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幸福 - 五

　　五

　　珀莉乘著馬車來到魔塔，雖說稱呼為魔塔，實際上它於平地上佔地廣闊，純粹是那座矗立入雲的高塔為標誌象徵。

　　門衛見了她不問來意，直接放行，她的眼眸為各地最佳通行證。

　　塔內本身是給取得魔法師稱號的人當作研究室使用，由於昨晚的事情，珀莉暫時不想面對伊芙琳，只好跑來這邊找菲碧借用地盤。

　　熱心的魔法師主動引路，她沒有卡在魔塔排外的陣法機關裡，順利抵達研究室。

　　甫要敲門，門就從裡面開啟。

　　打開門的是位擁有銀白色頭髮，小麥色肌膚，雙瞳眸色不同灰色色階，長相空靈的偉岸男子，脖子上戴著特製頸圈，珀莉見狀吐露出一個名字。

　　「薩加萊‧涅恩德爾？」魔塔裡很出名，她聽過此人卻不認識。

　　「是？」他聲音清幽。

　　兩人對視半晌，「抱歉，沒事，我確認一下而已。」

　　「沒認錯喔！請進。」他笑眯眯回道，側過身讓珀莉先進入研究室，離開時順便把門關上。

　　菲碧左手肘抵在桌上，手掌支著臉，右手手指靈巧地轉著硬筆，表情糾結似乎遇到困難。

　　「妳在做精靈相關的研究？」珀莉突然一問。

　　「嘿喔，怎麼猜到的？」她放下筆，輪流轉動手臂放鬆肩膀，坐太久身體感到緊繃。

　　「不難啊，他是精靈使。」世上能和高等精靈契約的稀有人類。

　　珀莉走到桌子旁，接下菲碧遞出的資料，邊閱讀邊聽她解釋。

　　「不過現在願意聽他話的只剩闇精靈，這個投誠的異端者也真夠可憐。」話中滿滿同情。

　　「所以？」不聽話不代表驅使不動，畢竟契約效力存在。

　　「論魔氣與精靈之間的影響作用暨投誠者在其中扮演之角色。」

　　「……這論文題目好冗長。」她投下評語。

　　「而且範圍他媽的超廣，我後悔提出這個研究計畫了，老頭不讓我撤回，媽的！」無論哪個方面著手實驗，顯著成果頗為怪異，再加上樣本數僅一人，她想得快頭禿，更別提撰寫報告。

　　「這不看準妳能力嗎？精靈使稀少，被魔氣污染的精靈使更少，在身上同時擁有兩者的條件下還來魔塔投誠，五百年來第一個，可謂空前絕後的機會，得好好把握嘛！」換作是她不會想做這方面的研究，光憑題目就曉得會累死人，誰沒事愛給自己找麻煩呢？腦中開始有了規避思想，她學會怠惰，真是被帶壞了。

　　「啊操──我為什麼要給自己製造難題啊！」她抱頭，懊悔地反省。

　　「加油，精神上支持妳。」沒有一丁點要蹚渾水的意思，題目自己擬訂的，跪著也要寫完。

　　「妳這個叛徒！說好的共同奮鬥論文的情誼呢？」她憤憤指控。

　　「沒有說好，」她把資料還回去，「況且我從學院辭職了。」將研究結晶由埃特禮名義發表，為他們積攢名聲，是效力其下的其他方式，十年之約過期，她已無事一身輕。

　　「可恥！妳這樣就是叛徒！」自心底發出血淚指控，憑什麼她可以這麼輕鬆，她萬般眼紅，簡直痛心疾首，恨不得立刻辭職不幹，豈料早被斐瑞特下了手段強制扣留。

　　「魔塔靠妳開創新的里程碑了，相信伊芙琳知曉也會這麼說。」再添把火。

　　「妳們兩個看戲說風涼話的，摸摸妳的良心，良心不會痛嗎？靠──」菲碧頭埋入趴著的雙臂裡，接著抬頭問，「話說回來，妳來找我幹麼？」

　　「來釐清一下思路。」背對菲碧，臀部半靠著桌沿，手撐著桌面，仔細算來她有深交的朋友其實很少，能提供躲避的地方不多。

　　菲碧咂嘴，「這可不像妳，誰欺負妳了？」抓起珀莉一綹黑髮，幼稚地玩起髮梢。

　　「嗯？我像是會被欺負的人嗎？」

　　「自信點把像去掉，不是只有暴力才叫欺負，瞧瞧妳都被吃多少豆腐了？」回覆不假思索，「讓我猜猜，那個大狗崽子跟妳告白了？」

　　珀莉沈默一會兒，遲疑問，「……求婚算告白嗎？」

　　「喔豁，連交往都省略直接跳到這個步驟？看來不是膽小的狗崽子，是頭野心勃勃的狠狼啊！」聽不出她語意是在稱讚還是消遣。

　　「怎麼這樣說呀。」珀莉皺了皺鼻子，不是很喜歡她的形容。

　　「我就說他怎麼可能不行動，全世界就妳不知道狼崽子喜歡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對他刻薄的代稱從狗晉升為狼。

　　「是……這樣嗎？」語氣猶疑不定，說僅有她不知情，難道是她太遲鈍嗎？

　　「然後？還發生了什麼？光是求婚還不足以讓妳跑出那個家吧？」甘願被束縛，三個崽子對她護食得緊，她拋下他們肯定有問題。

　　既然菲碧問了，珀莉也直言不諱，將昨日情形一一還原，她認為沒必要為上床這件事感到害羞，倒是把過程講述太詳細，反而弄得菲碧面紅耳赤。

　　「妳還真是……懂害羞這個詞怎麼寫嗎？」描述場面太露骨了。

　　「這個詞我會寫呀！」她疑惑，她又不是文盲。

　　「靠不是……唉，」手扶額，「不是字面上那個寫啦！操……」狼崽子真夠可憐，菲碧內心天人交戰，在考慮要不要直接放棄開導這塊木頭。

　　「不然呢？」

　　耳聞她不諳情感的疑問，濃濃的無力感侵襲菲碧，這個並非不解風情的木頭，根本是塊頑石，「算了，妳要不是身分是貝奈詩所以沒吃到虧，在這個社會制度下性別互換，妳的舉動就像吃乾抹淨後逃走，拒絕負責任的人渣，明白嗎？」雖然嚴格來說她是在下面那個被吃的。

　　「但答應了對他不公平，我沒有那麼豐沛的感情能回報。」

　　「拜託，感情是這樣衡量的嗎？妳這樣比較，天底下幾乎沒有公平的感情吧？」她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扯了珀莉的髮絲宣洩，天曉得她讓狼崽子在旁邊忍耐多久，這人現在還轉頭落跑了，不怕崽子餓狠啊？

　　珀莉側身茫然地睇著她。菲碧放開把玩的頭髮，起身至書牆抽出一本書，扔去她懷裡。

　　「姑且拿去參考吧，我不懂龍的思考模式，但這本書或許能提供妳頭緒，妳應該沒看過，不然也不會在這邊糾結。」她推她去隔壁休息間，「餓了自己去食堂覓食，我的研究室隨妳住，愛住幾天就住幾天，想清楚再走。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去找老頭抗議手頭的研究，回頭見。」

　　話落，菲碧拎著厚厚一疊資料慷慨赴義般瀟灑離去，留下珀莉一人在略顯凌亂的研究室。

　　視線於休息間內左右徘徊，獨自一人孤零零的，珀莉首次產生寂寞之情，推己及人，被她留下的艾爾諾也是這般感覺嗎？或者是她太習慣身旁總有人陪伴？

　　為了尋覓能靜心思考的環境而出走，現在找到了空間卻莫名感到落寞，她無法定義此刻這個心情，胸口微悶，心好似被掏空。

　　坐在休息室內的柔軟沙發，珀莉垂眸愣怔，好一段時間才注意到手上那本書。

　　書名顯長但直截了當，《海威森特初代皇帝缺漏日記彙整》。五百年前沒任何防範下魔氣侵擾，原先保存在博物館的日記遭受波及損毀大半，目前手中這本出版書已經是歷史學家同考古學家努力搶救後的心血。

　　說來慚愧，活了二十二年，閱讀過海量書籍，單單這本日記彙整她未曾翻開過，分明是唾手可得的書，結果意外地漏看了。

　　帶著好奇之心，她打開書本探究其內容。

　　跳過目錄及編撰者前言，日記按年份時序排列，第一篇日記映入眼簾。

　　「我終於從阿瑪斯那裡學完文字，他叫我每天寫下日記，以防哪天遺忘學過的東西，要小心簽約時狡猾的貴族或陰險商人在契約書上玩文字遊戲。」

　　第二篇。

　　「貧民窟的生活環境極度惡劣，髒、亂、臭，沒有道德觀念。在這裡錢比其他東西還重要，人為財死，錢可以交換很多東西，比如食物與藥品。」

　　之後十篇有九篇都在抱怨錢財不足，初代皇帝似乎對金錢執念頗深。

　　「貴族霸佔資源，討厭平民，貧民更不放在眼裡，對他們來說人命不值錢，利用完就扔，不論生死。」

　　珀莉心想，這篇日記背後大概有人傷亡？

　　「我討厭那些虛假的承諾，會上當的是笨蛋。」

　　「我是笨蛋。」

　　「祝福那些騙子走路踩到屎，天天被小偷竊盜，買東西總是買到假貨，吃完食物肚子拉不停。」

　　她噗哧笑出來，初代皇帝真可愛，把詛咒說成是祝福，日記內容推算，此時皇帝也許處於稚嫩年紀。

　　她繼續翻頁往下讀。

　　「阿瑪斯生病了，但是錢不夠，我必須想辦法。」

　　「沒有門路去貴族家工作，商團也不要我們這種貧民窟出生的人。」

　　「傭兵們說我年紀太小，被拒絕了。」

　　「阿瑪斯病得越來越重，普通的草藥已經失效，我身上剩不到十枚銅板。」

　　「跑腿、送報、擦鞋、打聽情報那些，幾乎能做的工作我都做完了，但籌不到治病的錢。」

　　關於這位阿瑪斯，日記後面有所缺失，字裡行間沒有再提到過，推測應該已經離世。

　　「我厭倦了這個國家，明明是小到不行的迷你國，不知道那些上位者在趾高氣昂什麼，誰給他們的勇氣。」

　　「流浪第十天，好餓啊，森林裡的果實好酸，難吃。」

　　「兔子太會逃了吧。」

　　「獵人說我做的陷阱好遜。」

　　篇章缺漏。

　　「遇到盜賊集團，他們嫌我寒磣，連搶的價值都沒有，好氣喔。」

　　珀莉納悶那時皇帝究竟幾歲，獨自旅行有自保能力嗎？遇到盜賊沒事嗎？約莫沒事才能這樣如此調侃自己吧。

　　「流浪半年，頭髮長到可以綁了。」

　　「我被跑出國家當浪人的退役士兵撿走，進入小鎮。這裡不隸屬任何國家，算是法外之地。」

　　又是缺漏。

　　「學有所成，我決定還是當傭兵吧，危險但錢來得快多了，人心比魔獸可怕。」

　　魔獸誕生時間不可考，統稱帶有魔字，卻與現今的魔氣無關，魔獸、魔植取自魔力之意；魔氣污染的動物稱呼為異獸，同理，魔氣污染植物叫異植，變異之意。

　　日記再缺漏，這部分日記未註記年份，得不出其中流逝幾年歲月。

　　「師父也走了，我繼承他的名字，海威森特。我討厭疾病。明明我現在攢了不少錢，卻依然不夠支付，氣氣氣氣氣。」

　　原來帝國名非皇帝本名，其他史書未曾提及此事，細節居然藏在這裡。日記用字遣詞歡快地記敘本應悲傷之事，這位皇帝稍許奇葩。

　　「魔獸潮發生次數增加，雇傭兵的委託變多了，但我似乎失去賺錢的動力。」

　　「魔獸踐踏故鄉而逃難的災民陸續湧進這個小鎮。」

　　「人口超出負荷，疾病橫行，糧食和藥品短缺，我必須想辦法突破。」

　　「謝謝誕生的聖子，他解決大部分的瘟疫問題，嘉比聶拉神完全不愧對祂的權能，我決定開始信仰祂。」

　　之後缺漏一大段，珀莉特別想知道皇帝採取何種手段面對困境，可惜讀不到。

　　「跟隨我的傭兵們愈來愈多，快要成為一個兵團；老百姓莫名其妙也來湊一腳。」

　　「我被那群凶神惡煞的糙男人們老大老大崇拜地喊，心情微妙，我喜歡香香的小姑娘。」

　　「滾啊！這群不知廉恥的侵略者！憑什麼霸佔我們的收穫！給我滾啊！」

　　「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其他國家的領主常常跑來求歸順，他們是被雷劈中嗎？我自己的地盤已經快管不過來了，煩耶。」

　　「我又要開始努力賺錢了，最近開銷好大，快沒錢發給在我底下做事的人了。」

　　「錢，我要很多錢，那些該死的外國商人把種子價格抬高，土地豐饒了不起喔？」

　　「對，了不起。」

　　「土地被魔獸摧殘那麼久，導致作物生長緩慢。」

　　「今年大概要歉收了。唉，何時才能讓大家暖衣飽食，好累啊，真不想幹了。」

　　「沒有什麼問題是拳頭不能解決的，若有，再揍一次。」

　　日記年份再次出現，好幾篇罵罵咧咧的日記，都在描寫日常生活瑣事，可是把這些日常連貫起來，似乎又透露著許多不尋常？是在敘述建國後的生涯嗎？

　　下一篇日記隔了三年光陰，珀莉覺得皇帝的文字充滿趣味，與金龍始祖傳下來的穩重記憶相反，篇章丟失了整整三年紀錄真感缺憾。

　　「魔獸潮退了，一年禍害減為不到兩次，普天同慶。」

　　「西方忽然出現奇怪的嘯鳴聲。」

　　皇帝後面寫下離開皇宮出遊，順便跑去一探究竟。

　　「非我管轄範圍的峽谷，我過去竟然沒發現如此瑰麗之地。」

　　珀莉見此瞭然，皇帝來到貝奈詩領地的那座峽谷了，峽谷本是世外之地，不受國家統治。

　　「蟲鳴鳥叫，溪水潺流，峽谷幽深，我在那裡發現了巨大寶物。」

　　「一頭碩大全身金色的有翼生物，金色鱗片在陽光折射下熠熠生輝，這是什麼美麗生物？龍。啊，我的腦中閃過這個詞，原來這叫做龍。」

　　「金龍在溪邊打盹兒，我在峽谷落腳，每天來偷看這個愜意景象，好想過去啊，希望金龍別攻擊我，嗚嗚。」

　　兩週份的日記全在暗處瘋狂讚歎，皇帝的窺視舉動忽然讓珀莉感覺有那麼點小猥瑣。

　　「今天金龍張開眼睛了，金眸生輝，居然朝我躲藏的方向望過來！難道我的舉動早被看穿了嗎？嚇死我了。」

　　「數隻鳥兒停在金龍身上，我鼓起勇氣走到金龍面前，鳥兒飛離，金龍睜眼靜靜凝視我，毫無其他舉動。」

　　「今天我嘗試坐到金龍旁，對於我的靠近，金龍沒有任何表示。」

　　「連續數天，我開始對金龍聊天，雖然全程只有我在講話。」

　　這段珀莉有印象，始祖首位接觸的人類，依稀記得話多且風趣，遺憾其話中內容無從得知，祖先沒有傳承。

　　「今天！值得祝賀的日子！金龍在我面前化形了！原來金龍是嬌嫩香軟的少女！金髮金眼，而且超級漂亮！還跟我搭話了！聲音悅耳動聽！」

　　皇帝這篇日記過於……激動了吧，後面有更多瘋狂讚歎，文字栩栩如生到令人如臨現場。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不知道，讓我幫她取，我一定要選個好聽的名字，嘻嘻。」

　　「貝奈詩是顆未經琢磨的璞玉，但她對世界的險惡一無所知，我很擔心。」

　　「她的感情平淡到不對勁，察覺不到任何喜怒哀樂。」

　　是了，貝奈詩最初不具感情波動，與人結合誕下的後代，情緒仍舊趨向理性。

　　珀莉的人類情感約莫只佔一成，九成為龍。

　　「我說服好久，貝奈詩終於肯離開峽谷跟我到處遊走。」

　　「龍靠魔力元素而活，她教我魔法進階的使用方法，原來魔法不止是生生火、洗洗盤子的雞肋法術，更能用於防禦攻擊。」

　　「貝奈詩嚐到了糖，欲罷不能，因為吃太多我不得不遏止。我告訴她，這個叫『喜歡』。」

　　自己嗜甜莫非是遺傳？珀莉恍惚地想。

　　「貝奈詩討厭鬥爭，嗚嗚，我忍不住嘛！誰教那群臭流氓調戲她，該打！」

　　「貝奈詩的情緒越發豐富，喜怒哀樂集齊了，但是我還是覺得偏向平淡，波動與常人相比過於微小。」

　　「唉，貝奈詩不肯同我回家，拐不走。不過她送我一份禮物，她說這是我教會她許多事情答謝的禮物，只要她和我的血脈恆存，將會一直守護我家園的契約，嗚嗚嗚，她怎麼可以這麼好。」

　　「流浪太久，回家後案桌上的待處理文件堆得比山高。」

　　「我又想出去找貝奈詩了。」

　　「好險貝奈詩有教我魔法，我們可以用魔法聲音通訊，但我還是想見到本人，哭了。」

　　日記後續再次空白。

　　「總算偷溜出來，我極為興奮地衝去峽谷，怎知她身旁多出了一個小鬼頭，貝奈詩說這是她的孩子，生父不知所蹤。好氣喔，哪個混蛋野男人拐走我們家的金龍還不負責任！被我找到先切斷再說！」

　　「小孩叫做奈哲爾，那雙金眸與貝奈詩如出一徹。」

　　皇帝這次停留一個月，後來依依不捨地離開峽谷。

　　「我們通訊斷了好久，一直聯絡不上貝奈詩。」

　　「西方天象易變，悲鳴響徹雲霄，我直覺反應是貝奈詩出事了，但我抽不開身，我正在戰場保衛家園。」

　　「戰爭結束沒多久，奈哲爾自己找上門，他告訴我貝奈詩為了保護他和邪神戰鬥身亡。」

　　「我哭了好久，有一週吧，嚇壞周遭的人。」

　　珀莉擁有一些屬於奈哲爾的記憶，回憶中，覬覦他身體的邪神降臨欲奪取，金龍始祖為了保護孩子與之抗衡，最終犧牲性命才將邪神趕走。

　　「奈哲爾轉達他母親的話，她留下一份力量在峽谷，如果我未來需要隨時能前去拿取。他另外給我一枚鱗片，貝奈詩身上的鱗片，她臨終前交代奈哲爾要給我的遺物，鱗片中同樣裝有力量。」

　　「奈哲爾去意已決，婉拒我的挽留啟程回峽谷，在他允許下我將峽谷及周邊地區劃為海威森特的領地，給予他爵位，他繼承了貝奈詩的名字。」

　　日記後面的字句顯得沈重，皇帝傷心難過的感情透過墨水顯露無遺。

　　「我捨不得使用那份力量。時不時拿出鱗片緬懷她，連我的孩子我都不讓碰，對，我就小氣。」

　　「我患病了。到頭來我走上我從前送走之人的老路。」

　　「我現在有錢，但我抗拒治療，我不想治。我的孩子年紀漸長，能力足夠接任這個位置了。」

　　「我知道壽命將盡，奈哲爾謝絕我歸還鱗片的請求，我只好把鱗片藏在他人難以企及的地方。」

　　「妳曾說即使生了孩子，仍然不懂何謂『愛』，但在我看來，邪神掠奪下妳挺身而出捍衛，守護孩子，即使結果妳既成功又失敗，但臨終前妳應該有所察覺吧？那份甘願犧牲性命保護的心情，正是『母愛』。」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篇日記，我手已經抖得快拿不住筆。我真的很慶幸當年去了那座峽谷，有幸與妳相遇，謝謝妳，我們一同度過的時光讓我此生無憾，我心愛的金龍，盼望來世有緣再相遇，親愛的貝奈詩──愛妳的兒舒拉‧海威森特。」

　　差點忘記初代皇帝是女性。珀莉闔上書本，心底止不住一絲一絲酸澀，故事曲終人散，日記雖然零散，卻看得出皇帝兒舒拉對金龍貝奈詩的愛。

　　憐愛、友愛、情愛，珀莉分不清是哪種，但總歸是愛。

　　珀莉閉眼，參考完兒舒拉的日記，現在她該如何回應艾爾諾那份心意呢？

　　接受與否，她思考三天三夜，尚未得出結論，難道不存在雙贏的道路嗎？

　　「想好怎麼回答了嗎？還沒入門愛情的小朋友。」報告進行分析途中，菲碧見珀莉走出休息間便放下資料隨口一問。

　　珀莉一面想「妳有資格說我嗎」一面嘆氣，「真要說，我依然很混亂，不曉得究竟選哪個才是正確的。」

　　「嗯──不然回家看看？」她左手支臉，「回去看看分離多天，狼崽子有什麼改變，你們以前就算相隔異地不也天天透過聯絡石交談嗎？呿，他從前把妳看得緊，對你們而言，分別這三天足夠長了。」

　　菲碧一提，珀莉後知後覺發現原來他倆時時刻刻關係相連，比狄恩與薇羅妮卡更加緊密。

　　原來她也是太習慣彼此的存在。

　　「如果我的想法和離開前相同怎麼辦？」

　　「那就拒絕唄，證明你們注定無緣。」雙手一攤，「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考量，聆聽妳的心聲，跟隨心做選擇啊！總之這件事可以很簡單，自私一回又不會怎樣，妳壞習慣就是腦袋想得太多，瞻前顧後的很麻煩。」

　　珀莉找不到理由反駁，左右都沒辦法，乾脆接受菲碧的建議，回去埃特禮家瞧瞧她心境有無變化。菲碧替她安排馬車，以老母親心態送她離開，不過菲碧直覺認為儘管她最後要選擇拒絕，狼崽子終究會叼走她。

　　抵達埃特禮宅邸，時間下午一時，宅邸僕從喜出望外迎接她，自她走後大宅裡瀰漫低迷氣氛，大家這三天不敢喘大氣，提心吊膽做事，深怕一個不小心犯錯挨罵。

　　迎接的人們笑容滿面。啊，是溫暖的家呀，她突然深有體悟。

　　珀莉向管家詢問夫婦及三個孩子的動向，公爵夫婦外出辦事，晚間才會回來；她還在魔塔時，錯過人在魔塔實習的狄恩，薇羅妮卡午前應朋友邀請出門未歸，艾爾諾則在練武場。

　　這個點在家，他還在禁足中嗎？珀莉邊走過去邊猜測，站在通往格鬥台的廊道，目光四處尋找艾爾諾的位置。

　　他拐著長劍，垂首坐在休息區的長椅，模樣像極了喪氣的狗，也不清楚這劍是練完還是沒開始練。

　　珀莉踏著極輕的步伐靠近，她呼喚：「艾爾諾。」

　　朝思暮想的聲音入耳，艾爾諾頓時跳了起來，長劍哐一聲落在地面，來不及收回的沮喪神情無一遺漏被珀莉捕捉到了，她目睹他笑逐顏開。

　　「姊姊！妳回來了？」連忙奔過來的舉動跟薇羅妮卡一樣像極了拼命搖尾巴的大狗，不愧是兄妹。

　　不明白怎麼地，她就是笑了出來，「嗯，我回來了。」

　　兩人面對面，她手拂上艾爾諾略微憔悴的臉，才走三天，這孩子怎麼變得那麼萎靡，生氣全被抽走似的。

　　艾爾諾覆上她的手，不肯放開，生怕她下一刻又轉身離開。

　　「姊姊。」他的聲音多了不易察覺的顫抖。

　　「嗯，我在。」

　　「姊姊，妳不在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握著的手收緊。

　　「嗯。」她同樣思考了許多。

　　「我放不下對姊姊的私欲，哪怕妳拒絕我，討厭我，憎恨我，我也會追在妳身後，絕對。」

　　珀莉眼睫輕眨，看得出他異常認真，語氣、神情甚至透著點瘋狂，猶如患得患失。

　　「我知道。」從他這些年堅持替她按摩小腿時就了解，他的性格有多執拗。

　　她無法分辨他口中愛的種類，但她相信他是愛自己的，至少眼前是。

　　「所以姊姊妳……」語未完，他忽然有些想逃避聽到答案。

　　她嘆息，「艾爾諾。」將手抽了回來。

　　「姊姊……」他整個人緊繃起來，好似等待審判的罪人。

　　「艾爾諾啊……」

　　瞧他樣子委屈巴巴，宛若即將被拋棄般害怕，啊，她果真心軟了，她不忍心見到他如此狼狽失態，她喜歡他意氣風發時的模樣。

　　菲碧說得對，走這一遭，她的想法確實轉變了。

　　事實上兒舒拉與貝奈詩實際相處時間並不長，聚少離多，兒舒拉留下的後半日記，篇幅時常夾雜著訴說對金龍之愛的字句。即便她不懂當年兒舒拉抱持什麼種類的「愛」，卻不妨礙她接下來的決定。

　　人如蚍蜉，光陰轉瞬，該把握的是當下，兒舒拉和貝奈詩的過往給了她啟發。

　　試試吧，他總說他自己自私，那她也就這麼任性一回吧，珀莉的內心浮現了此般想法，總歸未來真要後悔的人不會是她。

　　思緒打通，珀莉豁然開朗，然後莞爾道：

　　「我對你的喜歡並未包含愛情，但是，我會試著去愛你，你願意接受這樣的我嗎？」

　　金色眼眸一瞬不瞬，視線筆直地朝他凝望，艾爾諾翡翠綠的眸子蒙上一層水霧，他彷彿對待珍寶般小心翼翼把她擁入懷裡，久久未語，不讓她瞧見自己現在的神情。

　　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得到了全世界。

　　當天晚餐時，珀莉向其他四人宣布她的抉擇，他們欣喜若狂，原本都作好被婉拒的心理準備，這下可樂了。大家反覆詢問她的決心，深怕她突然反悔，畢竟這是餘生束縛在埃特禮家的人生大事。

　　一旦結婚，對感情十分執著的艾爾諾是絕對不可能同意離婚，並且百分之百會正式舉行婚禮，對神起誓。

　　未來的公爵夫人加上現任伯爵的身分，負擔只會更重。

　　珀莉無奈地笑了笑。

　　剛確認完關係，已知消息的公爵夫婦便火急火燎地安排起來，直到迷迷糊糊訂完婚珀莉才猛然驚覺，他們的順序似乎弄相反了。

　　她以為不是正要開始交往嗎，怎麼婚約先定下了？這是連反悔都無餘地的意思嗎？她咬牙忍著，畢竟答應那一刻就有預感，這段糾纏在一起的感情裡，她是逃不掉了。從公爵夫婦至管家傭人，宅邸眾人不約而同投射來一臉欣慰、滿是憐惜的目光又是怎麼回事？

　　一整個惡寒，珀莉打了個冷顫，背脊發涼汗毛豎立。

　　返回貝奈詩領地的行程最終仍是取消了。

　　繼續留在公爵邸，她的日常幾乎同之前無異，要說唯一的差別，就是和艾爾諾相處的模式改變，他們原先那層微妙的疏離感逐漸消失，取而代之是他小動作變多了。

　　貴族圈子裡很難藏得住秘密，再者埃特禮公爵家絲毫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埃特禮小公爵與貝奈詩伯爵的婚約迅速在社交界傳開，彷若於湖水中投擲巨石般，大片水花濺起，人們私底下熱火朝天地議論紛紛，大部分的人感到意料之外，卻又覺得是情理之中。光是訂婚而已，皇太子率先送來祝賀，少部分對這樁婚事帶有負面偏見的人默默縮回去，不敢公然評論。

　　皇室對他們的婚事樂見其成，被情分綁住駐足總來得讓珀莉情感漂泊不定安心，起碼帝國確保了未來幾十年的安穩。

　　春假結束，狄恩及薇羅妮卡返回學院上課，莫娜前去埃特禮領地處理公務，賽里昂和艾爾諾外出進行定期巡防，剩珀莉一人留在空蕩蕩的宅邸。

　　閒下來，她想到有個人還沒跟她算帳，所以她付諸實行來到神殿。

　　定期舉行三人聚會的涼亭，此時只有兩人在。

　　「伊芙琳，我對妳有點生氣。」珀莉擰眉。

　　「都做到這樣了，我們家小金龍只是『有點』生氣，好善良喔，嗚嗚，我好感動，嗚嗚嗚。」伊芙琳手托著臉，佯裝哭泣。

　　「伊芙琳，別鬧，」這位性子跟薇羅妮卡一樣跳脫，但心思深沈，「妳為什麼要給艾爾諾那個碎片？碎片又是什麼？」

　　伊芙琳換個姿勢，十指交扣，下巴置於指背上，輕鬆自在地說：「貝奈詩領地的峽谷藏著股力量，碎片與它同源，最初貝奈詩給兒舒拉的遺物。」

　　珀莉沈默片刻，那股力量是貝奈詩及歷任皇帝才知曉的機密，這個秘密是皇室後來訂下，只能傳遞給接班人的禁制。

　　「我可以問妳從何得知嗎？」照道理，皇室非繼任者知道了這個機密是會直接暴斃而亡，它是為了避免王位爭奪的兇狠禁制。

　　伊芙琳人好端端在她眼前，太匪夷所思了。

　　「聖女能得到神諭，本身力量足以強大的，與神溝通不是什麼難事。」變相稱讚自己。

　　伊芙琳講得雲淡風輕到讓人懷疑是否在敷衍，珀莉只能勉強接受這個回答。

　　「好，我當作是這樣。那妳的動機呢？」

　　「珀莉啊……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伊芙琳想了想，修改措辭，「嚴格來說，我不是這個時代的聖女，我來自未來。」

　　她拋出震撼的話，珀莉霎時愣住了，按歷史所知，聖子聖女百年難得一見，千年來出現不超過三人，他們能預知未來，解讀神諭，避免災禍逢凶化吉，帶領國家往更繁榮的方向前進。

　　「妳知道嘉比聶拉教的聖人，在海威森特帝國誕生的前提嗎？」

　　珀莉搖搖頭，她不曉得之事，恐怕神殿亦不清楚。

　　「不怪妳，幾乎沒人知道，包括神殿高層。」伊芙琳輕嘆，「當國家面臨生死存亡之際，我們才會誕生。」只是從未有人朝這方面思考。

　　「假如妳所言為真，妳的時代發生什麼──不，我應該問，發生什麼事才讓妳回到過去，也就是現在。」

　　「因為妳會死，在未留下後代情況，因此守護契約破裂，百年之後海威森特幾乎處於覆滅狀態，倖存者們全部集結在貝奈詩領地。」她淡淡表示，「無論誰拿到碎片，未來妳都會被殺死，除了埃特禮小公爵得到的這個未來。」

　　「力量的本質不是無屬性嗎？」怎麼會跟她扯上關係？

　　伊芙琳表情嫌惡說：「是啊，增強了力量，同時順便增強內心醜惡的欲望。那些拿到碎片的人最終都想吞噬金龍的力量，令人詬病。萬幸，深沈黑暗的未來留有一絲曙光。」她不想說出那道曙光是誰，光想就氣。

　　「……謝謝妳。」為了她，為了帝國，不惜穿越時空也要過來阻止悲劇。

　　「別謝，我有我的私心，不只是為妳，也為了其他目的，就是便宜了某人。」簡直撿了天大的便宜，她很不爽。

　　「結果來看，妳拯救蒼生，理應收下道謝。」打破時空規律，必定得付出某種代價。

　　伊芙琳端起茶杯，「現在還生氣嗎？」

　　「不了，反而佩服妳。」理解緣由，沒道理像個孩子般耍脾氣。

　　伊芙琳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開始閒話家常，對於百年後發生何事閉口不提，她不願意談，珀莉也沒有追問的意思。

　　不怎麼情願探聽艾爾諾的相關消息，伊芙琳仍是為了珀莉詢問往後的安排。他們的婚禮最快明年舉行，一切遵從珀莉的意願，伊芙琳慫恿她最好再拖個幾年，吊著他讓他在旁邊嚐嚐心急如焚的滋味，更教唆她，哪天不高興直接斷了淨化，一了百了。

　　珀莉心道何必這樣作弄人呢，太壞心眼了。

　　說再見前，伊芙琳給珀莉一個手提小箱子當伴手禮，箱子有些沉。

　　「裡面是幾本書，妳會用得上的。」伊芙琳曖昧一笑。

　　珀莉覺得這個場面有股既視感，這次對象換成自己，她首次同意艾爾諾的觀點，伊芙琳不安好心。

　　送走珀莉，伊芙琳肩靠在涼亭柱子，視野遙望遠方，朗朗晴空，命運軌跡正往她所校正，一片光明的方向邁進。

　　伊芙琳失神地喃喃自語，「這一世我們還能再相遇嗎？我很想妳，貝奈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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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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