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說到這裡,聽到雄獅與這個黑衣怪物只有一柱之隔,慈心吞了一口唾液,朱霞則出了一身冷汗。
「我連大氣都不敢呼一下,」雄獅拿起杯子,卻沒有喝一口,又輕輕的放下,繼續回想當時的情況說:「黑衣人好像還在猶豫,到底是應先向左行,或是向右。如果向右,我便會跟他碰過正面。」雄獅躊躇了一刻,然後懊惱的感嘆說:「如果向右,可能會更好!」
「『爹!爹!』」 就在此時,我聽見小兒子走了出來,喊著我。」雄獅漠然的說著,「黑衣人便轉向左方,往我兒子的房間走去。」
聽到這裡,慈心與朱霞一齊的注視著雄獅,觀察著他的表情,看著他的反應,期盼他說出下一步他會怎麼做。準確的說,當時雄獅曾經做過什麼去保護自己的孩子呢?
「你們不須這樣看我,是的,我是懦夫,我就是貪生怕死,我甚至連一個女人都不如!」雄獅也跟他們倆人對望著,顯得有點不在乎的說:「孩子的媽媽也比我勇敢,她走出來擋在孩子前面,面對著黑衣人。而我呢?我就乘著這個機會跑進秘室內,因為當時腦子裡只想著一點,就是要活下來。」
朱霞忍不住冷言譏諷說:「二者不可得兼時,舍生而取义者也!何妨是己出之骨肉乎?」
「朱兄,你們漢人就總是喜歡用道德去批評別人,」雄獅沒半點生氣,反而理直氣壯的反駁:「如果換了是你,你真的有勇氣出去送死嗎?」
「當然會!」 朱霞凜然的回答,「舍身救子,人性也,為天理也!」
「當然!」雄獅表示同意,但也不俏的諷刺朱霞說:「在此時陽光普照,我們在舒舒服服的喝酒,好容易會高估自己,會是多麼的偉大,多麼的勇敢。但如果你我交換,你站到這黑衣妖怪身旁,面臨生死邊緣,你真的有那麼勇敢嗎,朱兄?」
慈心卻是先回答:「我也不一定敢!」頓了一會,再說:「還是,還是,我修行不夠。」
朱霞不服說:「勇氣不夠,但一點血氣還是有的,那是自己的孩子啊!怎麼害怕,我仍是會衝出去的!」
「能救嗎?」雄獅反問:「我死了誰為我們報仇呢?哪怕我當時真的拼了,也只是白白的犧牲,也是枉然。你以為忍辱偷生是那麼容易的嗎?」他把手上那頂白色小帽子,收回懷中,終於一口氣的把整碗酒喝掉。
「真難!真難!」慈心說完,也滿滿的一口喝下,再繼續說:「第一,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有這股勇氣。第二,第二,我也不知道會否像雄獅大哥那樣,能冷靜審度形勢。第三,第三,還好,我不會有孩子。」慈心想到紅塵多災多難,心感興幸自身是出家人。
經一番辯論後,朱霞的思緒也安定下來,如果處在當時的環境自己會怎麼做?自己真的有勇氣嗎?自己是否可以批評雄獅的決定呢?他想通後,只好為了自己的魯莽批評,向雄獅道歉:「雄獅大哥,剛剛小弟實在是太衝動,大哥能忍辱負重,大丈夫也!」
想到那個黑衣妖怪,正往雄獅的小兒子房間一步一步的走去,朱霞此時才猜到,在雄獅手中一直把玩著那頂帶血跡的白帽子,那一定是他小兒子的遺物,眼前此人曾經經歷過的浩劫,內心所承受的,別人又怎麼明白呢?又憑什麼去批評呢?
雄獅的待情緒也穩定下來,才繼續把故事說下去:「我終於躲進了秘室裡,最終也只有我一人躲了進來。試問我還可以做什麼呢?我只有不停的向真主祈禱。這時,我親人的慘叫聲,從外面卻不停的傳進來,就像煉獄哀鳴。我把耳朵蓋著,但這呼嚎卻從我的指縫,一絲絲的刺進來,毛骨悚然,真的受不了。」
慈心又唸起了『往生咒』,朱霞低頭默然無語。
「過了很久很久,時間過得很慢,像過了一年,又如像過了兩年,直至所有聲音都消失,就連空氣都停止流動,換來的卻是一片寂靜。其實,這種死寂,比剛才的殺戮更可怕!差點把我逼瘋了。」雄獅眼看遠方,說著剩下來的情節,「就在我快忍受不了的時候,我開始聽到一點一點聲音,從遠而近。那是一雙腳步聲,慢慢的往我這邊走過來,現在整個大屋裡,活著的只有我跟他兩人。」
酒已經喝完,雄獅又點了一罈,把朱霞與慈心的碗倒得滿滿,說著:「喝吧!感謝你們聽我囉嗦到現在!」
這杯來得正好!雄獅說的故事,把慈心與朱霞聽得心驚膽跳,正需要來杯酒鎮驚,他倆舉碗致意後各人喝了一大口。
酒後,雄獅繼續說:「這個黑衣人,好像在四處尋找,在我宅內剩下來的生還者。他走進我的書房,再進了我的房間,然後就站在我藏身的秘窟之前。我雖害怕得要命,但是仍忍不住,通過一線透氣逢,偷看這個殺我全家的仇人。」
「這時他站在我面前,我跟他之間,只有一牆之隔,我屏住呼吸,好像心臟也停動。他背著我,我只能看著他的背面。他中等身材,體形也偏瘦,我聽見他在不停的喘氣,呼吸十分沉重,我猜他應該也殺得累了。」
「然後,他坐了下來,把劍放到桌面,喝了幾口放在桌面,那壺已經涼了的茶。他就在我房中休息,恢復體力。」雄獅細緻的描繪著當時的環境,「正對著他坐下的位置,是我內子的梳妝檯,上面放著一面銅鏡,我能從銅鏡裡的反映,能隱若看見他的正面。當時,我看到他在長袍上撕下了一塊,包紮著傷口,原來他右手已經受傷。」
「左手使刀的人!」慈心忍不住叫了。
雄獅點頭同意說:「是的,是一個左撇子。這個時刻他背著我,我當然想到過,跳出去,在他背後刺一刀。但說實話,我始終拿不出勇氣來。是的!他跟我仇深似海,他誓要將他千刀萬段。但是又對他很害怕,怕得連偷襲的勇氣也沒有。而且這龐大的恐懼,又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敬畏,敬畏著這個能力那麼高強的惡魔。這是一種很奇怪,很難以解釋的矛盾。」
當他說到這裡的的時候,雄獅自己感到有些懊悔,後悔把心裡所想的一切,對這兩個陌生人說得太多了。但話到此時,已經如箭在弦,卻收不住,雄獅繼續說:「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我聽到他發出如厲鬼的尖叫;原來是他在包紮傷口時的刺痛,令他忍不住嚎叫,我還聽見他罵了兩句髒話。他的聲調很高,很刺耳,我開始懷疑這個是人還是鬼。」
「他痛得站了起來,轉過頭來,剛好跟我對了個照面,我清清楚楚的看見他的真面目,我按著自己的嘴巴,怕我真的會叫出來。」
「他長得怎麼樣?」 朱霞著急的問。
「他有一張長長的面龐,像比常人長了一倍,臉龐十分蒼白,一雙眼睛,就是一對漆黑的深淵,沒有鼻子,嘴巴也只有一條深不見底的細縫,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全無表情,了無生氣的一張臉。」雄獅說。
「娑婆羅剎!」慈心驚叫,他聯想到楞嚴經內那個來自地獄,樣貌醜惡又天性嗜殺的惡魔。
「阿茲拉爾!我們回教叫他為,阿茲拉爾!」雄獅回答,「意思是;來自地獄的使者!」
朱霞不信神鬼,他反駁著:「他是帶著面具,怕被人看到真正的樣子。」
雄獅對著朱霞說:「雖然,當時房間的燈火快盡,殘餘的燈光昏昏暗暗,但我看到的這個惡魔,就是張著這一副那麼奇怪的長相。說實話,朱霞兄,我反而覺得,就是這樣的一副臉,才適合他。哪怕如你所說,那只是面具,但這副面具,才是他真實的臉。」
看著慈心不停的點頭和應,朱霞知道這兩人已經把黑衣人看成是惡魔的化身,心裡想著:「宗教信仰,就會把人變得那麼的不理智吧!」朱霞也不跟他兩爭辯,問:「雄獅大哥,然後呢?請繼續說。」
雄獅繼續說故事:「然後,他就提著寶劍,準備離開。但就在他離開之前,卻作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雄獅說完,像買個關子,沒有繼續說下去。
「什麼呢?」 慈心與朱霞同時問。
「你們知道什麼是『呼密』嗎?」雄獅問他兩人。
慈心好像聽過,但又想不起來,而朱霞卻是第一次聽見這名字。
雄獅跟他們解釋,『呼密』是草原牧民的一種聲藝,以控制喉嚨的肌肉,通過緊縮與放鬆的呼吸,從喉嚨深處的發出不同聲調,是一種牧民普遍的詠唱技巧。
朱霞回答說:「就像我們用嘴巴吹哨子,不過就困難很多。」
「是的,而聲音也會在草原上傳得更遠。」雄獅回答後繼續回到當晚的情況:「這個魔鬼,在離開的時候,心情好像變得很好。他先是哼著呼密,打著拍子,跳著舞,然後詠唱著歌曲。 」
說到這裡,雄獅再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感到已經把自己的故事說過頭了。而唯一的線索,更不應告訴這兩個剛認識的人。但那首歌曲卻不其然,在雄獅腦海蕩漾著,那是一首在草原很流行的歌曲,幾乎每個草原牧民都懂得唱這首叫:【遠方愛人!】的歌曲。
那首歌曲當晚在雄獅的房間悠悠的響起:
『遠方的愛人,請等著我!
羊兒已吃得肥肥,馬兒也跑得痛快。
山的另一邊,就到妳家,我會日以繼夜的趕來見你。
羊兒馬兒給你家,瑪瑙美酒送你娘,
漂亮的新娘呀,請你一直等著我!』
這個殺人魔,在雄獅的房中,哼著歌,跳起舞來,不停的旋轉著身子,一圈又一圈,隨意的轉動著。燻黃的燈光,把他的身影照在牆上,像飛蛾撲火,又像蝶影翩翩,他忘形的舞動著,跳夠後,一手的把寶劍抱在懷裡,哼著『呼密』,一崩一跳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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