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耽搁太久又让辛天流独自多想,李跃棠与貘奇大致商议过后便领着人前往后山。临去之前他驻足水潭沉思片刻,因此番齐佑不在身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他便忍不住先去看望了玄青,随后才带着辛天流进入帘后水洞。
想到洞中潮湿幽暗,常人头一次到这种地方难免畏怯,李跃棠不由得朝后伸手握住辛天流的手腕,一边将掌心热意缓缓渡过去,一边说道:“印象里你看的书也不少,知道‘貘奇’吗?”
“知道,”辛天流垂头看着抓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扭动手腕反手握住,不容前人反应地紧紧相扣,“貘奇一族与龙族同为上古妖兽,但因妖力微弱无力自保,在几百年前就已濒临绝迹。弟子只在书中看过,还未曾亲眼目睹。”
李跃棠听后一笑,“今天就带你去看看。貘奇族以梦为食,而人族多梦,两族本该相得益彰。它们能编织美梦助人安眠缓解心结,也能刨出心底恐惧营造噩梦使人深陷梦魇。虽说利弊各半,但结下契约两得其便,也是利大于弊。”
“师尊也将貘奇收作灵宠了么?”辛天流闻言问道。
“那倒没有,”李跃棠回道,“只是为它们提供一个庇护之所……到了,”看着那颗巨树逐渐展露在视线,他止住话头,转而将一直跟在身后的辛天流拉到面前,感觉到青年身体上的僵硬,他便继续柔声安抚,“别怕,我跟你一起。有师父在呢,不会有事的。”
辛天流垂眸默不作声,余光只瞥见一只肥硕憨态的飞兽一顿一顿飞到两人跟前,朝他身后人问道:“大人来了,是即刻开始吗?”
李跃棠点点头,先指了指身前的徒弟,“让他先试试,若有不妥也好暂停。”
貘奇听后将两人引去那颗巨树之下,藏在树冠中的另几只貘奇抖抖花叶落下一颗灰褐色的种子。李跃棠见状喊了一声愣着不动的辛天流,后者这才慌忙接住那颗花种,随后愣愣捧在手心不知所措。
“小道君靠在树下坐着便好。”貘奇见状说道,随之绕着树干与辛天流飞了几圈。
头顶巨树簌簌抖落起来,眼花缭乱地挡在两人之间。辛天流隔着这片花雾望向面前的师尊,意识逐渐在眼前如梦似幻的景象中模糊起来。彻底陷入梦境之前,他强撑着所有力气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师尊…不要看弟子的梦。”
李跃棠见状不忍失笑一声,看着已强撑不住闭上眼的辛天流,不管对方是否能听见,还是应了一声:“好,我不看。”
两刻钟后,看着眼前缓缓醒来的辛天流,李跃棠再度为他拂去落在头顶的零星花叶,关切询问:“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辛天流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
因只是尝试,这场美梦于辛天流而言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他醒来后神色平平,甚至由于一直垂眸掩盖着眼底的大部分情绪,反倒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李跃棠见状不忍忧心,蹙眉追问:“是不是不舒服?”
辛天流摇摇头,“没有,的确是美梦,”他顿了顿,似是怕师尊担心,便直接仰头与李跃棠对视起来,“是弟子曾经在心中期盼过的……美梦。”
见辛天流神色虽过分平静,但也的确没有异样,李跃棠这才松了口气,又问:“那你还想继续吗?”
“弟子知道师尊是为了我好,”辛天流握住那只为他弹花的手,眨了眨眼,抖下落在眼睫上的花瓣,“继续吧。师尊本就有事来此,也不用一直看着弟子了,免得耽误了师尊的正事。”
李跃棠听后不由一笑,掸了掸徒弟肩头的落花,“都是正事,没有耽误不耽误的。你没事了也好,我就坐在你旁边,不走远。”
辛天流虚握着手心那颗才发芽的小花种,看着貘奇从树冠中取出一颗晴山月白交融之色的果子递到李跃棠手中,随即不等他看清那颗梦果,两人便同时跌入到了各自的梦境之中。
重新回到梦中后,辛天流并不似常人那般尽情沉溺美梦,反倒在片刻便从梦中夺回意识,冷眼注视着梦里的一切。
貘奇所筑之梦的确美妙,近乎将他心中所期待的事与物一一展现了出来。梦中没了旁人的打扰,他的师尊终于将目光全心全意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这里没有侵占掉那层道侣身份的朝雨谷谷主,没有聒噪烦人还不知好歹的龙族罪龙,乃至没有万重山中的其他弟子,只有他与他的师尊。
李跃棠的眼中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人,口中念的都是他的名字。或温和,或严厉,又或是柔情蜜意。他的师尊终于只属于他一个人,也只有他一个人能触碰。如此美好,如此美妙。可也如此镜花水月,太虚太假。
辛天流以意念凝出一把血光之剑,通体透白的剑身上缠绕着黑红煞气,在如此岁月静好的梦中尤为突兀。他神情漠然,毫不犹豫地挥剑斩破这场虚幻美梦,一剑剑将眼前景象劈得粉碎。貘奇所筑梦境顷刻轰然倒塌,露出意识中一片虚无缥缈黑暗。
片刻后,眼前黑暗忽的蠕动起来,逐渐凝结成一幅昏暗血腥的场景。灰沉的天空之中挂着一轮巨大的血月,月色之下是一群四肢扭曲、五官模糊的修士,有些甚至不成人形,张牙舞爪地朝着其中唯一那抹浅色身影扑去。
青年神情依旧平静,面无表情地看着四面八方杀来的扭曲怪物,熟练挥剑,一路逆着人流往上,边走边杀。
面对如此血流漂杵的场面,辛天流反倒从嘴角勾出一抹极为自然的浅笑。他整个人连带着手中剑近乎与景色融为一体,只余下偶尔划过的剑光从零碎尸块中闪出半许。如此逆行良久,久到他也被淋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血人,才终于走到了这片尸山血海的尽头,望见了一道石像般巍然伫立的身影。
那道身影似乎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明明目之所及,却触之不及,他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辛天流眸光一沉,挥剑斩断那些试图将他朝身后万丈深渊拉去的手,而后余光瞥见面前那道身影竟主动朝他伸出了手。
他一手攀上那只纤尘不染的手,随即是另一只手,眨眼间整个人都扑了上去,不顾浑身污血浸染了那一袭白衣,只是死死将面前这道人影攥在手中,自喉中干涩喊出一声——
“师尊。”
再度从梦中醒来的辛天流神色依旧平稳,先是看了一眼身边靠着的人,见李跃棠睡得正沉,随之看向了另一边战战兢兢的貘奇。
见他醒来,那只飞兽转身便想躲回树中,不想只是犹豫的这个瞬息便被青年掐在手中,一柄寒光凛凛的剑直直抵在命门,再往前一寸就能要了性命。那张先前温顺柔静的姣好面容如今判若两人,目光阴恻地看着它,就连语气也冷森森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手中貘奇似是被吓得不轻,只顾着发抖呜咽,说不出话。原本藏在树冠中的其余几只见状纷纷窜动着想要搭救同族,却在下一刻便被几柄剑刃钉在了树干上不得动弹。巨树因此暗淡了几寸光华,就连抖落下来的花叶也蜷枯些许。辛天流手下貘奇见此终于奋力扑了扑翅膀,颤抖回道:“知、知道了。求大人放过我们……我们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辛天流听后并未放手,反而扭头看向树下恬然睡着的李跃棠,继续问:“师尊这场梦还会睡多久?”
“大、大约还有……六个时辰。”
青年闻言脸上忽的露出一抹笑容,终于大发慈悲放开了手下已去半条命的貘奇。他阴沉的目光转而坠得更深,让人望不到底,就这样诡异地笑着朝树下的李跃棠走去。
仔细拂去面前人身上的落花过后,他将双手自后背与膝弯穿过,把李跃棠整个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朝着洞室外走去,两道交叠的身影转眼便淹没在了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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