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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把書放在我指定的艙房,對,搬的時候小心點,不要弄錯了,然後再去我的收藏室裡挑幾把好槍一同送去,都行,當然是挑好的......」
羅森掛斷通話後,將雙手插進口袋,皮鞋踩在軌道上的聲音很響亮,迴盪在整個地下通道裡,拱狀的天花板上有些陳年的裂痕,似乎有水從隙縫之中滲出,滴答答的在軌道上敲出聲音。
這段隧道並不狹窄,走起來卻很漫長,上面鋪滿了運送所須的專用軌道,從遙遠的一端連接到未知的彼方。
這些年,外面的那些人是怎麼說他的,說他攀上老大,說他自以為是,但是亞岱爾又是怎麼想他的?這點對羅森而言貌似更為重要。
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去探究那人的心思,深知有些距離不能貿然縮短,否則他們這幾個月以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關係很有可能一觸即破,就只為了實現那人口中的有一點。
或許從一開始,自己把人帶上船的那刻,兩人之間的樞紐就發生了錯位。
但既然衝動了,就也沒什麼好後悔。
他不是沒想過去調查,更準確地說,他其實有稍微去查了一下,但沒有太深入,資料顯示得不多,背景也很正常,何況查與不查,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差別,他是個眼見為憑主義者,如果對方有意隱瞞,比起親自拆穿,他更希望對方能主動揭露。
他不介意跟那人一起面對。
雖然如今的他還不太肯定,亞岱爾究竟是哪一邊的人,甚至歸屬哪方勢力。
但無論如何,他都有種莫名的自負感,認為繼續放任下去的結果,自己也不是不能承擔,至少到目前為止,那些顧忌的思緒都還沒有凌駕在想接近亞岱爾這個男人的念頭之上。
說到底,他終歸還是會查清楚的,只不過總有些遲疑,這事就這樣被他一拖再延,也許在潛意識之中,他是不希望平靜的水面揚起水花,打亂他與亞岱爾之間如今和緩的氣氛。
只是有一點,他希望,若有天,他們真到了不得已的關頭,亞岱爾是站在他那邊的,就像深海之中的那次,選擇站在他身邊,選擇掩護他而不是犧牲掉他。
他向來是理智遠遠超過感性的人,但願那人不要背叛他......至於背地裡那些小動作,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否則他真的會心痛,沒有什麼比必須親自剷除所愛更讓人心痛的事了,羅森在心中自嘲道。
這世上,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他決定的,即使他再自信也不能完全抵抗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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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的運輸功能現在處於暫時關閉狀態,除了盡頭的那處光亮,似乎仍在忙碌些什麼。
羅森聽著遠方逐漸傳來的機械聲,繼續思索,這段路很長,封閉的空間更讓人不由得抽離自我,陷入回憶。
他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其實十年前的自己,本來是不該活下來的。
還記得那是個,糟透了的一夜。
他發了高燒,燒得很徹底,四肢就像被輾過般難受,或許是因為那沒有即時清洗的傷口,引發了全身性的感染,傷口往近心端的方向浮現了顯眼的紅條,而他卻連半分力氣都沒有。
野外感染帶來的致命危機,來得既兇猛又絕對。
他就這樣躺在滿是高草的莽原之中,任熱浪和高燒侵蝕他,或許是戰友習慣了他的單獨行動,並沒有來尋找他。
看來明天一早的暗殺計畫是不可能執行了,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遺憾,慶幸的是他可以不用親手解決掉一個無辜的少年,遺憾的是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到少年,那人身上的槍很好看,似乎被保養得很好,在他們一行人前進的路途上,偶爾會被陽光反射出漂亮的光芒。
就在他逐漸陷入昏迷之時,似乎有個人撥開長草,朝他這裡跨了過來,將他從草堆之中扛了起來,那人的力氣或許還不夠大,行走在草叢之間的步伐也有些踉蹌,但扛住他的手卻很堅穩,一步又一步地將他扛到了附近唯一的聚落,那人的肌膚有些冰涼,這讓他覺得很舒服。
把他扛來這裡的人,求人救了自己,而整整一宿,他似乎都守在自己身邊,等溫度下降,等到自己耐不住睏意沉沉睡去。
「怎麼又是你?」
「拜託了,救救他,我不懂這些......」
「這是第幾次了?上次來找我拿藥是因為槍傷,這次又是什麼,見義勇為?他看起來有戰友,為什麼要帶來我這?」
「我不方便解釋,不過這之後我保證不會再出現。」
「......我會救他,等他好點就回去吧孩子,別再溜出來了,你眼睛也不好,這樣子我到時候不好跟他交代。」
「知道了,謝謝您了。」
羅森因高燒而視線模糊,大約能聽見幾句對話,即使朦朧的眼前,只有一個略微瘦小卻還算結實的身影。
「之後我不能再來了......」這句話他聽得很清楚,清楚到,在隔天醒來後,他就在營帳口,看到曾經掛在少年腰間上的那把槍,孤單地被擺放在地上,卻被擦得光亮。
一把漂亮的史密斯‧威森 M29。
『那孩子救了我?』直到今日,他還是帶著和當年一樣的疑惑,就這麼走到了現在。
那一年,他收起這把槍時,還只有二十五歲。
當時在潛水艇裡,他和亞岱爾說的話,完全是發自真心的,他不知道對方是否相信,也知道那人還有所猶豫,但是那種感覺很難忽略,他會讓你期盼,期盼時間能倒轉,自己便會毫不質疑地跳下去,然後重回過去,只因為那種細小的失落感會密密麻麻地攀爬盤據你的心臟,時不時地刺痛你,再提醒你一下,告訴你曾經錯過了什麼。
但羅森心裡非常確定,此刻的自己是真的很不想要錯過亞岱爾,甚至,他承認自己大概很喜歡亞岱爾,絕不僅僅只是有興趣。
『希望我派人送給他的書和槍,他會滿意。』想起對方看見書本時的喜愛之情整個溢於言外,便知那是怎樣也掩蓋不住的真心。
羅森期盼對方會喜歡他的禮物,即使最初他提議時,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想取悅對方,這心情,堪稱新鮮。
亞岱爾一走進自己的艙房,就看見成堆的書籍,高高地落成一疊又一疊。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小心翻開,將手指放在文字下面,略為粗糙的質感非常美妙,他忍不住在上面反覆摩娑。
-人的心只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絕望,海綿已經吸夠了水,即使大海從它上面流過,也不能再給它增添一滴水了。(19)
亞岱爾見了這句話,只是抿起嘴唇,苦笑了一下,便又拿起下一本。
-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種失敗,自己揭下面具卻是一種勝利。(20)
或許讀者想著什麼,就會留意到什麼樣的句子。
還真是......我要什麼,就幫我弄到什麼了,這幾本書都有明顯的水漬,甚至有可能重新修復過,一本不知道值幾百萬洛姆鈔,誰知道呢,反正價格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價值。
他將一本又一本的書籍,謹慎地擺放在書櫃上,過程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27歲的生日已經過了,居然就這麼過了,一點也沒有過去幾年的沉鬱感,或許是這段時間跟羅森在一塊的關係?
罷了,就當這些是自己的生日禮物好了。
他實在有些受不了羅森一再的溫柔攻勢,『亞岱爾,你就這麼容易被書給收買了?』簡直如同空氣般可怕的存在,無聲無息的,往他日常生活一點一點的注入進去,再一點一點的,滲入他的肌膚底下。
亞岱爾瞄了一眼牆邊那堆整齊的槍盒。
他還沒有心情去開那一箱箱的槍盒,反正自己什麼槍沒碰過,練槍,練個屁,他一點也不需要好嗎,羅森那傢伙可未必會贏他。
那日,從深海回來後,羅森什麼也沒問,他也不打算主動說些什麼,他們就這樣開始過著如同情人般的生活,羅森對他很好,好得過頭,想到納特早上那略帶嘲諷的話語......
我們隊長對你真夠好......他又不是沒神經,就算沒神經也還不至於沒眼睛。
所以自己也不再去拒絕,畢竟一開始就是他去勾引人家的,現在才欲迎還拒,說不太過去。
而且這樣的相處模式,給他帶來的感覺其實......還不錯,亞岱爾沒辦法去否認,這是不爭的事實,就擺在他眼前,除非他喪失知覺,這讓他很不自在,他不擅長應付這種情況,面對羅森時不時的撩撥......
不過,他們的關係是一回事,任務又是一回事......
羅森那傢伙,確實有些地方很奇怪。
那人大多時候都處於單獨行動的狀態,雖然這些時點往往都是交易前一天,或是有特殊的協助必要,但還是不太對。
非要說哪裡不對,大概是時間對不上。
亞岱爾自認對時間的流逝非常敏感,那些驗貨交易或是談判接洽的行為,不需要這麼久,場所也不太對,更重要的是,交易對象的狀態絕對有問題。
那些交易對象,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氣息不對,那是他這些年磨練出來的直覺。
他們散發出的氣質,具體說來,實在有點太過冰冷跟機械化了,更可以說,就像是一個空殼裡裝著另一個靈魂,而這個靈魂沒有自己的生命跟主宰。
亞岱爾決定親自去看看,那個羅森常常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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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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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9):出自維克多 · 雨果《巴黎聖母院》
註(20):出自維克多 · 雨果《海上勞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