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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學時期的我魯鈍，對很多事情細節感到難以理解，學習英文文法尤其吃力。Past perfect tense（過去完成式）和Preposition（介詞）簡直要了我的命！老師甚至經常列舉很多特殊例子，要所有同學死記硬背。某天，老師說胎兒的Pronoun（代名詞）是It（它或牠）。2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pDggrej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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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原因有二。一，古時技術所限，無法準確判辨未出生胎兒的性別，於是用相對中性的It（牠）去形容，做法沿用至今。二，胎兒尚未出生，不被認為是『人』和『完全的生命體』，於是用形容動物和死物的It（牠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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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受第一個講法，不過第二個解釋實在太難以理解——人類精子和人類卵子結合而成的胎兒不是人？即便不是完全的生命體，但明顯不至於死物吧？及後，綜合科學課教曉我生物有七大特徵：運動、排泄、需要食物、繁殖、生長、對刺激作出反應、呼吸。我驀地聯想起被稱作It的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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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之思考多年，沒料到如今我無可選擇地只能用It去形容我這個孩子。我永遠無法知道這孩子的確實性別，因為孩子已停止長大，肉體淪為死物。不是自然，不是意外，是我故意為之，是我親手在文件簽署，是我同意接受人工流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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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上午八時，我按照醫生指示，帶著少量日用品到醫院準時報到，獲安排靠窗的一張病床。護士耐心向我詳細講解流程和注意事項後，我匆匆收拾日用品，躺在床上休息，盡量放空腦袋、放鬆心情。越是嘗試放空，越是沒能放鬆。大量細細碎碎的念頭湧上心間。計劃生育時的緊張、丈夫得知我懷孕後的高興表情、辭掉工作時的不捨和歉意、我一日三餐都有乖乖進食深綠色蔬菜和雞蛋、每天特意抽空向腹中孩子描述這個世界美好的一面……如果可以隔著肚皮聽見大家說話，我不敢想像孩子得悉自己將要被打掉會是何等複雜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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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狐疑？對這世界仍然抱有希望和好奇？理解我作出決定的原因？怨恨我這身為母親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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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得悉孩子可能有唐氏綜合症，經歷多次詳細檢驗後得到肯定結果，最終到我今日躺在病床上，其實不過一個月時間。我沒花太多唇舌向孩子解釋，大部份時間都用於道歉：總覺得再多的道理亦不足以成為自己被寬恕的理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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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時許。施用第一劑針藥前，護士再次向我講述流程：「整個療程共有五劑針藥，每兩小時施用一針。一般情況下，三劑針藥足以令孩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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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小時，我的情緒近乎消失。我不肯定到底是「不敢多想」抑或「沒能多想」。總之我就這樣直勾勾盯著假天花，靜靜躺卧兩小時，雙手搭在下腹，清楚感受到肚皮下偶爾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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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在心裡一直默唸，雖然此舉無意義亦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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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用第二劑針藥後，我意識昏沉，負面情緒一下子洶湧襲來。歉疚很多，失望很多，悲傷很多。抹抹眼角，原來眼淚也不少。緊抿嘴唇，不發聲響，以免打擾別人：醫院裡、病房中，肯定不會只有我一人感到傷痛。迷糊睡去。隱約察覺護士在我床前走過，隱約聽到附近病床的老人家情況危急，隱約感受到肚皮下再次傳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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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在心裡一直默唸。一切無從補救亦無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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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用第三劑針藥後的半小時，剛好開始探訪時段。丈夫到來探望。我不知該要露出甚麼表情。不能過於悲傷（丈夫心情不會比我好），卻也無法報以笑容（我怎可能笑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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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注射三劑針藥，孩子隨時會出來。」我如實報告，沒有提及自己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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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你了。」他轉身背對我，為我整理床頭櫃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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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辛苦。」我看不見他的臉，亦不敢看，怕看見自己沒能處理的情緒。奈何始終有開口必要：「你有話要對孩子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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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一頓，然後拉來椅子，坐下，一手輕按我肚皮，語重深長：「我自問已經盡力排解問題，作出對所有人最好的選擇，希望你能諒解。現今科技所限，沒能治療基因疾病。我找不到可行方法確保你在這世界不受任何歧視、永遠健康快樂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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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時間結束，丈夫離開，肚子仍然沒預期動靜。護士按時先後為我施用第四劑和第五劑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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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時四十三分，肚子突然絞痛。護士匆匆取來盤子，要我坐在盤子上用力把孩子推出來，完成後按下床頭鐘通知她。擾擾攘攘一段時間，孩子出來了。我身心幾近耗竭，彷彿稍一放鬆精神就會控制不了身體，整個人將壓在盤中的孩子身上。雙手緊抓懸置在病床上方的手拉環，低頭卻因光線不足而看不清楚盤中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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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到來，助我挪走盤子，然後像哄小朋友一樣安慰我、鼓勵我。我再三表示打算安葬孩子。護士勸我先冷靜，說一切會按程序處理，毋須擔心。她離開後，我用手提電話傳訊息予丈夫報告事情。看著遲遲未變藍色的雙剔，忽爾寬心不少：丈夫終於能夠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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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院前半小時，我和丈夫第一次看見孩子。醫護人員們都很好，把孩子清潔得乾乾淨淨，做好防腐處理，安放於別緻小籃子，蓋上花花綠綠小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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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未有皮膚，身體紅潤，小小手掌輕輕托腮，五指微張，眼鼻嘴耳輪廓分明。面容安詳，彷彿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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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詫。孩子比我預想中發育得更完整，意味感官功能比我預想中更成熟，肉身承受的痛苦比我預想中更強烈……原先準備好對孩子說的道別話煙消雲散，洶湧襲來的歉疚令我久久未能平復情緒，霎時間無法言語。直至離開醫院、回到家裡，我才反應過來——我根本未做好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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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丈夫負責安葬孩子事宜，我負責手造一張小被子當孩子的陪葬品。買棉布和繡花線，在電腦制作圖樣後列印在硬咭紙，找來適合的針和用具……一針復一針，每一針皆是一次反思：是否有更多選擇？是否有更好處理方式？是否應該誕下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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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反思皆是一段幻想：如果找到治療方法，如果順利誕下健康孩子，如果我們一家三口得以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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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因果。我該要去深究當中的「因」嗎？如何深究？即便醫生的報告斷定我或丈夫的基因有問題，難道我要去深究哪位祖先是第一因？然後查究祖先生平、飲食習慣、成長環境？根本無法深究。我們只能盡力辦妥後事情，盡力結出最好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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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嘗試如此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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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明白箇中道理卻解不開心結？因為我自覺做了壞事、當了壞人——是我放棄自己的孩子，剝奪孩子生存機會和權利——實在過不了道德良知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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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向來理智果斷，輕易省略大堆無謂心理掙扎，直接作出最好選擇。奈何身為妻子的我偏偏多愁善感，總是不切實際地希望找出不傷害任何人的方案，無意間為丈夫增添不必要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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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丈夫既要工作，為孩子安葬事宜奔波勞碌，我無法開口訴說這份毫不理智的情感。但願時間可以沖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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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時，我和丈夫依約到醫院領取孩子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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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體有做防腐處理，但是肯定不及新鮮時候狀態良好。兩位要做好心理準備。」拿出孩子遺體前，相關醫護人員再三好心提醒。「或者其中一位可以在門外稍候，另一位內進領取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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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間，我打算停下腳步：不肯定自己能否接受接下來的畫面。但我很快就否決這個想法。如果孩子看見身為母親的我有如此反應，定必十分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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殮房內，孩子面前，我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視線焦點可以落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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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全身瘀黑，表面乾皺，肚皮破裂，腸臟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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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鼻頭發酸，眼眶微濕，快要哭出來，猶幸記得丈夫之前的提醒——傳說離世孩子看見在世父母過於激動，就會生起不捨之情，放棄投胎，流連陽間，成為遊魂野鬼，直至煙消雲散——馬上忍住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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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墳場途中，我和丈夫近乎無話，給予雜念乘虛而入的空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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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到醫院接受人工流產前，我最關心是孩子遺體的去向。多年前在電視看過有關流產胎的時事專題節目。根據法例，未滿二十四周的流產胎會被視作醫療廢物，運送至堆填區，無法在公共或私人墳場安葬或火化，連寵物殯葬供應商亦不會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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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後來得悉我的擔憂，說政府近年已修改法例，所有未滿二十四周的流產胎都可獲得人道處理。未被領回的，會被批次火化；被父母領回的，可以按既定程序獲得安葬或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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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埋置地點，找到碑石安裝及埋置工程服務承辦商和墳場管理公司的職員。碑石漂亮精緻，埋置過程順利。職員離開後，我和丈夫根據傳統，沒有久留，以免孩子留戀陽間。送上幾句祝福，放下幾件玩具，身為父母的萬千心意此刻只能如此簡潔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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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在投胎前可以有一個逗留的舒適地方！碑石上的名字證明孩子是我和丈夫的親人、家庭的一份子！孩子從來不是廢物，不應被視作廢物，沒有被視作廢物！我的孩子在情在理、法內法外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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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的心終於安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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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丈夫牽手徒步落山。仍然近乎無話，不過心情明顯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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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改變孩子患上基因疾病的事實，無法找到比人工流產更好的選擇，無法緩解對於孩子的愧疚，而我可以做到的就是盡力作出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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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我的丈夫，所以我選擇默默消化負面情緒，沒有把壓力轉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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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我的孩子，所以選擇背負罪孽，也不願孩子面對必然的身心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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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始至終看似沒有選擇餘地，其實我無意間早已作出選擇——義無反顧地盡力做好妻子、母親的角色。2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K29MvHMo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