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幸福 - 一（附圖）

　　一

　　二十二歲的春天，十年之約已過，早已接任爵位掛上伯爵稱號的珀莉，在假期時辭去皇家學院的教務，為返回領地做準備，在行前她必須好好地向埃特禮公爵家道別，感念他們十年來的愛護照顧。

　　任職於學院期間忙於授課、學術研究及撰寫論文，她幾乎快一個月沒有回過公爵家，所幸雙胞胎就讀學院三年級，他們仍時常往來。兩位即將迎來畢業季，仔細想想果真光陰似箭，當年兩個孩子還幼小稚嫩，如今已長大成人，三人與她十年來有過遺憾，有過悲傷，可是更多時候伴隨著開心。

　　雖然往後要面對更多難題，但埃特禮公爵家就像第二個家，十二歲時自己做出的決定再正確不過了，她如此慶幸。

　　或許哪天可以真正招待孩子們來領地玩，貝奈詩是個受到祝福、物產豐饒的富庶地區，氣候穩定宜居，十分適合旅遊，休閒娛樂產業在這邊發展得不錯，喜好遊玩的雙胞胎應該會喜歡這邊的風情吧？她開始暢想藍圖，除了魔法書籍，狄恩還喜歡研究搜集精工藝品，以工藝品出名的格萊斯城鎮可以逛逛；薇羅妮卡則熱愛各種賽事，尤其是劍術比賽，入學以來她一直保持劍術系的首席之位；至於艾爾諾……相處多年她始終未摸透他的愛好。

　　「只要是姊姊送的我都喜歡。」

　　這句話從沒變過，配上他一如既往的得體微笑，珀莉很難揣測他真實心意，說討厭似乎也不像，她送的禮物都有見他悉心收藏或使用，在學院工作時亦有定期聯絡，然而他倆間總維持著股微妙的疏離感。

　　她還是忍不住笑意，大概是一塊兒長大的情誼，她想跟他們三個一起嘗試各種新奇事物，每當有好東西時馬上分享給他們，日常發生事情也是優先告知他們。

　　「看看這三個得意忘形的小鬼，慣！妳會把他們慣壞的！」

　　情況允許下，三人都是她的小尾巴，珀莉宛如領頭羊帶領他們四處走，對於她的無限縱容，莫娜時不時這樣發出嘆息。

　　「真是好吶──」乘坐馬車望著窗外風景，她沈浸往昔，出神到不自覺喃喃自語。

　　「小姐，怎麼了嗎？」

　　侍女朵菈沒聽清珀莉的話，於是向她詢問，她搖搖頭。

　　「沒事的。」從回憶裡回歸現實，面臨離別之際到底還是多有不捨，難以形容的酸澀感盤旋心中久久未散。

　　馬車內只聽得見車輪轉動的喀啦聲，寂靜再度蔓延開來。

　　甫至公爵邸，薇羅妮卡彷彿等到主人歸家的大狗般，興奮地衝上前擁抱珀莉。

　　「終於等到妳回來了，好想妳呀！」

　　相較十五歲就停止生長的珀莉，比她還高半顆頭的薇羅妮卡用臉頰蹭了蹭她的頭，她拍拍她的背無奈道：

　　「哪那麼誇張呢，不是前幾天學院結業式才見過的嘛？」

　　「就有，我天天都想和姊姊見面的。」

　　珀莉不禁莞爾，這種被用心對待的感覺真的非常棒。薇羅妮卡支使侍從搬運馬車上的行李，挽著她的胳臂朝房間走去，掩不住面上的雀躍及急切，腳步卻配合珀莉的步伐緩慢而行。

　　十五歲那年，在討伐中為了救人導致左腿受到重創，經過治療日常行走無礙，然而一旦速度加快左腳便會變成跛行，更別提想跑想跳了。

　　對於身體落下殘缺她不後悔，甚至覺得出事的並非他人而萬幸，能夠幫得上忙就太好了，是啊，太好了，在能力所及之處發作用，實在太好了，某個聲音不斷告訴自己。

　　自來到公爵邸，他們給特別騰給她專屬房間，且今後將繼續保留它，隨時歡迎她回來小住。

　　珀莉性格稱得上物欲低下，非必需品外其他身外之物都隨意，行裝簡便，不介意被插手生活，於是上至房間佈置，下到衣飾打扮直接被三個孩子包圓了。

　　「怎麼又買那麼多啊……」

　　打開房門，那明顯堆疊成山的盒子立刻入眼簾，她很是無奈，不管幾次都難以習慣這般奢侈行為。

　　「嗯哼──明天晚上的皇家舞會，理所當然要讓姊姊成為最耀眼的人。」薇羅妮卡驕傲地挺起胸膛，「跟平常一樣，大哥會負責護送姊姊的。」

　　至今未有人超越的帝國公認第一美女，她當然得好好炫耀，這是她們家的！

　　「我的確有收到邀請函，可不見得非去不可。」去了跳不了舞，沒太大意義，況且要花心力社交純屬麻煩，貝奈詩本身的特殊性毋需維護交際。

　　「哎唷，就當陪我去好不好？好不好嘛，姊姊？我會怕生。」公然撒謊，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珀莉眉毛一挑，調侃道：「唷，聽聽妳自己說的話，交際達人會認生？怕天要下紅雨了。」從小和狄恩上竄下跳的頑皮兒童，幫忙擦過無數回屁股，她難道還不瞭解雙胞胎個性嗎。

　　薇羅妮卡嘿嘿竊笑，沒反對就當同意，她一一拆開盒子拿出禮服給珀莉比劃。

　　「姊姊膚色白，大部分的顏色都能駕馭，我個人推薦紅色和紫色的。」

　　珀莉看了眼蕾絲、寶石點綴及裙襬繁複刺繡的華麗服裝，沈默幾秒猶豫地開口。

　　「……盡量選樸實點的禮服吧。」她很想婉拒，褲裝行動方便為什麼偏偏排除它？

　　雖然尚未結婚，相較十八歲的薇羅妮卡，她已經過了十幾歲恣意張揚的年紀，需要展現的是穩重妥帖那種樣貌，優雅、學識、氣質、涵養，貴族階層對女性默認應具備品德。

　　果然還是魔塔比較合她胃口，以注重才華優先，可惜她永遠失去施展魔法的能力，不曾惋惜，但夜深人靜時落寞情緒偶爾會湧上心頭。

　　獨自一人太容易多愁善感，所以心底深處其實討厭獨處，只是無法告訴任何人，沒有多餘空間留給她耍任性。

　　「本該翱翔天際的傲龍卻折了翼，妳的人生，可惜了。」

　　十三歲在街道上遊走時擦肩而過的流浪占卜師拉住她手腕，他混濁的眼睛霎時掠過一眼，上來就是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

　　她欲言又止睇向這位最近在皇都聲名大噪的占卜師，自己覺得此生值得不就好了？這陌生人亂七八糟說得啥……

　　「咕──呵呵，甘願走進黃金打造的精緻囚籠喲──咕嘻嘻嘻──」

　　分辨不出性別的占卜師用沙啞嗓音發出詭異怪笑，丟下這句話逕自離開，她更加莫名其妙，這究竟什麼人吶，隨即拋之腦後，轉身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隨遇而安，隨波逐流，某方面來說算是種消極的生活態度吧？她收起思緒，參與興致勃勃的薇羅妮卡的話題裡。

　　埃特禮家有一條明文規定，除非外力因素否則一律共進晚餐，理由是餐桌上友好交流促進家庭和諧。

　　接近晚餐時分，外出的人陸陸續續歸宅，六人很快就集齊。僕從依序上菜，珀莉不挑食，食量卻小得可憐，他們想多夾菜給她都很困難，多吃點的話勸了十年毫無成效。

　　「什麼時候啟程？回去貝奈詩領地後有什麼打算？」

　　賽里昂詢問珀莉，也許在她未來計畫中能以長輩身分給出些建議。

　　「預計四天後離開，回去之前會先去魔塔一趟。」

　　「去魔塔？」

　　「對，得先去求婚。」她點頭，一臉輕鬆。

　　雙胞胎聞言異口同聲大聲疾呼，「什麼求婚！？」

　　公爵夫婦面面相覷，似乎被震驚到，艾爾諾拿著餐具的手用力縮緊，面上卻不顯露半分情緒。

　　「我二十二歲了，擇偶的時間所剩不多，帝國法律不是規定貴族女性二十五歲前必須結婚嗎？得把握機會呀。」

　　她說得好像明天早餐想吃什麼似的，語氣稀鬆平常，毫無迫切。

　　「啊……原來有喜歡的人了嗎？看來原本想介紹給妳的對象不需要了。是魔塔哪位公子得到妳的青睞？」公爵夫人滿臉遺憾。

　　「舒伯坦伯爵家的次子，魔法師戴文。」珀莉歪著頭坦承，「欣賞但談不上愛情的喜歡，各取所需罷了。」

　　賽里昂疑惑，「他不是私生子嗎？既然他對你並非愛情，為何妳要向他求婚？」

　　「這個嘛……他想要名正言順的貴族地位。貴族間的婚姻說穿了本質上是種交易，情投意合純屬奢望，真正因為愛情而走到一起的貴族能有多少呢？公爵您比較特別，貝奈詩亦有難言之隱。」

　　家世背景相當，又有戰場情誼的公爵夫婦，天時地利下兩人結合再自然不過。反觀自己的婚姻，她心態豁達，一切以利益考量優先。

　　她接著講，「未來我的第一個孩子會是貝奈詩，我需要一位不介意的丈夫，更希望孩子成長中有父親這個角色參與。」她停頓一下，「哪怕找不到對象，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找個貴族借種生子，貝奈詩擁有這項特權，當然，我不太想打破帝國的法律，但也不願意正式成婚許下誓約。」

　　她賭不起帝國的未來，這項決定勉強算得上雙贏。

　　作為帝國特殊存在的貝奈詩不能斷送直系血緣，守護帝國的龍之後裔，金龍與初代皇帝結下守護契約。私生子也好，未婚生子也罷，無人能置喙延續血脈的方法，貝奈詩直系本身的血液正是契約紐帶。

　　「好，妳已經和戴文談妥了？」

　　「試探過，他不介意，光憑這點就足矣。」她微微聳肩。

　　公爵夫婦欲言又止，雙胞胎不曉得該說什麼，餐廳氣氛一時間沈默，爾後艾爾諾垂著眼發問。

　　「如果有機會得到愛情，姊姊的理想型會是什麼樣？」

　　「噢……按我的喜好來說，人品外貌不能太差、不干涉我的決定、能有共通話題、結婚後對家庭忠誠，最重要的要愛孩子。」掰著手指數，「數一數我列的條件真多，哈哈，帝國應該很難找到這種人，當成玩笑聽聽別較真。」

　　珀莉持湯匙攪拌她喜歡的南瓜濃湯，同時揶揄自己。

　　「那麼年齡呢？」艾爾諾再問。

　　「唔，最好相仿，老夫少妻什麼的，多少有點疙瘩，戴文不也才十九歲？我這個年紀的貴族多數不是早已結婚就是有婚約在身，好男人不會缺姻緣的。」

　　「戴文在魔塔的評價不錯，雖然為人寡言，至少潔身自愛，沒謠傳過什麼八卦。」與魔塔往來許久的狄恩突然插入話題。

　　珀莉喝口湯，放下湯匙。

　　「龍從不背信棄義，數百年來一向如此，如果結婚時有在神面前許下承諾，必定遵從；要是人違背了誓言，將招致龍的報復。哪怕不是在神面前宣誓的正式婚姻，沒有做好覺悟就與貝奈詩結合，其實是難以估量的沈重枷鎖及災難。」彼此都要忠誠，龍是種霸道的生物，寧願毀掉也不願讓他人得到，混合人類血統，霸道依然存在。

　　因為有前例，歷史上發生過貝奈詩差點和帝國同歸於盡的慘案，此後貝奈詩比原先更加慎選伴侶，必要時皇室也會介入其中，他們的婚姻絕大多數是特例且矛盾，不合形式卻又被大眾承認的正式夫妻。

　　「他有那種覺悟嗎？」莫娜憂心忡忡，貝奈詩的伴侶或多或少會傳出流言蜚語。

　　「我想是有的。」否則哪來的膽子應下她的試探。

　　薇羅妮卡板著臉，手做出割喉狀說：「要是他敢讓姊姊不愉快，我可以打斷他三條腿！」

　　「薇羅妮卡！注意妳的言行！」莫娜厲聲，女孩子家這樣說話太粗俗了。

　　「好嘛……」她咕噥著。

　　珀莉見狀噗地笑噴，「謝謝妳。」

　　見她心意已決，公爵夫婦沒道理再插手，便結束這個話題。狄恩悄悄瞟了眼不再言語專心用餐的艾爾諾，總有些放不下心，粗枝大葉的薇羅妮卡大概沒發現，他們的哥哥比任何人都在乎珀莉，內疚之外摻入了其他複數感情。

　　晚間珀莉梳洗完畢坐於床上擦頭髮，邊擦邊回顧否有要帶走的東西落下沒收拾，環顧精心佈置的房間，裡頭充滿各種回憶，明明有心理準備，離別之際將臨，內心始終多有不捨。

　　對比貝奈詩空蕩蕩的大宅，這裡顯得格外溫暖。

　　叩、叩。

　　有人敲響房門。

　　「姊姊，是我，可以進去嗎？」

　　「請進。」

　　三個孩子中那麼客氣有禮貌的只有艾爾諾，然而他待會兒的動作又令人……困惑？

　　最終珀莉把它歸咎為補償心態。

　　艾爾諾端著托盤過來，上面擺放精油、毛巾及小水盆。始於七年前，他在家中晚上沒有一次不這麼做，這件事已然成為他日常生活中的例行公事。

　　「那麼堅持做什麼？」她都快離開了。

　　艾爾諾首先用風魔法將珀莉頭髮弄乾，再挽起袖子，蹲在她面前輕輕托起她的左腳，抹上精油開始按摩。

　　「姊姊的腳不是每晚都會不舒服嗎？就當成是我……內疚吧。」

　　他的按摩無論幾次都難以習慣，她很彆扭，「都說那是意外事故，又不是你的錯。」

　　「可我在意，很在意。不論是姊姊腳上的傷疤，或是行走不便，我都在意得不得了。」

　　「噯呦，這麼執拗幹麼。」這是想讓她心疼嗎？

　　艾爾諾固執起來誰都拿他沒辦法，在珀莉眼中，他對她為了救自己導致左腿落下殘疾的事非常自責。

　　手指力道適中在小腿來回滑動，漸漸緩解了小腿緊繃的肌肉，視角由上往下成俯瞰貌，艾爾諾睫毛濃密捲翹，隨著眨眼顫動，這個角度見不到底下那雙漂亮的翡翠綠眼眸，她莫名覺得不喜。

　　「姊姊是什麼時候產生那種念頭的？」

　　「你指什麼？」

　　「晚餐時說要結婚之類的，原來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啊。」他語帶委屈，原以為自己足夠瞭解她的心思。

　　「是人都會有一兩個小秘密呀，結婚的事我考慮好幾年了。」這都二十一歲的人了在自己面前仍像個孩子，她伸手摸摸他的頭，狀似安慰，實際上是那頭紅髮摸起來手感太好，忍不住。

　　「姊姊從來沒透露過，我以為還要再過幾年妳才打算考慮婚事。」

　　「你也知道，唯獨神有權能直接屠龍，龍沒有誕下後代前是不會死亡的，再拖下去我人生的時間只會無限延長。」

　　她只想跟普通人一樣擁有差不多的壽命。

　　「大家不都希望長生不老嗎？尤其是越有錢跟權的人。」艾爾諾的手碰到膝蓋上方，她稍微挪動腿，雖然他們感情好，但碰到大腿部分依然是既害羞又有些感到困擾。

　　「這個嘛……」她搔搔臉頰，「人是獨立的個體，起碼我不想。你希望長生不老嗎？」

　　艾爾諾的手停頓半晌，才邊說邊繼續動作，「不，與其長生不老，我倒期望心中最深的心願能夠實現。」

　　他十一歲深植於心的貪念，隨著時間不斷深根萌芽，現在已然成為可怕的參天巨樹，膨脹，再膨脹，底下樹根緊緊包裹住他的心臟，早已無法拔除。

　　「哈哈，你那麼厲害肯定能得償所望的。」

　　她笑著稱讚他。擁有劍術大師的稱號，同時亦於魔法領域略有建樹，是少見的天才，她相當看好他的前途。想當年，她十二歲時也有被譽為未來大魔法師的時候，現在回憶當初還真是有些悵然。

　　「借姊姊吉言。」

　　艾爾諾意味深長曖昧地笑了，珀莉見狀挑眉，他又出現她無法解讀的情緒。

　　「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嘛，何必笑得那麼奇怪。」她可不會讀心。

　　「我只是在想……除了我們之外，妳還有告訴誰關於結婚的計畫嗎？」

　　「嗯？伊芙琳曉得的。」

　　他面上幾乎難以察覺的不快一閃而過，珀莉卻敏銳地補捉到了。

　　「神殿的那個聖女？她居然這麼安分？天是要塌了嗎？」

　　「嗯哼，欸不是，你沒事討厭人家做什麼？」三連問是得多討厭啊？這兩人初次見面就不合，之後一打照面就是互相嘲諷，彷彿天生互剋。

　　「嘁，那是姊姊不明白她的心思。」沒事佔用和姊姊相處的時間，說到底都是敵人。

　　「哪能有什麼壞心思啊，她在神殿也很辛苦，我倒感謝她在你們出征時陪我解悶。」

　　「所以說，我才會建議討伐時我們三個其中一個留下來陪姊姊。」

　　珀莉身體前傾，手抬起艾爾諾的下巴，兩人對視，她嚴肅道。

　　「艾爾諾，這太任性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埃特禮是帝國之劍。」為帝國舉劍是他們的義務，貝奈詩則是光存在就起守護的作用，保佑帝國不被自然天災侵襲。

　　她抽開手，人生在世哪個人能一路順遂？她十二歲就加入討伐同樣是境遇所迫。

　　「正因不是孩子，最後被駁回也是理所當然。」他略帶可惜地回答。

　　深思幾許，她說：「最近魔氣比較少了嗎？討伐沒那麼頻繁了。」

　　「對，污染也減少許多。」

　　「是好事啊，代表空間裂隙愈來愈少，聖女的出現果然影響很大。」

　　「姊姊過於樂觀了，人的欲望永無止盡，只要人類活著，那些貪婪、嫉妒、惡意……等，負面情緒組合成的產物不可能永遠消失，聖女沒那麼大的能耐可以淨化全世界。」他諷刺道。

　　珀莉不禁喟嘆，人的情緒實在太複雜了。按摩完腳，他將泡在熱水裡的毛巾取出擰乾，熱敷在她的小腿與腳踝。

　　「姊姊回去貝奈詩領地時，讓我護送吧？」

　　「我無所謂，但你有那麼閒嗎？」

　　「再忙也會空出時間，我就當妳答應了，」他擅自決定，「晚安，姊姊，祝妳有個美夢。」

　　艾爾諾熟練地做完一系列動作，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珀莉朝他揮手。

　　「晚安，你也是。」

　　珀莉在場時總維持的溫和微笑，在他轉身出房門立刻消失無蹤，面上神情變得特別冷漠，艾爾諾知道自己這樣很糟糕，但他的心房從來只對她敞開，父母、弟妹遠比不上她在心中的地位，目光永遠只會追隨她。

　　偏偏那位被追隨的當事人毫無自覺，他有那麼丁點挫敗。

　　狄恩卡著點站在艾爾諾房前等他，手環胸，背靠著牆，兩人互看，無人張口氣氛一時間尷尬。

　　「……幹麼？」艾爾諾先開口。

　　狄恩耙了耙頭髮，謹慎組織措辭，「哥，你都不著急嗎？姊就快嫁給別人了耶！」

　　「我很急，但還能怎麼辦？」他睨了眼狄恩，老實說他沒預料到珀莉已經把往後的日子安排得妥妥當當，原本的計畫這下全部作廢。

　　「真是，詛咒還沒完全拔除嗎？」這是唯獨父親和他才知曉侵擾哥哥數年的秘密。（註：此處用拔草的拔，而非祓魔的䘠不是錯字啦……）

　　「近了，再三天，好險趕得上姊姊去魔塔前淨化完畢。」他才有機會出擊。

　　狄恩唉出聲，「姊對別人的正面情緒超級遲鈍，要是不說出來或是賣力表達出來，她根本不會察覺。」對負面情緒倒是敏感得不得了。她會知道這個家歡迎自己，也是大家身體力行的成果。

　　狄恩再道：「姊對我們的喜歡跟愛情不同吧？哥有辦法如願嗎？姊真的能感受到哥的心意嗎？」

　　「誰知道呢……」他目光一沉，總得嘗試。

　　「啊──真是──」狄恩煩心，明明他才是年紀小的那個為什麼要在這操心？「總之哥你自己小心，最後的淨化一定要一次完成，無法一次根除會造成大反噬，那樣這輩子真的就擺脫不了詛咒的，知道了嗎？啊？」

　　「嗯，謝囉。」

　　艾爾諾拍了他的頭推門進房，狄恩切了一聲，心道他幹麼來這兒自討沒趣，便轉身回自己房間去。

　　一夜好眠。

　　翌日。

　　對於貴族千金而言，參加舞會前的梳妝打扮相當費時，特別是皇室舉辦的舞會，沒有任何一位小姐敢不放在心上，向來是盛裝出席。

　　於是珀莉一大早就被薇羅妮卡拉起來，為晚上的行程做準備。

　　恍惚地吃早餐，恍惚地被女僕拉去泡澡、保養肌膚和喝茶，中途空檔處理一下文件書信，再恍惚地換裝梳髮，然後傍晚就到來了。

　　似乎沒做什麼事，怎麼一天就消失了大半？

　　珀莉最後選擇白色短外套及青石色裙子，上面都繡有繁複刺繡，由於對左腿負擔太大不適合穿高跟鞋，她腳上是與裙子成套的平底包鞋，黑髮高高挽起，露出細長白皙的天鵝頸。遺傳到母親莫娜明豔的外貌，薇羅妮卡金髮燦燦，艷紅色禮裙與她長期暴露陽光下曬得深了點的膚色十分相襯，禮服顏色同她氣質一般，熱情豔麗。

　　身著正裝的艾爾諾與狄恩在大廳等候多時。

　　「久等了、久等了。鏘鏘──我們今天夠美麗吧？」

　　薇羅妮卡一手叉腰，一手拿著扇子，一臉得意欲炫耀問向兩位哥哥。

　　「姊一直很漂亮，至於妳……普通吧，勉強能看。」狄恩上下打量妹妹，進行日常嫌棄。

　　「喂！」

　　薇羅妮卡齜牙咧嘴，二哥狗嘴吐不出象牙，有夠討厭。珀莉低聲笑了，一貫穩重的艾爾諾跟雙胞胎的性格南轅北轍，兩位兄妹總帶著活潑朝氣。

　　「公爵夫婦呢？沒看見他們。」珀莉張望詢問。

　　「父親母親會晚點到，叫我們先去。」艾爾諾優雅地伸出手，「姊姊，我們出發吧。」

　　「好。」

　　珀莉覆手，腳步緩慢移動到門口等待的馬車。

　　馬車內部寬敞，坐墊柔軟，艾爾諾坐在珀莉對面，她閉眼小憩，艾爾諾灼熱視線直勾勾地瞧著她，彷彿要把她緊緊鎖在身邊似的。

　　她對他老是盯著自己的奇怪行為習以為常，應該說，她習慣萬眾矚目的情況。

　　金龍祖先遺傳給貝奈詩後代的特色便是那雙金色眼眸，顏色於帝國內乃至世界上絕無僅有，無論走到哪裡，憑那雙眼睛就能得知她身分，此事有好有壞。旁人曾說，她那雙金眸據有懾人心魂的魔力，光是一眼，就容易被迷惑住。

　　珀莉睜眼，艾爾諾英俊模樣映入金眸裡。

　　「這次依然不打算邀千金共舞嗎？」她突然靈光一閃發出疑問，進入社交界後艾爾諾從未同女性跳過舞，雖然對邀舞的女性有失風度，他仍舊堅持客氣地回絕。

　　「不打算。姊姊跳不了，我也不會跳。」

　　珀莉無奈，「何必呀，說不定那邊有你的緣分，萬一日後妻子回想起總被你拒絕該有多傷心？」

　　「絕不會有那種事發生。」他微微蹙眉，語氣堅定且強調。

　　「別太篤定，凡事皆有意外，要是真發生我會取笑你的。」她促狹道。

　　「那我拭目以待了。」露出淺淺的一抹微笑，心底深諳從今往後都不會有那天。

　　抵達皇宮入場，會場已經聚集不少貴族，當禮賓人員唱完名進入那刻，眾人目光齊聚在兩人身上，竊竊私語中多數是讚歎聲。

　　外人眼中的貝奈詩伯爵基於本身對龍畏懼的刻板印象，加上她極少出席公眾場合，大家對她的形象停留在冷情淡漠，因此鮮少有人提起勇氣去主動攀談。艾爾諾低頭與她細聲交談，珀莉心裡常常好奇他哪來這麼多話題，可以不帶重複地往下講，他們倆在一塊兒聊天都聊不完。

　　與會者來得差不多，海威森特皇帝及皇后入場。大家朝兩位尊貴者行禮，在皇帝慣例性的致詞後，舞會正式開始。

　　皇家舞會作為第一宴，吹響邁入社交季的號角。

　　悠揚音樂迴響於大廳，珀莉和艾爾諾拿著酒杯默默縮到牆邊，望著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們，許是艾爾諾總拒絕共舞，久而久之倒也沒千金過來邀舞。

　　片刻，艾爾諾注意到遲來的賽里昂公爵傳遞的手勢。

　　「姊姊，父親在叫我，我先失陪一下。」

　　「不用在意我，能的話也去好好玩一下吧。」總是陪著她多可惜。

　　他想也不想地回覆，「我馬上回來。」然後離去。

　　珀莉執起酒杯，抿了抿酒，視線追隨著狄恩和薇羅妮卡，看他們悠然自得笑語宴宴的跳著舞，沒什麼好擔心的。

　　忽然，有人悄聲無息地湊過來，珀莉感知到但佯裝沒發現。

　　「好久不見，帝國的金龍。」

　　對方首先打招呼，珀莉頷首回敬，面色冰冷，她在外人面前表情幾乎是冷淡的。

　　「您好，藍儂侯爵。」

　　被歲月優待年近五十的侯爵面容不顯老態，反而多了經歷風浪後成熟的韻味，身材保養得宜，在貴婦人圈子很吃得開。

　　以馴服、驅使使役獸聞名的藍儂侯爵莫名喜愛找珀莉談話。

　　「想見妳一面仍然那麼困難，最近過得如何？」

　　「一般般吧。社交壁花聞名的我參加宴會沒什麼意義不是嗎？」她平淡地點出事實。

　　「妳太妄自菲薄了。」藍儂侯爵哈哈一笑，「我有個問題想提問，希望妳願意解惑。」

　　「請說。」無關大事她樂意解答。

　　「當年為什麼選擇帝國之劍的埃特禮，而不是帝國之盾的裴吉歐恩？」這個疑問他好奇十年。

　　珀莉偏頭一臉古怪瞅他，「事到如今才問嗎？」

　　「不正是約定已過提問才顯得禮貌嗎？」侯爵反問，嚐了口手拿的紅酒。

　　「行吧。」珀莉輕輕呼氣，「我從前是魔法師，擅長領域在攻擊、探知那類的魔法，帝國之盾的裴吉歐恩擅用在防禦、修補與構築建造等等，與我相性不合。」

　　「只是因為這般？」他意外。

　　「答案就如此簡單。」

　　「嘿，可惜了，妳如果在裴吉歐恩說不定現在已經是大魔法師了。」

　　珀莉不為所動，「人生沒有如果。」

　　「為了救埃特禮小公爵，犧牲掉左腿值得嗎？」

　　「……藍儂侯爵，您究竟想表達什麼？」這種探究她感到不悅。

　　「惋惜罷了。貝奈詩伯爵，妳父親也是為了救人失去性命呢，這是你們家族的傳統嗎？」

　　珀莉神色凜冽，「父親是父親，我是我，您的話過於失禮了。」

　　「可怕，真可怕，」嘴上這樣講，侯爵的態度卻不以為意，「妳說……龍能被馴服嗎？」

　　珀莉決定直接切斷話題，他越界了。

　　「龍能不能馴服我不知道，」她神色更冷，「但我現在倒是很想馴服你。就算我沒了魔力迴路，我的髮飾、耳環、項鍊乃至於戒指，全都是魔法道具，若您再出言不遜，我也是會反擊的。」三個小傢伙狂塞一堆魔法道具給她隨身攜帶自保，有必要她還是會出手的。

　　「開個玩笑，別當真──哇，真可怕，妳的騎士在瞪我了。」侯爵朝另一邊舉杯。

　　珀莉依他舉杯的方向望去，是艾爾諾。

　　藍儂侯爵不懷好意笑了笑，「年輕可是女性最大的利器。貝奈詩伯爵，妳沒談過戀愛吧？」

　　「是沒談過。光靠美貌到頭來也難逃色衰愛馳，貴族圈子裡這種例子多不勝數。」她嚴重懷疑侯爵是來暗諷她的身體缺陷。

　　「呵，那他還真可憐……呀，他過來了，溜了溜了。」

　　藍儂侯爵自顧自說完迅速離開，艾爾諾走近珀莉身旁，有些懊惱。

　　「對不起，我不該離開，又讓姊姊被那傢伙糾纏。」他以前就對侯爵的行為頗有微詞。

　　「沒事的，艾爾諾。」她拍拍他的胳膊安撫，藍儂侯爵還不值得她放心上。

　　直到舞會結束前，艾爾諾沒再離開過她身邊，她一路吃著甜點，兩人講講話，見雙胞胎在裡頭玩得高興，即使對她而言舞會再無趣也無所謂，當個陪襯沒什麼好損失。

　　歸宅後侍女正在打理珀莉換下的服裝，她坐在梳妝檯前撩起瀏海，打量右額上的舊傷疤沈思，傷痕對女人來說似乎是種瑕疵。

　　「朵菈，女人的樣貌很重要嗎？」

　　她倏地想，如果自己不是金龍後代、沒了魔力迴路、沒有外貌、沒有錢，她還剩下什麼其他價值？這個社會似乎對身體有瑕疵的女性不友善。

　　「這……某種程度上需要的吧，不能否認長得好看的人會被人們優待。」朵菈有些遲疑自己是否該直白回答。

　　「這樣啊。」放下瀏海，她想看來她是被優待的人之一。

　　珀莉對人類的美醜沒有太大概念，儘管經常聽到別人稱讚她樣貌秀麗，她也沒有太多感覺。金龍眼中所有自然造物都是美好、漂亮的，貝奈詩眼中亦是，晚間她反駁藍儂侯爵的話，其實是她按照大眾審美複述的。

　　「小姐很在意那道傷嗎？」

　　「沒有。」周遭的人還比較在意，她的態度是傷了便傷了，左腿也是。

　　世上沒有完美無瑕的事情，萬一真的有，那應該是神。珀莉承認自己有許多不足，該學的東西像山一樣高，龍本能所知的知識情感與人類範圍不同，要更加融入人群得再加把勁。

　　啊……好麻煩啊。

　　睏意上頭，珀莉決定洗洗睡。

　　結果隔天起床面對一封令她匪夷所思的求婚信，來自耶爾‧裴吉歐恩。

　　她拿著信函蒐羅記憶，印象中他們有交情但不深，尤其十五歲出事後她退出前線來往更少了。

　　所以這到底是……

　　「政治聯姻？」薇羅妮卡下巴靠在珀莉肩膀，看著信中內容提問。

　　「貝奈詩原則上不參與政治。」

　　「但揀選皇太子時貝奈詩具有話語權吧？可以駁回皇帝的選擇。」傳說金龍的眼睛能夠預知未來。

　　「有歸有，這跟裴吉歐恩的求婚信有什麼關聯？」

　　「嗯……不然一見鍾情？我對姊姊也是一見鍾情唷！」

　　珀莉彈了下薇羅妮卡的額頭，「亂說什麼。」

　　「哇哇，居然不相信我！」她嘟起嘴巴。

　　「別鬧了，妳不是要去練武場訓練嗎？我也準備要去神殿了。」放下信函，她沒打算回覆。

　　「吭──行吧，那晚餐見囉，不要太想我嘿。」

　　薇羅妮卡抱了珀莉一下，臨走前留給她一個飛吻，性子這麼跳脫，珀莉真是拿她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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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555260267daabcb661b46.72004709-269186.png 繪師：蟲餡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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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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