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天天過去。
載湉那石破天驚、寄予了萬一希望的密信,如同投入了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激起半點漣漪,甚至連一絲回音都沒有。
他每日都仔細觀察王德福帶回來的消息,以及那份粉飾太平的《邸報》,試圖從中尋找任何可能與他那步險棋相關的蛛絲馬跡。榮祿的武衛軍是否有異常調動?袁世凱的新軍是否受到了限制?朝堂上關於拳民的爭論,是否有新的聲音出現?
然而,什麼都沒有。
一切似乎都按照原有的、令人絕望的軌跡滑落。
王德福帶回來的消息,一天比一天讓人心驚。直隸、山東一帶,拳民的活動愈發猖獗,焚燒教堂、毀壞鐵路、殺害教民的事件時有發生。一些地方官員試圖彈壓,反被扣上了“袒護洋人”、“壓制民意”的帽子,受到朝中頑固派的攻訐。而另一些官員,則開始採取曖昧甚至縱容的態度,導致拳民的氣焰更加囂張。
小石頭帶回來的市井傳聞也印證了這一點。“皇上,現在外面好多人都說‘拳民’是‘義民’了!說他們是來幫朝廷打洋人的,還說朝廷裡的大官都支持他們呢!”小石頭在一次送點心回來後,眨巴著眼睛,有些困惑地說道,“可是…他們真的刀槍不入嗎?奴才聽趕車的王大爺說,前幾天在天津,義和拳跟洋兵打了一仗,好像…好像也死了不少人……”
載湉心中一動,這是個好機會。他放下手中的書卷,溫和地問道:“哦?王大爺是這麼說的?那你覺得呢?這世上真有刀槍不入的神功嗎?”
小石頭撓了撓頭,認真地想了想:“奴才…奴才也不知道。不過…奴才覺得,要是真刀真槍砍在身上,總會疼,總會流血吧?神仙…神仙應該不會管人間打仗的事兒吧?”
載湉讚許地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很不錯。凡事多思多想,不要人云亦云。《論語》裡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不懂的事情,就不要輕信。”
他看到小石頭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的光芒,心中略感欣慰。雖然無法改變大局,但能影響身邊的一兩個人,讓他們保持一絲清醒,也算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努力吧。
但這種微小的進展,完全無法緩解他內心的焦慮。他那封寄望於榮祿的密信,顯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或許是傳遞渠道出了問題,或許是榮祿不屑一顧,或許…是他太過高估了這位權臣的理智和膽量。
在巨大的政治慣性和慈禧的絕對權威面前,任何微小的雜音,都會被輕易淹沒。
他只能接受這個現實,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應對最壞情況的準備中去。他的密寫術愈發熟練,關於庚子之亂的應對預案,在那些隱形的字跡中,變得越來越詳細:包括如何在混亂中辨別敵友,如何利用瀛台的地形周旋,甚至如何在必要時捨棄一切,只求保命……
他還讓王德福利用採買的機會,悄悄購置了一些看似尋常、但在關鍵時刻可能派上用場的東西:比如幾卷結實的麻繩(藉口用來捆紮舊物)、幾瓶烈酒(藉口禦寒或消毒)、還有一些易於保存的乾糧(藉口病中易餓,夜間加餐)。這些東西都被巧妙地藏匿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時間進入了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的春天。隨著天氣轉暖,華北大地上的那股狂熱浪潮,也如同解凍的河水般,開始洶湧奔騰。
越來越多的拳民湧向京津地區。“扶清滅洋”的口號響徹雲霄。針對洋人、教民和“二毛子”的暴力事件急劇增加。各國公使的抗議照會雪片般飛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但往往石沉大海,甚至遭到申斥。
朝堂之上,頑固派的聲音已經徹底壓倒了理智派。主張剿滅拳民的官員,如吏部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等人,雖據理力爭,卻被斥為“漢奸”、“賣國賊”。而剛毅、載漪、趙舒翹等人,則紅光滿面,儼然以“順應天意、體察民情”的功臣自居。
載湉的心,一天比一天沉重。他知道,那個最終的、瘋狂的決定,已經近在眼前了。
果然,幾天后,王德福帶回了一個讓他渾身冰涼的消息。
“皇上,”王德福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音,“昨…昨日,老佛爺召集了所有王公大臣,在儀鸞殿議事…會後…會後就傳出話來…說是…拳民乃‘義民’,忠勇可嘉,朝廷…朝廷決定‘招撫’,並諭令各省督撫…不得妄加剿殺,違者…嚴懲不貸!”
招撫!
不得剿殺!
這無異於向全世界宣告,大清朝廷正式承認並支持義和團了!
瘋了!徹底瘋了!
載湉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氣血直衝頭頂,喉嚨裡湧上一股腥甜。他猛地扶住桌子,才沒有倒下去。
最後的幻想破滅了。歷史的車輪,終究還是按照那條最令人恐懼的軌跡,轟隆隆地碾壓過來,任何試圖螳臂擋車的努力,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義和團將在官方的縱容甚至鼓勵下,徹底失控,圍攻使館,殺害外國人……然後,就是十一國的聯合艦隊駛向大沽口,八國聯軍的鐵蹄踏入北京城……
瀛台,這座囚禁他的牢籠,很快也將不再安全。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絕望和恐懼。
事已至此,再多的怨憤和不甘都已無用。
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自己之前的預案,準備迎接那場即將到來的、席捲一切的狂風暴雨。
他走到書桌前,拿出那支藏著秘密的空心毛筆,摩挲著冰冷的筆桿,眼神變得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決絕。
生存下去!
必須先生存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在廢墟之上,尋找重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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