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啊，那是『煙火』對吧？人類慶祝時用的那個。」貝奈詩指著深色夜幕上，數個璀璨色彩一閃即逝的畫面。
「……是呢，這個的確是。」兒舒拉停頓一下，神色複雜，語態曖昧地回道。
「怎麼了嗎？」貝奈詩接收到她傳遞過來，無法解讀的「奇異」情緒，故而詢問。
「不，沒什麼，」聳聳肩，「妳覺得煙火漂亮嗎？」以微笑避開疑惑反問，她不過是突然憶及戰爭時使用的烽燧罷了。
「啊，看起來挺新鮮，就是有點吵兒，欣賞不來。」尤其是爆炸綻開時，聲響過於刺耳了。
兒舒拉哈哈笑著，贊同貝奈詩所言，聲音是真的吵，只是兩人心中「吵」的定義可能不太一樣，但她並未提及。
──源自於某天兩人落腳之處舉辦慶典時。
海威森特帝國，皇都有項習俗，一年四季皆舉辦為期三天的慶典活動，口耳相傳是初代皇帝喜愛煙花及慶典，由於皇帝日記因五百年前歷經浩劫，大部分遺散缺失，剩餘日記裡，唯獨零星幾篇稍微書寫慶典內容，其真相已不可考據。
春寒料峭，今年春日慶典來臨前三天，陰雨連綿，前一天彷彿在沖刷什麼似的，忽然轉為傾盆大雨，晨練完──下雨時練武場一部分會開啟防雨裝置，不給新手們懈怠藉口，照常練習──薇羅妮卡一大清早便站在廊道上，眼巴巴望著窗外。
「喂，該去上課了。」食用完早餐，狄恩握拳大力敲了薇羅妮卡的頭，她站在窗邊對外面雨勢乾瞪著眼。
「吼唷，你打我幹什麼？」揉揉被敲的後腦勺，抱怨狄恩下手不知輕重，揚起拳頭準備反擊回去。
艾爾諾出言阻止，「好了，你們別浪費時間吵架，還有，再怎麼努力看也操縱不了天氣。」
「哼！說不定真的可以靠意念讓雨停啊！」薇羅妮卡雙手食指抵在太陽穴上，做嚴肅貌。
「天真。」狄恩嗤笑，直接戳破妹妹的幻想。
「有理想是好事，繼續保持。」艾爾諾既非否定，亦非肯定，兩個小孩察覺不出話中褒貶，珀莉在旁聽聞，他這話還真是……說得有點藝術，拐彎抹角嘲諷。
「大哥二哥是討厭鬼！我很期待春日慶典的說。」哼了一聲，鼓起臉頰嘟囔著。
珀莉疑惑道：「慶典這麼好玩嗎？」
她沒怎麼參與過慶典，十歲時來皇家學院美其名學習，實則幾乎是與教授們進行學術探討，撰寫論文過個場，領個學歷鍍金，她知識量豐沛，有足夠學識、能力指導她的人相當稀少。
再者，父親向來禁止她遊樂，玩物喪志，視之不誤正業，即使去年年中不再差人監視，她亦無時間可浪費，彼時畢業論文正進行中，每日還要抽空自我鍛鍊，忙得不可開交，別說玩樂，她連同儕之間交流都嫌少。
「好玩啊！有好吃的食物、玩小遊戲，還有煙火可以看！超級熱鬧。」這次變成狄恩回應，說實在他也有些懷念上次參加活動，不過為了好好融入民間慶典，未免招來心懷不軌之人覬覦，穿著上得打扮成一般民間模樣。
「唉，但是下雨除了沒有煙火，廣場也不會有攤販擺攤，所以拜託了，明天一定要放晴！不放晴好歹也給個陰天啊！」薇羅妮卡呈禱告姿，雙手交扣，說了一連串「放晴吧、放晴吧，拜託了」。
瞅瞅薇羅妮卡，不到一個月即將滿九歲的幼孩，這就是所謂小孩子氣嗎？珀莉心想。
「就算雨停也先別高興，能不能去要父親母親說了算。」艾爾諾煞風景地戳破她那小心願。
「欸──為什麼？去年冬季慶典大哥帶我們去的，今年不是一樣嗎？不行嗎？不可以嗎？」薇羅妮卡纏上艾爾諾，連珠炮般詢問。
面對糾纏，艾爾諾面不改色，「去年有得到許可，而且父親派了幾人擔任護衛，才能讓你們去。」他本身對慶典興致缺缺。
去年公爵夫婦繁忙無暇，沒空閒帶孩子們出遊，他被兩個弟妹煩到不行，抱持著「姑且問問，基本上不會同意」的敷衍態度向父親請示，豈料賽里昂一聽，天吶，那個規矩懂事、從不招惹麻煩的乖巧大兒子，竟然破天荒提出要求，難得至極，這當然必須得答應啊！於是不但立刻首肯，更大手一揮，給了大筆零用金去揮霍。
這結果出乎艾爾諾預料，要說不後悔，絕對是騙人的，帶著兩位一不留神便到處跑到沒影的弟妹，若非護衛緊隨其後，根本災難一場。
「那樣，不然大哥再去問問父親？」狄恩附和，憶及去年慶典，玩得意猶未盡，他喜歡小遊戲攤，機關解密一類的益智遊戲。
「那得要明早放晴，反正雨還下著就作罷，不如乖乖在家待著。」聽到大哥這番話，雙胞胎齊齊發出哀號。
「下雨慶典活動會取消嗎？」珀莉問，她不清楚皇都流程怎麼安排。
艾爾諾答：「室內活動照常舉行，我們能觸及到的恐怕不多，況且不怎麼了解哪幾間商店好逛。」加上安全疑慮，他們三個未成年孩子，沒大人或熟識民間之人領著，到底沒多少地方可去。
「這樣啊……」睇著雙胞胎哼哼唧唧地表達不滿，珀莉若有所思。
「好了，你們兩個快去上課，我也要走了。」艾爾諾嘆氣，催促趕人，談了這會兒話，再廝混下去，肯定會耽誤到上課時間。
四人原地解散，臨走前薇羅妮卡往珀莉懷中鑽，短暫撒嬌完，臨走前艾爾諾將她倆一舉一動看在眼裡，而後他們分別朝三個目的地前進。
珀莉照常處理領地公務，告一段落後，腦海浮現早晨雙胞胎因下雨，而不曉得能否參加慶典的畫面，模樣可愛歸可愛，那失落情緒卻原封不動傳遞給她。
來皇都快兩年了，她宛若被關在象牙塔般，對皇都印象陌生，即使見過都城詳細地圖，各處道路已牢牢記住，如要介紹哪些在地人推薦的優質商店，那可是一籌莫展，難為她了，壓根兒沒在意那些小道消息過，認真說，她反倒握有隱密、鮮少人知，需要熟客帶路的商家情報，那些地方並非遊樂場所，總不能帶他們三人去吧……
苦思冥想，再三斟酌，她在皇都有什麼親近友人，在慶典期間能提供適合孩童期待的玩樂建議？腦中來回搜刮記憶好幾圈，得了，她舉白旗投降，認清現實，說來慚愧，深交好友一個都沒有。
於是乎，珀莉果斷拿出聯絡石，選擇聯絡學院院長和大魔法師斐瑞特，他們年紀長，生活經驗豐富，哪怕隻字片語，興許能稍微提供訊息……吧。
兩人接到珀莉聯繫，一面不約而同心裏想著「哎呦喂啊，這種稀罕提問，迄今勤學苦練的孩子終於開竅了嗎？得快蒐集娛樂資料塞過去吶」，一面連忙召集底下潔身自愛、有家室子女的人，在與他們交談中挑挑揀揀，不出幾個小時，已經擇好幾個風評良好的地點供她參考。
上午嘗試問完兩位，下午手上便拿著一系列清單，分門別類，簡單易懂，兩位長者辦事雷厲風行，效率之高令珀莉格外驚訝，閱讀上面所書寫的文字，她越發詫異，是自己孤陋寡聞及生活圈封閉，原來屬於孩子們的遊戲種類繁多，亦有老少咸宜的休閒活動。
雨水淅瀝瀝降下，珀莉依直覺加上推測，明日大雨十有八九無法停歇，雙胞胎期盼註定落空。
相識時間雖短，卻理解孩子們對自己熱情以待，她歷來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思索一番，著手安排行程，遂願期待。
晚間她獨自找賽里昂一趟，不囉嗦，開門見山直指目的，並將擬好的流程計畫遞給他過目，賽里昂原本默認既然去年參加冬季慶典，體驗過節慶氣氛了，此次春季慶典不巧撞上大雨，三個孩子不如在家乖乖待著。
單張接過來前他心裡已先入為主否決提案，畢竟珀莉思想、言行再怎樣老成，也不過是年僅十二歲的未成年孩子，單獨帶著三個小孩出遊，實在過於危險，不妥不妥；待看清了計畫單所列後，睜大眼，地點選得挑不出毛病，食、衣、行與預估時間皆安排得有條不紊，甚至單子最後補充其他備選方案，若非要糾出個缺點，只有由她擔任領頭羊，年紀委實太稚嫩了。
未曾想珀莉準備齊全，猝不及防呈個申請，內心再三糾結，令小孩帶小小孩出遊，這都算什麼事啊？他相信她的實力，然而年齡……反覆在實力及年齡兩者間搖擺，究竟該不該答應呢？就很掙扎。
「那個，」他按了按眉頭，「我姑且確認一下，是雙胞胎纏著、吵著要妳帶他們去玩嗎？」去年大兒子主動要求參加慶典一回，夫婦倆堪稱為奇蹟，今年總不是他無趣性格陡然變異，慫恿她吧？要也是那兩個成天玩心大於天的皮猴吵鬧。
「嗯？沒有呀，」此事是她擅自作主，無關他人，「是計畫單上哪裡有疏漏嗎？」
賽里昂不認為珀莉在說謊，但眼下提出這種要求，雙胞胎肯定少不得摻和在裡頭，打從與她共事後，進一步了解性情，察覺她跟艾爾諾相似，對活動慶典之類缺乏熱情。
「不，不是這樣。」
賽里昂心情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同金眸四目相接，他欲言又止，半晌，在准或不准中拉扯下，最後妥協道：「我撥個人手陪同，你們四人尚未成年，某些場合多有限制。」
「謝謝您。」既然事情敲定，尚無要務相談，她道謝完迅速退出辦公室。
珀莉前腳甫離開，後腳三個人影追上，狄恩與薇羅妮卡分別霸佔她左右邊，勾著手臂，艾爾諾則悄聲無息踏著步伐，緩緩隨其後。
珀莉習慣雙胞胎沒打招呼，就逕自闖入房間裡，當中不乏她縱容的緣故，對此公爵夫人訓斥過雙胞胎好幾回遵守「基礎禮儀」，他倆猶如耳邊風，依然故我，顯然成效不彰，兩隻皮猴如此不受教，莫娜萬般頭疼；倒是艾爾諾，進入房間前一定會先徵詢她意願，特別守禮。
告知三人明日出遊計畫，雙胞胎雀躍得高舉雙手、齊聲歡呼，艾爾諾神色未變，察覺不到情緒變化，珀莉猜不透他心思。
「艾爾諾不想去嗎？不去也沒關係的。」慢半拍才記起他興許沒意願參與，怕覺他得困擾或為難，因而發問。
「就是嘛！有姊姊就夠了，大哥自己留在家吧。」薇羅妮卡扮了鬼臉，沒心沒肺拋棄兄長。
艾爾諾沒搭理妹妹，不帶猶豫道：「我會去的。」假使僅僅弟妹，他確實沒興趣跟上，升起念頭湊一腳是因為有珀莉陪伴，打從相遇那日開始，他對她好奇得難以挪開視線。
珀莉坐於沙發正中央，左邊是狄恩趴在沙發上，雙手支頷，雙腿後勾；右邊是薇羅妮卡，頭枕著她大腿，眼睛眨巴眨巴地仰視；艾爾諾坐在旁邊椅凳，蹺腳抱膝，默望弟妹各種撒潑打滾，聊天聊地。
處於發育階段的孩童需要充足睡眠，莫娜準時八點過來珀莉這兒，把依依不捨、耍賴的雙胞胎拎走，反觀艾爾諾，母親一現身便曉得晚間休閒時光已盡，自動自發回房，突顯出用不著父母操心那一面。
洗澡！溫習課業！睡覺！此乃莫娜身在公爵府邸時，宅邸眾人每天可聽得她語調微慍，朝雙胞胎督促喊話，完全不在意貴夫人應有的優雅儀態，都在自家地盤了，何必維持在外偽裝的端莊舉止。
大眾多數刻板印象，視男孩頑皮好動為常態，眼下有個薇羅妮卡，珀莉頓時覺得偏見要不得，何況據她所知，貴族階級裡，禮教針對、束縛女性居多，孩童天性愛玩才是正常發揮。
艾爾諾臨走前，回首深深凝望珀莉，那雙深邃碧眼似乎想傳達什麼訊息，她卻眨了眨金眸，對那道目光毫無頭緒。
翌日，果真如她預料，天色烏雲籠罩，整片黑壓壓地，雨勢瀌瀌，絲毫無放晴跡象。
風雨無阻，晨練仍舊得練，有了晚點兒能出門遊玩這塊蛋糕誘惑在前，雙胞胎精神十足，活力充沛，臉上顯得容光煥發，賣力奔跑完成體能訓練，幾乎按捺不住那顆興奮雀躍的心。
小孩子想法，以為早點完事能早點出門，殊不知依然得等集體晨練結束，兩人旁邊乾巴巴等著，年紀小，心性尚浮躁，安全起見，練武場的真武器不讓他倆碰，沒得轉移注意力，好動且坐不住，兩人身體七扭八拐像條毛毛蟲自娛，珀莉主我訓練完畢，瞥見舉動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來。
雙胞胎湊過來央求珀莉快些帶他們出門玩，瞅瞅兩張把盼望寫在面上的神情，她都不忍心戳破現實，這個點兒外出，頂多逛逛晨間露天市集，普通商店泰半未開始營業，再說今日陰雨連綿，雨勢時大時小，恐怕影響擺攤意願，市集攤販約莫稀少或零。
莫娜正事、雜事頗多，抽不了空帶孩子遊玩，明明珀莉同樣是個未成年人，卻讓她照顧三個子女，儘管她表明不介意，可想來全是赧顏，令他們做父母的多不好意思。
她拘著雙胞胎別去打擾珀莉處理公事，直到文件完成告一段落，差不多上午八點，這才鬆手放行，深諳自家孩子性格如何，臨走前千叮囑、萬囑咐三人，尤其是兩個小的，不許亂跑給珀莉製造麻煩。
為什麼自己也要站著聽母親告誡？殃及池魚，艾爾諾深覺無辜。
他們換上款式、顏色較不起眼的樸素衣服，盡可能假扮尋常人家，意圖融入平民形象，畢竟錢財不露白，避免招來有心人士覬覦。
整裝就緒，珀莉披上斗篷，將兜帽戴好，領著三條尾巴和兩名護衛出發。
護衛們坐於外充當馬夫駕駛馬車，狄恩與薇羅妮卡為了坐珀莉旁邊起了爭執，殊不知在他們爭奪時，位置被艾爾諾默默搶先一步坐走，兩人回過神來大喊卑鄙，珀莉聳肩，顯然無奈，怎麼這種芝麻小事也能吵鬧呢，誰坐都無所謂吧？
有鑒於雙胞胎精力旺盛，珀莉第一站帶他們去消費對象為平民的遊樂園區。園區落座於皇都東郊，地點稍微偏遠，搭乘馬車花費了些時間。
雨時而溟濛，時而霢霂，戶外設施是遊玩無果了，好在室內娛樂亦是多樣化。
室內空間寬闊，雨天之故，裏頭熱鬧非凡，滿室充斥著孩童的歡笑聲；首先吸引雙胞胎注意的是模擬攀岩處，這是練武場缺乏的東西，他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並且互相挑釁。
「賭不賭？先爬一輪回來的贏，輸的人每天生啃一根胡蘿蔔一週！」薇羅妮卡勾勾手指，兩人都抗拒吃胡蘿蔔，這賭注正中要害。
「幼稚鬼，連這也要比。」狄恩吐舌做了個鬼臉。
「咧──笑你不敢！」她故意激他上鉤。
「誰怕誰啊！比就比！」果不其然狄恩不服輸地回道。
孩子倆戰意高昂，直接衝去攀岩區等待比賽，其中一名護衛見狀連忙追上去，深怕有個閃失；珀莉則慢悠悠隨後，不著痕跡地觀察四周與眾人反應，有別於平時自身所處環境，嚴謹有加，娛樂匱乏，此處很是新鮮。
孩子們四處奔走歡呼，嬉笑奔放，大人不是忙於看顧小孩安危，就是陪著他們一同遊樂或進行遊戲教學，她暗忖，人與人間的互動因應場合、年紀、身分……等因素而改變，果真奇妙。
「你不一道去玩嗎？」珀莉偏頭問艾爾諾。
碧眸回望，語氣平和，「別加入他們的戰局比較好。」
無聊且幼稚，完全沒興趣摻和，深諳沾了點邊便會被弟妹食髓知味，打蛇隨棍上的道理，必須嚴守底線，作為兄長，他會照顧弟妹，但不代表要陪他們胡鬧。
「噢。」似懂非懂，約莫三人間有什麼相處矛盾及秘密，她乃外人，不便深究。
「姊姊想玩嗎？」換他反問。
「不大適合，況且這邊遊玩年齡限制在十二歲以下。」等五月生日過去，屆時珀莉滿十三歲，金眸閃爍，在想玩與否這二分法選擇裡，蹦出第三種答案。
再者，此地人數眾多，且民眾專注於遊樂，不然她一個身著斗篷、戴著帽子遮掩容姿的人，混入其中實在突兀，不過截至目前為止未被關注，主要是她對自己施展魔法，模糊身形，降低存在感，畢竟若使用隱身魔法，三個孩子同護衛找不著她，就本末倒置了。
憶及昨晚臨時向各商家洽詢、預約時，無論平民階層抑或貴族階層，語氣絲毫掩不住，聽起來統統驚嚇大於驚訝……她心情極為複雜。
這是訝異她親自聯繫呢？又或礙於年紀或身分呢？照道理，貝奈詩信譽良好，商家毋需擔憂被爽約吧，哪怕臨時取消，預先全額支付的款項當作補償，不用退還，那究竟驚詫些什麼，她打從心底無法理解。
「不過這種程度的安排，稱得上享受慶典氣氛嗎？」滿心遲疑，上午近三小時讓孩子們在這兒玩耍，僅是普通遊樂吧？
「放心，姊姊，別說享受慶典，他們找藉口撒歡罷了。」艾爾諾雙手環胸，餘光瞥向攀岩區，他特別瞭解弟妹脾性如何，要長時間進行靜態活動堪比登天，難為了兩人的教師，惟恐課程期間片刻不得安寧。
「好喔，」既然他這樣說，暫且相信，「希望午餐後的行程不會讓你們期待落空。」首次領著孩子們出遊，行前計劃做得再充分，依然沒有把握。
「真要說，他們想要的是新鮮感，隨便抓個和慶典沾上邊的東西搪塞過去都行。」
「新鮮感？」珀莉未理解話中含意。
「嗯，社會階級將生活環境切割開來，貴族與平民小孩觸及到的人事物大多有所差異。」艾爾諾一副少年老成地解釋。
「撇開人，譬如說？」她明白階級制度幾近鴻溝，無法輕易跨越。
「舉個例子，就說玩樂這方面好了，進入學院前貴族小孩多半待在家中，或跟隨父母參加宴會、茶會等等活動，隨意外出不是簡單的事情。」艾爾諾聳肩。
「然後呢？」珀莉傾聽。
「貴族之間混在一起，能夠聚在一起玩的就那幾項，結伴踢球、模擬比武，射箭劍鬥之類、擲骰子博弈、有空看看歌劇，賞花賞畫、年紀大的人有豐富夜生活……」放浪形骸，所幸埃特禮家風氣優良，起碼公爵夫婦潔身自愛，最後一項如果做了，怕不僅僅是被父母打斷腿這般簡單。
「你指的這些針對大人比較多吧？」以上例子她略有所聞。
「嗯，」再次聳肩，「所以孩童拘於家中學習較多，在進入學院結交朋友前，能稱得上好友的人少之又少，娛樂方式傾向父母贈送的昂貴玩具。」他能適應，但雙胞胎稍微反骨，偏愛動態活動，搞得他偶爾心有倦怠。
珀莉自鼻腔發出長長「恆──」聲，上述皆是她無緣童年，聽來新奇，「對普通人而言，長期做相同的事，久了會膩，哪怕是玩樂。」她頓悟他意指。
「才說是圖個新鮮感囉。」與幾乎無人察覺自己卻心知肚明，相較不著痕跡常態性敷衍弟妹的做法，珀莉倒過度費心籌劃了。
「這樣呀，」輕聲細語，「話說回來，他們精神可真好。」晨練完雙雙萎靡不振，小作休憩後出門，現在又一副生龍活虎的模樣。
「精力無窮是他們兩個最大的優點了。」態度誠懇，聽著是兄長真心實在意讚賞兩人，珀莉仍隱約覺得語意有哪兒不對勁，心裏略微遲疑但未道明困惑。
睇著雙胞胎七手八腳攀登岩塊，這項活動既考驗集中力與平衡能力，有助於鍛鍊全身肌肉，又能讓他倆散發多餘精力，她心想這挺不錯，值得推薦給其他人──首先和斐瑞特及學院院長回報心得好了。
彼時，她不曉得自己無心插柳，待日後柳成蔭之刻，噩夢將降臨於某部分學子身上，造就哀鴻遍野及無數怨念，然而終是有所收穫，心中埋怨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好好憋住不甘願，學子們痛並快樂著鍛鍊體魄，珀莉對此一無所知，卻深藏功與名。
雙胞胎七手八腳攀登，專心致志在比賽上，找尋適合的岩塊蹬腳、抓握，努力朝頂點邁進。
最後結局以薇羅妮卡早一步落地險勝，瞧她擺出勝利姿勢，狄恩扼腕，吃一週胡蘿蔔！他討厭那個生味，超級厭惡。
「姊，我輸了。」衝過去珀莉懷裡，緊緊抱住求安慰，「可惡啊──胡蘿蔔太難吃了！」味蕾要遭受摧殘，噩夢啊！
珀莉拍拍背部，安慰道：「沒事，別氣餒，人並非百戰百勝，勿向失敗低頭，再接再厲總有一天會贏；另外，胡蘿蔔富有營養。」勝敗乃兵家常事，縱使是區區遊戲，懂得敗北的滋味，磨礪心理如何從受挫中站起來，提早訓練心態，遠比常勝後某天在戰場上敗陣強多了，起碼不容易一蹶不振。
艾爾諾欲言又止，他年長弟妹快三歲，即使眼下處於被埃特禮家庇護、人稱溫室花朵的階段，多少懂得她言談之間隱藏何種深意，弟弟年幼，三月生日過後滿九歲，為時尚早，應該還難理解弦外之音。
「二哥卑鄙！」薇羅妮卡使力擠開狄恩，「我也要姊姊抱！」然後窩進珀莉懷中蹭了蹭，朝他吐舌，赫然，兩人發動口舌之爭。
珀莉輕摸著她毛茸茸的金髮，不明所以兄妹怎的忽然拌嘴起來，艾爾諾呈緘默，碧眸凝視三人，將這幅「奇景」收入眼底。
變數，艾爾諾思忖，內心那股奇異感受縈繞著，久久未散，無從分辨，暫且以此稱之。
敏銳地感知到視線投射自身，珀莉側首，金眸回望迎合目光，脣瓣一張一闔，未聞音響，徒留嘴形，隔空悄聲問他「怎麼了」。
艾爾諾意會後，搖了搖頭，個人心緒都釐不清、思不明，豈能暴露給他人知曉，誰知它未來是否會成為弱點，抑或導致自己陷入險境，本能替自己建造一道透明牆壁，戒備著周遭乃至整個世界。
珀莉心頭霎那間閃過幾分異樣，遂欲進一步關切，沒來得及開口，雙胞胎已經拉著她去尋找下一個遊戲目標。
第二個項目，選擇與同年齡的孩子較量腕力，兩人處於興奮狀態，讓勝負欲只升不降。
「真意外他們力氣剩那麼多，竟然還有餘力和人比賽。」艾爾諾輕描淡寫地闡述，平時晨練，沿著練武場跑圈儼然變成小事一樁。
「確實是呢，方才攀岩應當花費了大部分的體能。」珀莉附和，也難怪公爵夫人頭疼，精力發洩不完才到處搞事。
「嗯，之後我會向父親建議，是時候給他們增加鍛鍊強度了。」看似兄長用心良苦，實際上心態則十有八分陷害，兩分真心。
見他態度良好，臉上貌似誠懇，珀莉汗顏，「……你刻意這樣做他們會怨恨的。」哪裡會不清楚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惡意，雖然面向結論為善，強健體魄乃益事，可明目張膽，隱約透露出夾帶公報私仇的意味，在打擊報復什麼嗎？莫非平時表象不顯山露水，實則嫌棄照顧手足麻煩？
「無所謂，他們不能只過跑圈、揮揮木劍的輕鬆生活，早晚得加強訓練，幫忙提前日子而已，姊姊難道不覺得他們進度太渾水摸魚嗎？」不以為意地聳聳肩，父母根本放水放過頭，論訓練量，放在他當時那個年紀，內容強硬程度遠超於弟妹，站在他立場評斷，溺愛與否有待商榷，但能肯定那叫做放縱。
父母疑似差別待遇，羨慕嫉妒沒有，畢竟學會就是自己的，技能在身有助於應付突發狀況，不過拉下水一起共沈淪他甚而開心。
「這個……」珀莉困擾地苦笑，「我不大曉得。」根據旁人反響，幼年經歷的訓練令知情人士瞠目結舌，甚至超越眾人認知中的艱困模式，被稱作地獄課程，換得無數同情與憐憫，於此她無法遞出準確評價。
艾爾諾默不作聲，移動視角觀看薇羅妮卡跟狄恩比賽，兩人錯開，狄恩力氣稍小，戰了兩輪便落敗，而薇羅妮卡贏得五次勝利後告終，遺憾並無奪得優勝。
「哇哈，沒力了、沒力了。」她揉揉手臂肌肉，轉動手腕。
「怪力女，妳力氣也太大了吧。」狄恩咕噥，不甘心自己兩輪告負。
「才怪，少牽拖哩，是二哥遜斃了，哼哼哼。」立刻回嘴，父親曾讚賞她力氣大，這點她不禁得意得翹起鼻子。
雙胞胎返回前，艾爾諾從旁奚落，「再過幾年她就笑不出來了。」
「啊，」珀莉秒悟，「青春期開始發育後，男女生理差距的確不好彌補。」金眸一瞥，注意到艾爾諾個子矮自己一些，赤紅髮絲惹眼，她鬼使神差地抬手，往那顆頭上摸摸揉揉，髮質柔軟滑順，手感頗佳。
艾爾諾身體微震，剎那間愣住，全身僵直著，珀莉一個醒神，趕緊將手放下，「抱歉，我失禮了。」
他舉起雙手擺動，半窘迫道：「不、沒有，不會，沒關係。」突如其來被人摸頭，嚇一跳而手足無措，片刻，冷靜後回味過來，分明事情並非他所為，為什麼自己要慌張釐清？迷惑在腦袋裡千迴百轉。
在他尚處於困惑時，雙胞胎不知勞累為何物，再次拉著珀莉朝下一站走。
此次輪到狄恩指定遊玩項目，是個考驗精神力操控的遊戲，稱不上精細操作，但需要穩定度及精準度，輸出調節精神力，切勿忽大忽小，否則容易失敗。
遊戲原理簡單，注入些微精神力在水內，沿著既定的圖案逐一填滿，水經過後無法再回頭，稍有不慎水便滿溢或缺漏，如此遊戲即失敗；關卡共有十關，圖案由簡至繁，全部通關能領取獎品，是座外觀看得見金屬齒輪轉動，構造精緻、半透明的小鐘樓，目前尚有挑戰者拔得頭籌。
成人都沒把握能控得制宜，自然年齡愈小愈難掌控好精神力，薇羅妮卡粗心大意於第四關淘汰，狄恩止步第九關抱頭扼腕，珀莉全程觀察他倆操縱過程，若有所思。
「發生什麼問題了嗎？姊姊。」珀莉凝神專注在弟妹身上，艾爾諾冒出念頭，想窺探她思緒。
「這些關卡設計，由成年人來玩，大部分會失敗在第七、第八關的陷阱中，狄恩能突破第八關，證明精準度拿捏得十分優秀，加上擁有的魔力迴路數量多，我認為比起劍術，他更適合修練魔法。」珀莉直言不諱，當然未滿九歲的薇羅妮卡實力不落人後，遺憾她性格離城穩仍訂有段距離，整體偏浮躁，體內魔力迴路寥寥無幾，註定走上劍道一路。
縱使魔力迴路再多條，如若不懂得如何精巧運用亦是白費功夫又暗藏危險，一個沒弄好，恐將給周遭帶來禍害，殃及無辜，換言之，狄恩生來就是當魔法師的料，適當地引導培養，未來必有一番建樹，在魔塔裡取得一席之地。
「他要知道姊姊這樣稱讚，絕對會開始臭屁。」某個層面上，不愧是雙胞胎，狄恩和薇羅妮卡舉止如出一徹，翹鼻子心態有過之而無不及。
「別變得狂妄自大，有自信乃益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必須謙遜自持，切莫忘記勿驕勿躁，珀莉父親曾經告誡過她。
艾爾諾隨意道：「但願囉。」決定當個傳聲筒，如實轉告珀莉所訴，剩餘交給父母煩惱，毫無負擔不管事。
快樂時光體感上總流逝得特別快，兩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將近晌午，珀莉領著三人覓食果腹去。
冒著大雨，她預約了一家藏身於巷弄深處，無店名招牌，依靠熟客介紹的隱密餐酒館，消費價格高昂，客人泰半源自上流階級。自從十歲就讀皇家學院起，偶爾會造訪此店，猜測是脫不開身分遂獲利特權，被老闆奉為座上賓，以及任何時刻皆替她優先保留席位。
採無菜單料理制，當日菜餚由店家隨性設計，通常珀莉來此店只為品嚐甜食與新鮮濃湯，不過受到每年四季慶典活動影響，店主特意準備了幾道響應節慶的風味美食。
冬末初春，有著限定季節採收的果實、葉菜等植物，例如一年僅收成一次的藏春果，滋味酸甜，適合用來製成糖漿、果醬、甜點一類；帶有辣味的野薊，珀莉嗜辣，完全打中她喜好；富有營養素，考驗廚師功力，適當調味後能廣受好評的根莖類蔬菜等等，皆是春日慶典中「食」的精華。
小包廂內，珀莉與三個孩子一桌，護衛們坐另一桌，服務生一盤接一盤送上菜品，雙胞胎雙眼發亮，情緒全寫在臉上，父母不在前監督，他兩把用餐禮儀拋諸腦後，光顧著眼前佳餚，大快朵頤起來，艾爾諾倒是一如往常動作優雅，慢慢咀嚼進食。
珀莉只享用一小塊蛋糕與熱茶，通常她中午不食。秉持著不浪費食物的心態，拿捏過份量，昨日預約時同店主溝通，針對端給孩子們的餐食菜數未變，卻在量上做了減量。
飽食一頓，心滿意足，雙胞胎上午耗費體力，眼下睏倦逐漸顯露，四人回到馬車上稍作休憩。
馬車外雨聲淅瀝嘩啦地下，薇羅妮卡蜷縮著，側頭枕在珀莉大腿，狄恩仰躺在對面座位上，艾爾諾被擠到位子最旁邊。
「乾脆就這樣回家吧。」俯視酣睡的狄恩，艾爾諾皺著眉提議。
「嗯？你也累了嗎？」
「沒有，但他們應該會睡很久，醒來應該要傍晚左右，」清晨訓練，加上撒歡一上午，電量耗盡，兩人睡得香沈，「姊姊下午還有什麼安排？」
「惠斯連商會慶典期間有來布展，想帶你們逛逛，還有傾向貴族，以春日為主題的藝術展，剩下的安排就這些了。」
惠斯連商會此次主打販售兒童、青少年的各式玩具，珀莉計畫讓他們自行依喜好挑選玩具，作為禮物為今日行程劃下句點。
「這兩個安排要事前預約嗎？」
她搖搖頭，「現場購票制。」
艾爾諾咳了聲，「老實說，去年我不過晚餐後帶他們到街頭晃，在攤販玩小遊戲、吃點零食與看煙火，姊姊安排得太……」真的太多，過於用心，教人自慚形穢──雖然他自我檢討不到三秒。
「我這樣做不好嗎？」虛心請教，她是初次擬出遊計畫，怕哪裡做得差。
「不是不好，是怕他們胃口變大了。」得寸進尺的畫面宛若近在咫尺。
珀莉納悶，「今天餐點的份量供應太少嗎？」以為先前估算超出誤差範圍。
「……此胃口非彼胃口。」艾爾諾噎住。
「不然是？」她需要解答。
他心塞，腦袋轉了一圈，放棄解釋，「總之，雨天移動也很麻煩，難免弄濕衣鞋，差人買個玩具，驚喜感到位，無論如何他們都會喜歡。」
「好喔，」聞外頭雨勢漸大，打道回府不妨是另一種選擇，「那你想要什麼玩具？」
當面本人面前，直白問出來直接消滅驚喜感，艾爾諾無言以對，四目相交，半晌，在金眸筆直地盼著下才啟唇答覆。
「比起玩具，我能換個心願嗎？」身外之物可有可無，興趣缺缺，反之他另有渴望。
「請說。」
「請姊姊教我魔法，一對一。」相識後，被珀莉牽引心神，好奇心與日俱增，正圖謀著單獨相處，機會似乎已經唾手可得。
珀莉歪頭，「教學隨時都可以呀，沒有更想要的東西嗎？」心忖好學求知怎麼稱得上禮物，三人同是兄妹，強求公平，她拒絕差別待遇。
艾爾諾輕笑，「沒有，真的足夠了，相信我。」愈發想深入探索她內心，他有預感世俗物質絕對無法超越這個決定。
既然本人堅持，她也不再勸，轉而吩咐一名護衛至惠斯連商會購買禮物，命另一名護衛駕駛馬車回宅邸。
春日慶典出遊就此落幕，珀莉此刻沒意識到，這只是個開端，將來她會越來越寵三個孩子，甚至被公爵夫人無奈地傾訴太寵他們，當心慣壞了。
即便如此，珀莉仍舊作風未改，終歸是她真心喜歡埃特禮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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