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无论时隔多久,齐佑再回想起那天,仍旧感到恍如隔世,怅然若失。是他由生到死,再死而复生的隔世,也是他濒死之时真情流露,又如获至宝的怅然。
青松谷中的漫天哀嚎都在他的耳中变得无限飘渺、悠远,他眼前只剩血光。是自己头顶的血缓缓淌下,模糊了双目,也是那场厮杀中的血溅在各处,模糊了人间与地狱的界限。
李跃棠仿佛是从尸山血海归来,不……他本就是从尸山血海缓缓朝他走来。
先前见外人忽然闯入时,高声嚷喊的戒律长老如今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就倒在祠堂大门不远处。临死前那双浑浊的老目瞪得极大,死死瞪着前方,“咚咚”两声后笔直落下,就倒在齐佑视线正中。
方才那声震耳欲聋的高喊还回荡在耳边,齐佑大脑嗡嗡作响,耳鸣不止。
“齐佑,你果然与这个魔头勾结不浅!今日杀了你清理门户,也不算冤枉。”
那话的尾音随着朝他命门落来的戒鞭一同戛然而止,耳畔的声响随即变得纷乱。有人怒,有人骂,有人打,有人杀。有刀剑、法器,有血肉、残肢,还有一道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最后持剑走到他的跟前,滴了一路的血。
“你…为什么……”
齐佑开口艰难,神思更是模糊。他只能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上五官朦胧,一切都被血迹掩盖,就连那双眼睛也浸满血色,不复往日里的清亮干净。
“为什么、会来……”
竭尽全力问出这句话,最后却只是被李跃棠伸手捂住嘴,冷冷堵了回去,“闭嘴。”
随后他看着面前的人跌坐在地,开始四处翻找,拿着各种东西往他伤口塞,上等的灵药、灵草,乃至他从没见过的天灵至宝,但通通无济于事。
法器中散发出的温润暖光在此情此景下分外显目,齐佑感到伤口处传来阵阵暖意,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体内生气的流逝。戒鞭抽开的不仅是皮肉,更是人骨、魂魄。他如今的身体千疮百孔,丹田中的翻江倒海早已停歇,他被抽干了灵力,离死亡不过是临门一脚。
“没…用的,”趁着灵药回上的些许力气,齐佑竭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缓缓开口,“你已经保过我一命了。”
先前碎裂的石块已经深深嵌入掌心,他将那只手摊开,露出坑洼的手心,轻柔地抚摸着上面的碎石。
“闭、嘴。”李跃棠又重复一遍,双目通红,将乾坤袋中的物品倒翻出来,一样一样朝齐佑身上使去。
人之形气,聚时一团,无形无色,或冷或暖,或静或动。散则如流如沙,不可握,不可留。人死不能复生……李跃棠脑中骤然闪过这句话,随即冒出一声铿锵有力的反驳:可我已经死过两次了。
这不是个游戏吗,他在游玩初期不就死过两次。既然如此,那再重开不就好了?到时候一切都会复旧如初,他可以重新再来一遍。
可该怎么重开?死……是不是他死了就重开了?
想到这里,李跃棠抬起手,但还来不及往自己命门刺去,竟被齐佑半路看出了意图。他就这样被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硬生生拦下了自绝经脉的动作。
“不要!”
伸手拦下那一击似乎也耗尽了齐佑最后的力气,他重重倒下去,只能牵起嘴角浅浅一笑。左眼下那颗黑痣被自己的血浸透,鲜红夺目,李跃棠抬头看愣了一瞬,随后被指尖的一阵刺痛唤回思绪。
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发烫?李跃棠扭头看去,被掩埋在深处的那枚姻缘石竟也趁此滚落了出来。
这“姻缘石”三个字,只是李跃棠借助自己所知的词汇拼凑的一个名字,它本无名,是一枚上古遗留下来的顶级法宝。
紧接着,一段冗长的描述忽然窜入脑中,像是某种刻意的提醒,把游戏里对这个物品的描述文案一字不差地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物可将心意相通的两人绑定为【生死相依】的【道侣】关系,绑定时需好感度达到【生死不离】,两人共同立下血契。【生死相依】关系一经绑定,无法轻易解开,请慎重使用。」
「处于【生死相依】关系中的双方同生同死,一人受难,两人共担,福祸相依。除双方同时死亡以外,该关系无法解除。」
“齐佑,”李跃棠拾起那块“姻缘石”,递到齐佑手中,让两人一起握住,“我们结为道侣吧。”
掌心的温度比任何一次都要炽热,灼烧般的感觉好似要渗透肺腑,将整个人都烧尽,烧透。齐佑在想,自己也许是最后一口气也要去了,不然怎么会在眼前出现这样的痴心妄想。
临死前的幻想太过荒谬,也太过诱惑,齐佑将手回扣,裹着湿滑的血与那人相握,闭上眼释然一笑,“……好。”
这一声过后,手中的温度更加灼热,仿佛已经烧透了骨血,可他身上的血早就流干,五感尽失,只剩那股灼烧之感在体中乱窜。
随后……过了多久?他感到手心的血在极其细微地蠕动着,像某种细长的线虫,在掌心攀爬,带起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触感,渐渐勾勒出一个从没见过的符号。
待到那阵动静停歇,齐佑悬在嗓眼的那口气忽然被一股大力往回拽,轻飘飘的神思也骤然落到实处,五感逐渐恢复,而体内浴火般的感觉也更加明显。先是形与声,他眼前的画面变得清晰,耳边的声音也回笼。他听见风过叶尖的颤响,越来越大,烈烈呼啸,最后泄洪般的爆发、奔涌,拽回了他的其余三感。
鼻尖血味从四面八方猛烈袭来,窒息般的把他包裹、浸染,就连他嘴中也是这样浓烈的味道。齐佑本能地张嘴喘息起来,胸口涌出阵阵奇怪的生气,属于他,又不属于他。
手中的感觉越来越真实,原来那一声不是梦,也不是幻,是那个人真切地把他抱在怀里,抓着手。亲密的姿势让齐佑感到一瞬的愕然,他抬头看去,只见李跃棠也垂头看着他,但那目光无神,不知落到了何处。
“你——”齐佑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去攥住,掌心的刺痛却让他动作一滞,先前麻木的痛觉具已回到身上,浑身还在火烧般的泛疼。他咬牙咽下痛哼,来不及惊觉自己身体中诡异的回力,只想拦下这人动作。
末了,他终于用力挣开那只手,两人手中那块纹路瑰丽的石头却也随即裂成两块,近乎均匀地一分为二。
李跃棠终于把他放开,撑着上半身别过去,朝后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你做了什么?”齐佑拉住那只抽离的手,忍住心底澎湃的浪潮,释放灵息去探查起李跃棠体内的异常。
那只手很快再度抽开,可齐佑的动作也停滞在半空,他像是还来不及适应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或者是不习惯近乎死而复生的虚妄感,就这样愣了半晌。
直到面前的人慢慢转过身看着他,那张脸上布满伤痕与污浊的血迹,很是狼狈。
“你……入魔了……”齐佑望着那双藏于血污之下的眼睛,喃喃自语般的念道。
“嘘,”李跃棠抹掉嘴角的血渍,伸手比在唇间,低头像往常那样对他笑了笑,回道,“这事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不然他“大魔头”的身份不就要坐实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齐佑一时间顾不上其他,光是自己死而复生和面前人入魔这两件事就已经让他无暇顾及,他抓住此人衣领将人拽下,语气颤抖,“我明明已经……”
“你没死,”李跃棠接上这句话,探了齐佑已经平稳的脉搏,确认无误后又拿起地上的那两块石头,“你要是死了,这个血契也成不了。”
“这是什么东西?”
李跃棠“唔”了一声,语气迟疑,“……姻缘石?总之就是结为道侣的东西呗。”
话音未落,他握住齐佑抬起的手,嘴角新吐的血还在往下巴流去,语气却十分松快,“齐佑,以后我们可就是生死不离的‘道侣’了。”
ns18.216.78.19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