裡面一定有慈禧安插的眼線。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的言行舉止,誰和誰走得比較近?誰會藉著出入瀛台的機會和外面的人接觸?誰看他的眼神,除了恭敬之外,還帶著一絲憐憫,或者……別的什麼?
王德福,自然是他觀察的重點。
這個太監做事愈發謹慎小心,對於載湉私下處理藥渣、吩咐注意飲食等“異常”舉動,他都照辦不誤,從不多嘴,也從不向外透露分毫。
載湉嘗試著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試探他。比如,讓他去打聽一下宮裡最近有沒有什麼“新鮮事”,或者詢問某個被罷黜官員的家眷情況。
王德福的回應總是恰到好處,既能帶回一些符合載湉“囚帝”身份所能聽到的、無關痛癢的消息(比如某宮妃晉封、御花園菊花盛開),又能巧妙地避開那些敏感的核心問題,表示“奴才位卑,內廷之事不敢妄議”、“外臣家事,奴才實難知曉”。
這份滴水不漏的圓滑,讓載湉更加捉摸不透。王德福究竟是真的忠心,只是迫於形勢不敢多言?還是他本身就是慈禧安排來監視他,故意表現出這副樣子?
載湉決定再給他一些時間。信任,是需要慢慢建立的,尤其是在這皇權鬥爭的漩渦中心。
除了觀察人,他也開始“關心”自己的居住環境。他以“養病無聊,欲尋書解悶”為由,讓王德福找來了一些書籍。瀛台雖是囚禁之地,但畢竟曾是皇家園林的一部分,藏書雖不及皇宮大內,但也有些經史子集、詩詞文選。
他每日花些時間翻閱,一來是為了打發時間,掩人耳目;二來也是為了更深入地了解這個時代的文化和思想,以便更好地偽裝自己;三來,他隱隱有個期待,或許能在這些舊書故紙堆裡,發現一些意想不到的線索或信息。
有一次,他在翻閱一本介紹京城地理的舊志時,發現了瀛台的詳細圖繪。他藉著“欣賞畫作”的名義,仔細研究了瀛台的佈局、通道、甚至是周圍水域的情況。雖然圖繪未必完全準確,但卻給了他一個大致的空間概念。他默默記在心裡,盤算著這裡是否有不為人知的角落,或者可以利用的監視盲區。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意漸濃,湖面上的寒氣也一天比一天重。
載湉知道,時間看似站在他這邊,讓他有機會慢慢恢復和佈局,但同時,時間也可能對他不利。慈禧的耐心是有限的,外部的局勢也在不斷變化。他聽王德福偶爾提及,外面查禁“亂黨”的風聲越來越緊,似乎又有不少人受到牽連。
他不能一直這樣被動地等待下去。
必須想辦法,更主動地獲取信息,甚至……嘗試與外界建立聯繫。
這一天,他照例在殿內練習完八段錦,感覺氣血通暢,精神也好了許多。他喚來王德福。
“德福,”他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語氣平淡地問道,“今日的《邸報》可送來了?”
“回皇上,還未到時辰。”王德福恭敬地回答。
“嗯。”載湉點點頭,隨意地拿起桌上一本詩集翻了兩頁,又放下,狀似無意地問道,“朕記得,以前在宮裡時,身邊有個叫寇連材的小太監,字寫得不錯,人也機靈,不知他現在……在何處當差?”
寇連材!
王德福的心猛地一跳!
戊戌年間,光緒帝被囚後,正是這個不怕死的小太監寇連材,冒死從瀛台傳遞消息給外廷的維新派,後來事情敗露,被慈禧下令杖斃!
皇上在這個時候,突然提起這個名字,是何用意?是無心之言?還是……一種試探?!
王德福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聲音帶著顫抖:
“皇……皇上!寇連材……寇連材他……他先前犯了宮規,已經……已經不在人世了!皇上千萬慎言啊!”
載湉轉過身,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王德福,眼神深邃。
他當然知道寇連材的結局。他故意提起這個名字,就是想看看王德福的反應。
現在看來,王德福顯然知道寇連材的事情,而且對此極為恐懼。這至少說明,王德福並非完全狀況外,他對瀛台內外的兇險,有著清醒的認識。
而他的恐懼和立刻的勸諫,到底是出於對自己的保護,還是擔心引火燒身?
載湉沒有繼續逼問,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帶著幾分落寞:“是嗎……可惜了。朕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他走上前,親手將王德福扶了起來:“地上涼,起來吧。是朕失言了。”
王德福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低著頭不敢看載湉的眼睛。
載湉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平靜:“以後,伺候朕的時候,多看,多聽,少說。有些事,爛在肚子里,對你我都好。”
王德福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向載湉,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絲……明悟。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奴才……遵旨!”
載湉微微頷首,轉身再次望向窗外。
試探,又進了一步。
看來,要真正掌控瀛台,掌控自己的命運,首先要掌控的,是人心。
而這第一步,就從徹底了解身邊的這些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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