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單獨召見剛毅、載漪等人的消息,如同一道驚雷,在載湉心中炸響。
這不僅僅是一個信號,這幾乎等同於一個宣告——宣告朝廷的最高層,已經被那股狂熱的、排外的、足以將整個國家拖入深淵的力量所裹挾!
“必須弄清楚!必須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什麼!”載湉壓低聲音,對著臉色煞白的王德福下令,語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嚴厲,“德福,動用你所有的關係,不管是內務府的舊相識,還是守門的侍衛,甚至是頤和園那邊灑掃的小太監,用盡一切辦法,打聽清楚!哪怕只是一些隻言片語,也可能至關重要!”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王德福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身體,語氣稍緩,卻更加凝重:“此事關係重大,甚至…關乎你我身家性命,以及…這大清的國運!務必萬分小心,切不可暴露自己!若事不可為,安全為上!”
王德福深吸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一次的任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危險。打探頤和園核心的密會內容,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但他更清楚,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他對著載湉深深一揖:“奴才…遵旨!萬死不辭!”
看著王德福離去的背影,載湉的心沉甸甸的。他知道自己這個命令近乎苛刻,但形勢逼人,他別無選擇。
他轉向正在一旁整理書卷、似乎對剛才的對話一無所覺的小石頭。
“小石頭。”
“奴才在。”
“過兩日,你再替朕跑一趟宮外。”載湉斟酌著詞句,盡量讓語氣顯得自然,“朕聽聞西四牌樓那邊有家老字號的醬菜不錯,你去買兩樣回來嚐嚐。還有,順便…幫朕留意一下,最近街面上…有沒有什麼關於‘神拳’、‘大師兄’之類的傳聞?或者有沒有看到官府張貼什麼新的告示?”
他不敢讓小石頭直接去打探朝政,只能讓他留意市井間的風聲。義和團的氣焰越囂張,朝廷的態度越曖昧,市井間的相關傳聞也必然越多。
“嗻!奴才記下了!”小石頭脆生生地應道,對於能替皇上辦事,他總是顯得很開心。
安排完這些,載湉獨自一人回到書案前,卻再也無心閱讀或規劃。
腦海中反覆回響著剛毅、載漪那些人的名字,以及歷史上他們那套荒謬絕倫的說辭——拳民乃“義民”,有“神術護體”,可“刀槍不入”,是上天派來“扶清滅洋”的“天兵天將”!
慈禧為何會相信?僅僅是因為愚昧和迷信嗎?
不,恐怕不止於此。載湉結合前世的歷史分析,猜測其中更深層的原因:或許是對列強多年來不斷施壓、干涉內政的極度怨恨和恐懼的扭曲爆發;或許是想藉助這股“民氣”,來對抗日益強大的、威脅到她自身權威的洋人;或許…也是想利用這場混亂,來徹底解決“帝位”問題,將他這個眼中釘徹底廢黜!
無論如何,結果都是災難性的。攻擊使館,殺害教民和洋人,最終招致八國聯軍的入侵……一幕幕慘劇如同電影般在他腦中掠過。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
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嘗試阻止!
他猛地站起身。直接勸諫慈禧是找死,聯絡外臣更是天方夜譚。但…榮祿呢?
榮祿雖然也是保守派,且與自己素無淵源,但他是個現實的政治家,手握京津地區的實際兵權(武衛軍)。他未必真的相信義和團那套鬼話,更多的是在政治投機和權力平衡。如果讓他意識到,放任義和團坐大,最終可能威脅到他自身的地位和軍隊(畢竟義和團也仇視一切“二毛子”,包括使用洋槍洋操的官軍),他是否會…在慈禧面前,稍微吹點不同的風?
這是一個極其冒險的想法,近乎異想天開。他沒有任何渠道能直接聯絡上榮祿。
但…王德福那個“舊相識”呢?上次的密信,既然能送到他手裡,說明此人至少有一定能量,且對朝局十分關注。能不能…通過這個渠道,遞一句“話”過去?
一句經過精心編碼、絕對看不出源頭、卻又能點醒局中人的“話”?
載湉心念電轉,迅速做出了決斷。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產生一絲影響的辦法,哪怕希望渺茫,風險巨大,也必須一試!
他立刻鋪開紙,拿出檸檬汁和密碼本。
他要傳遞的信息很簡單,必須極度隱晦:暗示“拳民”實為“亂民”,其勢難控,若任其發展,恐禍及自身(暗指榮祿及其武衛軍),最終“漁翁得利”(暗指袁世凱或其他人)。
他反覆斟酌著措辭,將其轉化為《論語》中的句子組合,再用檸檬汁小心翼翼地寫在一張極小的紙條上。晾乾後,字跡消失,與廢紙無異。
當天深夜,王德福帶著滿臉疲憊和一身寒氣,悄然返回。
“皇上,”他聲音嘶啞,眼中佈滿血絲,“打聽到了…一些…老佛爺召見他們之後,似乎…龍顏大悅。奴才聽頤和園一個相熟的小火者說,似乎聽見載漪王爺他們出來時,在議論什麼…‘民心可恃,天意所歸’……”
民心可恃,天意所歸!
載湉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這八個字,幾乎等於宣判了!
“還有,”王德福繼續道,“這兩日,京城九門的盤查似乎…放鬆了一些,特別是對於那些…從外地來的、看起來像練拳的鄉民……”
放鬆盤查!這是在為義和團入京開綠燈!
瘋了!真是瘋了!
載湉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睜開眼,將那張早已準備好的、用檸檬汁寫就的密信紙條,連同一些碎銀子,交給了王德福。
“德福,”他盯著王德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東西,你想辦法,通過上次給你書的那個人,務必…讓他看到。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記住,萬萬不可暴露來源,事成之後,立刻斷絕聯繫!”
王德福看著手中那張看似空白的紙條,感受著其中承載的、幾乎能將人壓垮的重量。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張紙條,這可能是他一生中,甚至是大清國運中,一次孤注一擲的賭博!
他沒有猶豫,將紙條和銀子貼身藏好,重重叩首:“奴才…明白!定不辱命!”
隨後,他再次悄然隱入夜色之中。
接下來的兩天,瀛台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等待之中。載湉表面上依舊平靜,按時讀書、練字、練習八段錦,但內心的焦灼卻如同烈火般燃燒。
他不知道王德福能否成功找到那個神秘的聯繫人,不知道對方是否願意傳遞這句話,更不知道這句話就算傳到了榮祿(或其心腹)耳中,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每一個時辰都如同一年般漫長。殿外的風聲,守衛換防的腳步聲,甚至宮女們偶爾的低語,都讓他心驚肉跳。
第三天傍晚,王德福終於回來了。他看起來更加疲憊,臉色也更加難看,但眼神中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他走到載湉面前,低聲稟報,聲音僅容兩人聽見:
“皇上…東西…送到了。對方…收下了。但…沒有任何回話。”
沒有回話。
載湉的心,懸在了半空。
這意味著什麼?是對方不屑一顧?還是…已經引起了警惕?抑或是…正在暗中考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已經打出了手中唯一一張微不足道的牌。
接下來,只能聽天由命,靜觀其變。
而窗外的天色,已經陰沉得如同滴墨,一場席捲天下的暴風雪,似乎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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