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近。
涵元殿內，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三個人影在昏暗的燭光下，做著最後的準備，動作壓抑而迅速。
載湉脫下了那身象徵身份卻也累贅的綢緞常服，只穿著一身深色的、便於活動的貼身衣褲。他將那支空心毛筆和幾塊碎銀子仔細地貼身藏好，又將那把鋒利的小刀牢牢綁在小腿內側，褲管放下，輕易看不出來。
王德福則背上了一個小小的包裹，裡面是僅剩的幾塊乾餅和一個裝滿了清水的羊皮水囊。最重要的是，他將那卷結實的麻繩仔細盤好，斜挎在肩上，繩頭打了個易於抓握的活結。他看了一眼載湉腿上的小刀，自己也從靴筒裡抽出一把同樣不起眼的短刃，握了握，塞了回去。
小石頭年紀最小，體力也最弱，沒有分配背負重物。他只是睜大著眼睛，緊張地看著載湉和王德福，小手緊緊攥著衣角，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載湉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別怕，跟緊我們。”少年用力地點了點頭。
一切準備就緒，三人如同蟄伏的獵豹，靜靜地等待著那個預定的時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殿外持續傳來的炮火聲，如同死神的鼓點，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載湉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回憶著瀛台東北角的詳細地形——那棵歪脖子老柳樹的位置，岸邊的坡度，以及太液池中那片茂密的荷花…不，現在應該是枯荷了，但願那些枯萎的枝葉還能提供足夠的掩護。
終於，子時的更聲隱隱約約從遠處傳來。
而恰在此時，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戰鬥的間歇，遠處的炮火聲奇蹟般地稀疏了下來，只剩下零星的槍聲和遠處模糊的喧囂。
“就是現在！”載湉眼中精光一閃，低喝道。
王德福立刻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抽開內殿的門閂。
殿外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城中沖天的火光，在天邊映照出一片詭異的暗紅色。
三人如同三道幽靈，悄無聲息地滑出涵元殿。載湉在前，憑藉著對瀛台的熟悉和這段時間的觀察，引領著方向。王德福居中，手按繩索，警惕地掃視四周。小石頭則緊緊跟在王德福身後，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幾乎看不見。
夜色是他們最好的掩護。他們盡量沿著殿宇的陰影和假山的遮蔽潛行，腳步放得極輕，避開了可能還有守衛巡邏的路線。偶爾有風吹過，帶來遠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讓小石頭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被王德福一把按住。
島上大部分地方都陷入了死寂，那些原本應該值守的侍衛和太監，此刻不知是逃了、躲了，還是…死了。這種死寂，比喧囂更讓人感到不安。
他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炷香的功夫，卻感覺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他們終於潛行到了瀛台東北角。
那棵歪脖子老柳樹，如同一個佝僂的鬼影，靜靜地矗立在水邊。湖面上漂浮著枯萎的荷葉，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對岸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東西，只有一片沉寂，彷彿潛伏著未知的危險。
“安全。”王德福藉著微弱的天光，快速掃視了一圈，低聲道。
載湉點點頭。王德福立刻解下繩索，動作麻利地將一端牢牢繫在老柳樹最粗壯的根部，用力拽了幾下，確認穩固。
“皇上，您先下，奴才在上面護著。小石頭，你跟在皇上後面，抓緊了！”王德福壓低聲音安排道。
載湉沒有推辭，此刻不是講究君臣禮儀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抓住冰冷的繩索，感受著粗糙的麻繩勒得手心生疼。他咬緊牙關，雙腳蹬著濕滑的泥岸，一點一點地往下挪。這具身體畢竟缺乏鍛煉，加上高度緊張，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呼吸也有些急促。
小石頭緊隨其後，他雖然害怕，但求生的本能讓他爆發出潛力，小小的身體倒也靈活。
最後是王德福，他有功夫底子，動作最是利落，幾乎是猿猴般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落到了水邊。
“噗通…嘩啦…”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間淹沒了他們的下半身，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牙齒咯咯作響。湖水帶著一股水生植物腐爛的腥氣和泥土的氣味，直往鼻子里鑽。
“走！”載湉低喝一聲，率先朝著那片枯荷深處走去。
水下是厚厚的淤泥，深一腳淺一腳，行走極為困難。枯萎的荷葉荷梗如同水鬼的手臂，不時纏繞住他們的身體。為了不發出太大的聲響，他們只能盡量放慢動作，弓著身子，一點點地往前挪。冰冷的湖水不斷地吸走他們身上的熱量，寒意浸透骨髓。
載湉緊咬牙關，憑藉著強大的意志力支撐著。王德福緊隨其後，不時伸手攙扶一把載湉，同時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小石頭則嚇得死死抓住王德福的衣角，小臉慘白。
就在他們艱難地跋涉到荷塘中央，距離對岸似乎還有數十步之遙的時候——
“唰…唰…”
對岸原本一片漆黑的岸邊，突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如同腳步踩在枯葉上的聲音！緊接著，似乎還有幾聲刻意壓低的咳嗽聲！
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間僵在了原地，連呼吸都屏住了！
有人！對岸有人！
是巡邏的衛兵？是同樣逃難的百姓？還是…專門在此設伏的敵人？！
他們藏身在枯荷叢中，一動也不敢動，冰冷的湖水漫過胸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喉嚨。遠處的火光映照在水面上，泛著粼粼的波光，卻更顯得周遭的黑暗深不見底。
那岸上的聲音，似乎也察覺到了水中的異常，安靜了下來。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水面，只有遠處的炮火聲，如同催命的喪鐘，一下下敲擊著他們瀕臨崩潰的神經。
暴露了嗎？
接下來，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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