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佑走后,李跃棠久违独自入眠,竟还有些不习惯身边空荡荡的感觉,意料之外地失眠了。因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地逼自己入睡实在痛苦,加之如今身体恢复许多,他索性不睡了出门吹风去。
夜里的万重山寂静非常,寒气更是逼人,但好在今日是月圆夜,景色上还有些看头。他就这般披着一件外衫伫在院中仰头望月,只见冷白月色如水般淌入中庭,月下花影颤动,绿藤摇晃,不闻风声,却又四处见风。
李跃棠静静看着眼前清寂景色,半晌后无由看出一股困意,正欲转身回屋睡觉,却瞥见月下最高峰晃过一道人影。他御剑过去便发现,此处不仅是最高峰,还处在万重山中心,一览众山小,当真是个赏景的好去处。
看着独坐崖边的那道单薄身影,他不忍轻笑一声,出声打断了眼前人赏月的兴致:“刚突破就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在夜里赏月?”
坐在崖边的人闻声转头,愕然望向突然出现的他,怔怔回道:“师尊也睡不着么?”
李跃棠走上前与辛天流并肩而坐,一同看向眼前那轮占满视线的皎洁明月。此刻离得近了,冷白月色透出微弱暖黄,柔和光线将两人裹挟其中,在寒夜中生出些许暖意。看着逼在眼前的这面大玉盘,他眯了眯眼,低头望向山下晦暗景色,不禁叹道:“这月亮还是离远些好看。”
“今日是十五月圆夜,可月色却并不圆满,”辛天流视线落向月下缺的那一角,喃喃说道,“弟子便是十五出生,所以才总是不得圆满吗?”
李跃棠闻言一怔,“今日是你的生辰?”
青年轻笑一声,仰头回道:“只记得是十五,其余不记得了。”
“人生在世哪儿有十全十美的,”李跃棠一叹,抚了抚辛天流的发顶,“你日后修行的岁月少说还有上千年,往前看就好,不必回头。”
辛天流垂眸反问:“师尊也有遗憾么?”
李跃棠欣然答道:“当然。”
风动云流,月色倏地被遮掩大半,两人眼前一暗,只听那个埋头的青年陡然问道:“师尊的遗憾之中可有弟子?”
李跃棠闻言一怔,顿在辛天流肩头的手忽的被一只更凉的手握住。那股与深宵寒气不相上下的冷意刺得他一颤,呼着气回道:“……有。”
身侧人骤然头也不抬地钻入他的怀中,李跃棠这才察觉辛天流浑身冷得吓人。他怀里虚虚揽着的那团东西仿佛不是个人,而是一团更深露重之后蓄了许久的彻骨寒气,直冻得他心颤不止。
“天流,你……”蓦地,怀中那团寒气突然冒出一点热意,细微的啜泣声从身下传来,李跃棠动作一顿,抬手将抱在他腰上的人揽住,“你身上怎么这么冷?……怎么又哭了?”
埋在腰间的那颗脑袋动了动,闷闷出声:“弟子无碍,只是吹了太久冷风。”
夜愈发深了,的确寒意刺骨。李跃棠架住辛天流的腋下想将人叫起来,劝道:“那就先回屋里去。”
环在他腰上的手随即收紧,辛天流抽着气问道:“去哪儿?”
李跃棠见状重重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去我那里,好吗?”
“好。”
看着依旧埋在自己腰间,甚至同意过后还在他怀中欣喜地蹭了蹭的小徒弟,李跃棠不忍又叹出一口气:“多大人了,还要我抱着回去?”
辛天流闻言终于抬头,一张俊俏的小脸被捂得通红,发丝凌乱沾在脸侧,更显昳丽。李跃棠见状为他拨开乱发,不禁垂头一笑,“走吧。”
夜色正浓,两人回到屋中便顺势趟去了榻上。辛天流看着身下明显宽出许多的位置,毅然翻身紧紧靠在了李跃棠身侧。见后者没有拒绝,他便得寸进尺地伸手环上去,又将头埋在了师尊的肩头,低声喊道:“师尊……”
李跃棠一停一顿地轻拍着小徒弟的后背,温声说道:“曾经和之后的事不用想太多,只要我还在,万重山和你们都不会有事。”
辛天流低“嗯”一声,渐渐没了响动,不久后便传出平稳的呼吸声。李跃棠见状终于得以松一口气,竟也在片刻过后沉沉睡去。
空中云雾流动许久,终于再见十五月色。那道微凉月光至窗棂撒入室内,照出一地流光,也映入了榻上那双毫无睡意的眼睛。
辛天流逐渐收敛了伪装出的平稳呼吸,就这般不声不响地将身边人越发抱紧,几乎将整个人都缩进了李跃棠怀中,这才能够些许安然地呼气出声。抬眼看了看李跃棠恬静的面容,他不禁眯了眯眼,微声呢喃:“师尊啊…我早就无法回头了。”
翌日醒来,李跃棠又见身边空荡,出门便见辛天流已在院中聚灵修炼好一阵。见状,他只得先去将院中花草一一看过,随后坐去亭中等着这人聚灵结束。半个时辰后,辛天流面色泛红,擦着额角薄汗走去李跃棠面前,作揖喊道:“师尊。”
李跃棠指指对面想让人坐下,却不想辛天流直接挨着他坐在了一旁。他见状一愣,只得收回手说道:“你才出关,又刚突破过,不用这样着急修炼。”
辛天流跟着点点头,嘴上却说:“弟子不想让师尊失望,不能浪费这一身天赋。”
李跃棠听后又是一阵哑言,不忍叹气,“我当初的意思是不想让你再伤害自己,而不是让你这样不顾身体劳神苦形地修炼。再说玉髓体本就是天生的修道奇才,你只要没有荒废修行,别说修成大能,日后成为修仙界这几百年来的飞升之人也不是不可能。”
辛天流闻言默了半晌,不见丝毫欣喜,反而突然反问:“师尊也想飞升么?”
李跃棠听后有些哭笑不得:“常人修仙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可飞升便会彻底脱离人世,即使是仙门中人也无法再见,”辛天流定定看向他,眉眼微蹙,目光幽深,“师尊……是想赶弟子走吗?还是师尊想要抛下弟子了?”
这两句话问得前言不搭后语,李跃棠却仍旧听得心头一跳,皱眉道:“说什么胡话。且不说真要飞升已是上千年过后的事,你要是不想因为飞升而跟万重山的大家分开,那就不飞升。什么抛弃不抛弃的。”
辛天流见状低低应了一声“好”,随即攀上他的手臂又问:“那师尊之前说的话都还作数吗?”
李跃棠闻言一顿,“……什么话?”
辛天流半张脸都蹭在他的衣袖中,动作十分亲昵,哝哝说:“师尊之前明明说给弟子一次机会。”
“这个当然作数。”
辛天流垂下眉眼,语气格外委屈:“可师尊如今连弟子想要同住的要求都不允了。”
李跃棠皱眉,神情万分无奈,“天流,这个机会并非是指我们已有了什么关系,它只是……”只是什么?话头陡然滞在这里,李跃棠停顿半晌后才迟迟接道:“只是让你我之间无论如何都会留有余地。你提的要求只要对你自己无害,我都会尽力满足。可你也知道,我早就有了道侣,我们……”
之后的话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但也的确说得足够明白。也不知靠在他身侧的青年究竟听进去多少,李跃棠静静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辛天流,直到面前那双眼睛隐隐闪出泪光,那人才颤颤开口:“弟子明白,师尊有道侣,就连师尊的孩子也在一月过后就会出生。可是……弟子只是想与师尊待在一起而已。”
李跃棠抬手想为他揩泪,两行清泪却猝不及防地自指尖滚落下去,那道染上哭腔的颤意继续说:“弟子不求名分,只要能够一直服侍在师尊身侧就好。”
李跃棠只得抹断那两道泪痕,再度抬手拍起辛天流的后背,“别说胡话,不论有没有这件事,我都不会赶你走。只要你愿意,你一直都能留在万重山。”
眼前人顺势靠去他怀中,越发放肆地抽泣起来。李跃棠低头看着怀里已哭成泪人的徒弟,只能轻叹着继续道:“别想太多了。先回去好好休息,等几日我带你去后山。”
“……好。”
好不容易哄着人把泪止住,又一路送着回到了辛天流自己的小院中,纠缠几番才别过依依不舍的小徒弟。李跃棠揉着眉心将每日该做的事都一一理清,仗着自己身体恢复不错,还渡灵与玄青一起孵化了一个时辰的龙蛋。这般忙碌一天下来颇有些身心俱疲的意思,他本以为今晚能够安眠,却不想带着沾头就睡的困意上床过后,浓重困意霎时烟消云散,他又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如此不由让他想起昨晚十五月圆夜里辛天流所说的话,随之忍不住抬眼自窗口往外看去,只见一轮皎洁明月半挂在最高峰峰顶处,看不清下面究竟是否圆满。但见山头没有人影,他也放心许多,竟在不久后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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