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兒舒拉,妳如何看待死亡這件事?」
她望天隨意答道:「塵歸塵,土歸土囉,人死如燈滅,大自然的規律不就新生與滅亡交替?總有個終點。」沒什麼看法和高見,比較看重當下,此刻正思考離下一個村子路途還有多遙遠、到村子後住宿問題、晚餐該吃什麼,捂著肚子,胃發出陣陣鳴響,飢腸轆轆,身體能量不足餓極了在抗議,這才是現實處境。
「那,妳相信輪迴轉世嗎?」金眸筆直凝睇著,彷彿看穿對方全部心思。
「啊這……有能不信的選項嗎?」搔搔臉頰,參考各個宗教教義,她想起碼在這世界有的吧,「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貝奈詩搖了搖頭,未做回應。
──兒舒拉得不到發問原因而心癢難耐的一天。
狂風暴雨趨勢愈來愈嚴重。
狄恩及薇羅妮卡極度擔憂珀莉,打從昏迷後,兩人連續五日下課匆促離開學院,也不著家,直奔神殿守在她身側,祈禱早日甦醒。
連日氣象災害不減反增,上到皇室、神殿、貴族乃至平民,帝國眾人焦慮情緒逐漸蔓延開來。知名醫生在五天內輪個遍拜訪,對於珀莉遲遲無法醒來一事統統束手無策,明明腹部外傷即時施予神聖力治療後無礙,身體各項機能亦顯示正常;魔塔拜訪過數次,檢查精神域,結論完好無事,沒有受損跡象,他們全找不到沉眠緣由。
各界憂悒苦惱,人心惶惶,澇災現象隱隱浮現,低窪地區積水越來越深,正當民間欲爆發騷動之際,伊芙琳得到了解套辦法。
受到嘉比聶拉神提點,她直接聯絡尚在貝奈詩領地的菲碧,要艾爾諾立刻從領地滾回皇都神殿,然後通知神殿高層,用聖女特權一手安排其他事宜,必須確保每個步驟安全無虞,她信不過所有人,經此事件,指不定間諜或敵人早已藏身近處,伺機而動。
聽說找到方法,艾爾諾與菲碧急匆匆透過傳送陣,千里迢迢往返神殿。一打照面,伊芙琳做不到和顏悅色,一如既往厭惡明晃晃寫在臉上,對他態度差勁,想到要把重責大任託付給這個男人,氣不由得打從中來。
但顧全大局,喚醒珀莉為重,情況不允許任性胡來,伊芙琳如實陳述嘉比聶拉提供的訊息,剩下交由他們兩人協商如何執行,畢竟她不會魔法,只能付出神聖力,當行動開始後,負責在切入金龍浩瀚精神域那端,做為初始標的,引導歸途。
房間外交由數名聖騎士守衛,菲碧張開魔法結界阻隔外界干擾,所幸艾爾諾本身習得過精神魔法,毋需菲碧額外指引教學。
伊芙琳放出神聖力,白色與金色交雜成團,艾爾諾伸手浸染其中,另一隻手指尖穩穩置於珀莉額頭中央,精神力聚積至指尖,極為輕柔、緩慢地流進珀莉識海裡。
精神世界潔白無瑕,廣袤無邊,裏頭說不出的溫暖、平靜且悠然,然而無論由哪個角度看去,重重黑色鎖鏈交叉封鎖,遠掛在似乎走不到的盡頭,包裹著精神疆域,隱約有限制自由之意。
一座建築物矗立,原貌本該恢宏氣派、富麗堂皇,此刻卻是被摧毀得殘破不堪,珀莉踏著步伐,繞開障礙物,在裡頭不疾不徐漫步。
建築嚴重崩塌傾圮,內部可見四處斷垣殘壁,牆塌柱倒,物品、家具、擺飾等等散落地面,宛如暴風過境,顯得凌亂殘破,門房損毀傾斜,桌椅裂開斷腳,書籍撕毀,書頁四散,畫框迸開,畫布割裂,墨水瓶由案桌摔下破碎,墨汁染黑麻纖地毯,諸如此類,幾乎找不到一處狀態完好無缺。
精神域反應著自己內心真實狀態,誠實而無法造假,珀莉徐徐踏過滿地殘骸,放眼望去樣貌全是損壞破敗。
──原來不知不覺間,或者說根本從未料想過,自己竟然已經變得如此千瘡百孔,殘缺不已。
珀莉感慨,沒有憤怒,沒有怨恨,沒有悲傷,沒有後悔,純粹就只是深深感嘆和坦然接受它。
這條道路上,依她所選擇,昂首闊步,行走得問心無愧。
偌大建築彷彿也是不著邊際,珀莉一直往下前行,無視那堆破碎物,試圖走到建物底端,屋簷飛失,可以見得繁多黑色鎖鏈懸掛彼端,搆不著,摸不了,她卻知曉它帶有什麼涵義。
當年父親施展的精神魔法,束縛並操縱著她精神領域,這沈重枷鎖恐怕此生難以掙脫。
算了,操控就操控,就這樣吧。不期不待,其實比起未雨綢繆,她更傾向隨波逐流,當真遇到困境再隨機應變;喜歡日子過得安寧穩定,優遊自在不為外物干擾,無奈成長境遇與身分地位註定得捨棄隨心所欲,必須曲突徙薪,一步步謀劃未來。
步伐緩慢,持續前進不停歇,清楚理解駐足回首毫無意義,不會有絲毫改變,現實生活中是,精神世界裡亦是。
相同場景不斷重複,不知道外頭時間流逝多久,但她曉得自己迷失了。
就只能在汪洋精神世界裡繼續徬徨徘徊下去。
慢慢走著,剛提起腳要邁出去,倏地,她感知到異常,有股精神力侵犯領域,原先想立即將入侵者排除,做好攻擊準備,豈知下一秒竟神奇地自動放鬆警戒,因為這股陌生精神力令她格外熟悉親切。
是誰呢?居然一時半刻記不起來。
一邊思索,一邊緩緩而行,忽有來人站在前方不遠處,男子負手而立,等待珀莉主動靠近。
兩人距離愈來愈近,面對面,稍微昂首凝望男子,原來他並沒有記憶中那麼高大魁梧啊,珀莉心想。
「好久不見。」男子率先開口。
「久違了,父親。」不怎麼意外眼前的人是一縷幽魂意識,趁著使用精神魔法時,刻意潛藏在自己精神領域之中。
威廉直視她,誰也沒動僵持著,良久,他道:「老實說,我不喜歡妳。」
「嗯,我知道。」並非死物無知無覺,亦非鐵石心腸,過往這份不喜還是感受得出來,況且父親未曾遮掩過。
威廉嘆氣,「罷了,妳現在懂得什麼是『愛』了嗎?」
「父親懂嗎?」不答反問。
「不懂。」
「那我也不懂。」金龍情感依靠血脈傳遞,既然威廉在珀莉母親受孕前沒學會,她誕生後自然不會。
「所以,我對妳十分失望。」嗓音冷漠,身為父親卻缺乏親情關懷,不憂心女兒,唯獨出言指責。
「嗯。」以單音回應,幼時聽過多來自父親「妳不夠好」、「妳創造的自我價值呢」、「妳太懦弱」、「妳的幸運是為了幫助他人」、「別浪費神給予妳的加護」之類言詞,早就習慣這般辛辣字眼。
珀莉每每對著父親總是無話可說,父親一如既往嚴格,現在要她蹦出幾句話語談心根本是考驗,困難無比。
無論母親耶塔在世或離世,他倆就沒坐下好好談論聊天過,關於父親,她總是被動接收他下達的指令,不顧它合不合理,默默完成那些課業任務就是。
「歷代金龍尋找何謂『愛』已久,遲遲體悟不了這種情感,凌駕於喜歡之上,我認為這是種極端情感。」
「或許是這樣吧。」不否認,不贊同,不發表看法,僅僅附和。
威廉又說:「活了一甲子,某天我突然產生靈感,既然都屬於極端情感,那麼『恨』該是同樣如此吧。」
「大概吧。」再次附和。
父親是父親,她是她,有概率做得到同理,但絕無可能徹底明白對方所思所覺。
「於是我起了個計畫,妳祖母說過,愛一個人會甘願犧牲奉獻,我透過精神控制讓妳拼盡全力,接連幫助需要的人,同時隱蔽他人對妳釋出善意的感知,給予妳嚴苛的成長生活,看看能激發妳的會是『愛』,還是『恨』。」
珀莉眼簾輕顫,「原來我是父親的實驗品呀……」
經他道來,瞬間恍然大悟,過去被縮限飲食起居,督促埋首苦讀,強迫刻苦訓練,提早送入學院取得文憑,全是刻意營造逼她陷入艱苦環境生存,從前疑惑不解之事,如今得到解答。
金龍誕下後代前不會死亡,先天有利條件在前,便心安理得、肆無忌憚拿女兒做實驗,難怪熟識父親之人,無一不說他是個瘋子。
大魔法師斐瑞特提過;賽里昂‧埃特禮公爵講過;甚至連不認識,只知其一部分作為的伊芙琳與菲碧都說過。
金龍貝奈詩悠遠記憶裡,初代皇帝最不希望貝奈詩學會的,是「恨」,貝奈詩則回應,她盡量避免朝那個方向學習,不會主動探究。
同為金龍後代,傳承貝奈詩部分記憶,威廉明知這點,仍舊執意執行計畫。
大家用古怪及瘋子描述他,都算客氣了。
「結果很遺憾,妳居然沒有燃起反抗之心,就逆來順受過著日子,我很失望。」
「這樣不好嗎?」
對外品學兼優,拓展人脈,能為家族帶來益處;對內做個常聽聞別人家口中,不吵不鬧,乖巧省心的孩子,一般而言,多數家長不是盼望自家孩子成為完人嗎?
「能為而不為,不願抵抗乃怯懦之舉。」語中略帶責備。
「為什麼?反抗我能拿到什麼好處?」不咸不淡地回應父親,通常時候,她面對人事物心態屬於無所謂這邊,既來之,則安之,以寬廣心胸看待。
再則少了母親庇護,和父親感情不睦,縱使抱有其他思維,礙於年紀,做事終歸無法越過父親,當時判斷維持現狀是最佳方案。
孤立無援,宅邸上下全是父親眼線,逆境中求生存,試問多少孩子辦得到?憶起往事都該鼓掌讚賞一聲。
「年紀小小就學會計較利益,聰明有餘,」威廉蹙眉,不悅地發表評價,「卻情緒淡漠,生性涼薄。」
「對於父親所評論,後者應該是形容父親才對吧?」難得反唇相譏,哪怕曾經擁有過高昂情緒,也老早在稚兒時期被打壓磨平了,前者變得愈加淡漠要怪誰?內心冒出腹誹。
人類出生後,魔力迴路隨著年齡拓寬,極稀少機會增長,若得此機緣,那麼直到十八歲成年才會穩定下來。失去魔力迴路前,珀莉尋思過,究竟能否打破父親的精神魔法,論精神力,父親高出一截;論魔力迴路數量寬度,父親遠遜於自己,她以力量勝出,因此,成年後拼搏一番未嘗不可,誰輸誰贏尚未定案。
可惜命運作弄,造化弄人,十五歲時這條路封死了,珀莉沒有氣餒,人生道路不止一條,反正她幾乎無欲無求,身上包袱少,於是她思量,不管選擇哪條道路,生為金龍,義務擺首要,由利益角度去考量,哪個方式能帶領地更上一層樓比較實在。
如果自己這樣叫涼薄,那父親又該算什麼呢?
「如果實驗成功,找到了『愛』或『恨』,妳與後代會感謝我的。」他自信滿滿,以為掌握了關鍵鑰匙。
珀莉不以為然,「請父親別擅自預設立場,我們並未達成共識。」
「真是塊朽木,看來是妳這性格導致實驗失敗,真真意外的敗筆。」沒把突變因素考慮進去是他失誤了,死得太早,來不及修改計畫。
「喔,我倒挺滿意自己的性格。」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珀莉認為自己是這種個性,「獨斷拿孩子做實驗的舉動才是惹人嫌,對父親來說,家人意味著什麼呢?」腦中有兒時印象,加上母親耶塔及昆娜分別證言,威廉歸家次數少得可憐,彷如陌路人,按捺不住胸中卡著一口氣,罕見地脣槍舌劍起來。
威廉直言不諱,「我眼中人的區別只有三個種類,有用、沒用跟不應該存在。」
她主要因實驗而誕生。
──我是屬於有用,還是那個沒用的?
珀莉聞言安靜片刻道:「我們價值觀不同。」他們是兩個個體,沒什麼好談,雙方想法根本處於平行線上。
朱唇輕輕洩出嘆息,旁人煞有介事地說金龍思考模式與普通人迥異,摘掉自身,以她周遭朋友為依據,兩相對比,確有其事。
察覺那股外來精神力越來越接近,珀莉準備結束對話去會會它,至於父親,既然發現一抹意識留存在精神域,遲些時候必將它抹煞。父女倆關係本就疏離,她現在能肯定地表達孩提時代至今,對父親這份莫名且未曾變化的情緒,雖然沒按照他心願理解「愛」或「恨」,但她果然「討厭」父親。
興許在埃特禮家生活十年,她覺察「喜歡」埃特禮家,比對起來,差異特別鮮明。
提到喜歡,延伸聯想下去,猛然驚覺,那股陌生精神力莫非是艾爾諾或其他熟人?精神域沒有時間概念,她在現實中究竟昏迷幾天了?
啊,糟糕!一定是世界失去撥弦調和,動盪跡象漸顯,才會使人冒著生命危險進來喚醒她。
「總之,說教到此為止吧,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她不會因此而改變自我認知,再度邁開步伐,並且向威廉告別,「永別了,父親。」
威廉保持沈默,目視珀莉走來,一動不動,正當擦肩而過之際,他突兀地發言。
「妳很優秀。」
──優秀。
珀莉霎時頓足,頭一次收到來自父親,疑似稱讚之語,不曉得父親用什麼表情、帶著什麼心態說這句話,心裡好奇卻選擇不回首探查,父女親緣寡淡,何須留戀,心中天秤嚴重傾斜,輕揚那端,顯示他之於她人生道路沒佔太多重要性。
「謝謝。」
複雜情緒轉瞬即逝,禮貌性道謝,脊背挺直,踏出腳步筆直往前,朝著那股熟悉的精神力互相靠近。
狂風收斂,暴雨轉小,穹天不再烏雲密佈,漸漸地能聽得外頭雀鳥啁啾聲。
艾爾諾早一步醒神,揉揉眉心,腦袋隱約有些許不適,倦容難掩,珀莉精神域過於寬廣,他耗費極大精神力才尋到迷失處。
見他順利回來,伊芙琳馬上甩開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似乎多碰一下都嫌難受。
菲碧問:「成功了?」
「成功了,姊姊醒來還要一會兒。」
艾爾諾坐在床沿,大手緊握著珀莉掌心,大氣也不敢喘,靜候她甦醒。
約莫過了兩、三分鐘,珀莉指尖微動,緩緩掀開眼簾,幽幽轉醒,金眸眨了又眨,缺乏實感,人有那麼丁點恍惚,三人屏氣凝神盯著她瞧,不敢有所動作。
「……姊姊?」珀莉看似迷茫,艾爾諾小心翼翼出聲。
金眸一轉,「……啊,我昏迷幾天了?」手支撐床鋪,嘗試起身,艾爾諾見狀托著她背部,協助她坐起來。
「五天!擔心死我們了!」伊芙琳衝上前,毫不客氣地擠走艾爾諾,緊緊抱住珀莉。
「抱歉。」她拍拍伊芙琳。
「妳這一躺下去就五天,帝國上下也是快翻了天,騷亂紛紛,以為金龍要葛屁了。」菲碧撤除結界,嘴巴抱怨歸抱怨,凝重臉色明顯放鬆下來。
珀莉無奈重申,「沒有滿足必要條件,我不會死亡的。」倒是世界失去調和岌岌可危,所幸他們不畏艱險喚醒她,「跟我說說目前情況如何?」
伊芙琳邊用神聖力將珀莉從頭到腳,由裡而外徹底檢查一番,艾爾諾邊依著時間線,揀著事情重點講述,在審問那一段,隱蔽掉用刑過程,直接跳躍到種子生長與操縱相關那裡,尤其最後那位神秘操控者已然成為帝國隱憂。
總結案情及最新動態,告知一男一女關押在皇都牢獄持續審訊中,尚未能撬得出有用情報,剩兩位共犯不知所蹤,線索已斷,事態僵持,亦未知真實企圖。
如若神秘男子所訴,只是鑑於「好玩」便能做到此種傷害程度,代表帝國漏洞猶多,潛伏的危機比想像中還大,當然眾人依舊傾向於邪教徒鍥而不捨,欲召喚邪神降臨的陰謀再現。
珀莉聽完頭有些疼,自家領地失火歸咎於她大意和行政管理疏失,但皇帝頭應該比她更痛,異端者混入貝奈詩領地這事相當棘手,領地猶如帝國心臟,帝國守護者二度遭受創傷,邪教徒詭計多端,躲藏暗處,防不勝防,進而法順藤摸瓜查案,他們此次攻其不備,誰有能耐料得下一波攻擊何時將至、何地爆發。
伊芙琳提議在神殿休養生息幾天,珀莉謝這份絕好意,事有輕重緩急,首當其衝得會晤皇帝,討論後續發展。
「先通知大家我醒來的消息吧,」昏迷過久,恐怕讓眾人擔憂害怕,得先安定人心,「我梳洗一下,等等去覲謁皇帝。」
身上穿著陷入昏迷時,他人幫忙換上的寬鬆祭司服,倘使要進宮,有悖服儀……雖然她即使打扮得衣衫襤褸,諒旁人心生蔑視也張不了口諷刺,畢竟皇帝壓在上頭沒做評論,誰敢出頭?惡作劇念頭想歸想,畢竟儀容不妥,沒事敗壞自己名聲做什麼,終是聯絡埃特禮家,差人帶上正裝趕來神殿。
這幾天貼身侍女朵菈以照護為由,同樣滯留神殿,她被叫進來服侍珀莉沐浴。明瞭天天有人施以水魔法清潔身體是一回事,珀莉想泡澡又是另外一回事。
伊芙琳趁隙逮住艾爾諾,心不甘情不願轉達嘉比聶拉透露的訊息,而他得了資訊,頃刻之間,嘴角微微朝上勾勒出個弧度,伊芙琳及菲碧瞅著不約而同起了雞皮疙瘩,一個嫌棄至極,一個覺得笑意詭譎。
珀莉梳洗完畢,打理好服裝儀容,告別神殿前,伊芙琳順道更新聯絡石;菲碧則向珀莉表達,遇到麻煩隨時找她,別萬事想自己扛下。兩人言論讓她不禁莞爾,謝過她們美意,由衷感到心暖。
踏出神殿,雨後氣息迎面而來,空氣濕潤中帶著清新芬芳,清風徐徐,天象變化之大肉眼可見,不再陰雨連綿,虹銷雨霽,氣貫虹霓,和煦陽光灑落大地,一掃連日陰霾。
金龍甦生消息放出風聲後,儼如疾風過境,不出半刻吹響遍帝國,百姓安心落意,大大鬆了口氣,心裡總算得以踏實。
最慶幸金龍脫離險境的人非皇帝莫屬,早前民間幾處已傳出澇災問題,人民騷亂難安,有心人士趁機煽風點火,差點釀成暴動,幸而這個當頭珀莉平安醒來,及時遏止暴亂情勢成形。
馬車上,艾爾諾反覆對珀莉致歉,沒有保護好她是自己失職云云,珀莉無奈層層疊加,分明要他別介意,全部純屬意外,然而卻堵不住那張嘴,索性祭出殺手鐧,假如繼續道歉得沒完沒了,她便將暫停與他交談幾段時日,語畢,終於成功令他停止迴圈,落得耳根子清淨。
四目相接,肖能望見艾爾諾頭上有雙隱形狗耳朵,雙耳失落地大大垂落,珀莉心塞,擺出這副模樣是做啥呢?
仔細觀察,他狀態似乎略差,就外觀來說整潔乾淨沒錯,反而突顯了氣色不佳,憔悴、疲乏,甚至夾雜著幾不可察的厭倦。
珀莉無從找起艾爾諾厭倦何事或何物,他首次暴露這種異樣情緒,她姝麗容顏下,內心蘊含著不知所措,準備拜訪完皇帝,打道回埃特禮家再同他深深懇談一番。
馬車停駛皇宮前,皇太子得知貝奈詩伯爵要來,在此久候多時,親眼目睹珀莉步下馬車,人切實安好無恙,可總算定心了。傑奧波德早一步阻止珀莉行禮,反過來問候她身體是否留有違和,珀莉則答無大礙,除去臥床多日手腳稍嫌無力外,精神方面幾分勞累云爾。
皇帝這回選在迎賓室接見珀莉,艾爾諾立於門外靜候,沒有一道進入。
兩人與其說君臣關係,不如說近似平級地位,抑或金龍其實隱隱凌駕皇帝,珀莉不免俗地又被關切一回,擔憂能理解,但次數多了覺得頗煩。
皇帝言語間有意無意地試探,需要皇室派人去協助與否,珀莉委婉拒絕,她不樂意給皇室更多機會安插眼線,有一就有二,哪天回過神,已經溫水煮青蛙地滲透領地就太晚了。
貝奈詩領地應維持中立,不該也不能捲入政治角力,無論帝國或他國,此乃代代相傳的固有思維,現今她因失去魔力,沒法好好掌握領地狀況,妥協能力有限後,遂放入他方力量,魔塔、獵人協會和神殿,三方相互牽制,因此多一個帝國勢力加入,多一分隱患。
財帛動人心,權力催腐敗,綜觀人類歷史,自古以來皆是如此。明面上尊重貝奈詩領地是獨立行政,背地裡虎視眈眈,一旦平衡打破,迸發裂口,指不定引來那些貪婪人士鯨吞蠶食,父親逝世後那群假意親戚便是前車之鑑。
思及此,珀莉忽然發出疑問:「留存在皇宮的那份天災應對檔案用上了嗎?」甫天晴,五日大雨多處積水現象應當尚未排水完畢。
皇帝面露尷尬,「……沒有。」她要沒提起,甚至遺忘這份檔案。
珀莉嘆氣,「淹水之後,怕有疫病產生,帝國受金龍守護避免天災,本身不會爆發瘟疫,可是抵不住其他國家將疫情傳進來。」
她語重心長,雖說萬一傳入疫病,帝國也有能力及早撲滅──依靠神殿、魔塔與金龍合作研發藥物或其他辦法──過於依賴非長久之計,缺少憂患意識有礙帝國前途。
皇帝意會珀莉話中意有所指,只能摸摸鼻子認栽,承諾會好好檢討,位高權重、一把年紀還讓小輩點出缺失,委實顏面無光。
珀莉直言,未來碰上不可抗力之事時,會直接封鎖領地,才不管言論是否令皇帝心生怨言,總之該說的說完了,她準備拍拍屁股閃人。
結束會面前,皇帝提了個對珀莉來說,分外質疑她所選擇,或針對艾爾諾的問題。
「妳不考慮換個丈夫人選嗎?由這次事件來看,埃特禮小公爵無法保護好妳,妳過去因埃特禮家承受兩次傷害。」
「……皇室介入金龍婚姻的理由不是用在這兒的。」
「金龍象徵意義龐大,此回是妳第三次受傷,再出現第四次,恐怕會引起帝國萬民恐慌,找個隨時隨地能跟在身邊的對象吧,這裡都能提供名單。」
珀莉抿嘴,猜測皇帝這是想干涉她婚姻,另外牽線,擇一個對皇室貴族皆有利的人選。
但她不買帳且毫不避諱,「例如誰?無人能隨時隨地護我身旁吧?我覺得艾爾諾、埃特禮公爵家挺好的,不換。」大抵是越過容不得他人涉足的保護圈,護短心態冒頭,強硬回絕。
「為妳安全著想,只是多給個建議參考,沒有強迫妳的意思。」
皇帝急忙解釋,自知言語太甚,默默打消念頭,惹得金龍不快,追根究底兀自帝國吃虧,划不來。
「多謝抬愛,安全疑慮我會思考對策,不勞費心。」
當初與艾爾諾訂婚時,皇室原本表明樂見其成,眼下回推,對於那時她定下抉擇,皇室送來祝賀夾帶成分一半真心,一半可惜吧,換成皇室子孫,十年情分遠比不上浩大利益,貴族婚姻可是具有商業價值。
啊,是了,婚姻本質是利益交換,這也是之前她看中魔法師戴文的原因,由於計畫趕不上變化,同艾爾諾相處得太愜意、太舒適放鬆、太得她心意,導至忘記冰冷現實。
沒等皇帝接話,珀莉逕自起身行禮,先行告退,大概是精神世界裡與父親談完話,心情像柴薪堆砌,量多而沈重,此時皇帝添油加火,薪火焚燒乾柴,徹底引起情緒反彈,金龍骨子裡傲氣展露無遺,她突然不想恪守世人禮法了。
精神控制遮蔽她感知,感受不出皇帝好意,只知政治考量混雜其中;即便出發點當真是有心,但金龍並非專屬帝國,擅自被當成非個體欲左右、被當作犧牲奉獻是本分的感覺使她不悅,非也,是糟糕透頂。
……又莫名有小情緒了,平時沒有這麼容易動搖,彼時遭到四皇女襲擊,不也波瀾不驚嗎,究竟怎麼了?
她深呼吸,深吸,長吐,以平穩心緒,降低波動幅度,找回自我。
艾爾諾佇立迎賓室門外,珀莉踏離迎賓室,容貌如往常般姿顏恬淡,卻感覺她有別於以往,散發異樣氛圍,緊繃、壓抑、厭煩,身上氣壓極低,莫非是和皇帝發生什麼摩擦?然,他倆身處皇宮,耳目眾多,不利發聲探討。
剛才談了什麼惹得姊姊不開心?艾爾諾忐忑難安,揪著那顆心,隨珀莉正巧離開宮殿時,於廊道上和二皇子蒙提碰頭。
「午安,真是美好巧遇,貝奈詩伯爵。」
蒙提率先打招呼,艾爾諾揚眉,情敵相見分外眼紅,見鬼的美好巧遇?他敢肯定二皇子接到通報,刻意在這裡守株待兔。
珀莉淡淡道:「午安,二皇子殿下。」
「身體情形如何?知道妳受傷昏迷後,我一直很擔心妳。」語氣殷切,神態深情款款。
「無恙,請寬心,勿擔憂。」簡短闡明,她乏了,各種層面。
「難得來皇宮一趟,不知能否共進午餐呢?」蒙提當著艾爾諾面前邀約,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們關係僅是未婚夫妻,誰說不能找機會破壞婚約,橫刀奪愛。
珀莉不假思索拒絕,「謝謝您的邀約,但尚有要務堆積等待我處理,恕我告辭。」
以頷首代替行禮,留下錯愕的二皇子及侍從在原地困惑,究竟經歷何種變故,是以貝奈詩伯爵驀地變得冷漠、不尊禮節。
馬車上氣氛沈寂,艾爾諾坐在珀莉對面,不確定地詢問道:「姊姊,要聊聊嗎?如果不是我的錯覺,感覺姊姊似乎遇上什麼困擾了。」
「我……」她不曉得從何講起,腦袋思緒紛雜,需要時間一條一條捋清楚,故此嘆息,「之後吧,至少要處理完政務。」進宮前察覺艾爾諾狀況不善,本想著幫助他,但會面皇帝後她自顧不暇。
她不啻深陷泥淖,費力抬起腳,卻掙脫不開淤泥,愈來愈往下沉。
回程路上兩人不再交談,閉目養神,稍作休息,他們各懷心思,獨獨相似之處,皆身心倦怠、疲憊不堪。
抵達埃特禮宅邸,宅邸眾人的噓寒問暖反而讓珀莉放鬆警惕,狄恩和薇羅妮卡早早翹了課,從學院跑回來待命,引頸期盼,珀莉人方下馬車,雙雙衝上前擁抱她,害得一個踉蹌,差點後仰摔倒,還是艾爾諾托住她背部扶正。
「姊姊!太好了!」薇羅妮卡鬆開手,視線上下逡巡,確認珀莉人安泰。
「姊,身體有任何不舒服要隨時跟我們說,別憋著不吭聲,會把我們嚇死的,有不對勁一定要說,有聽進去吧?知道了嗎?」狄恩攥緊珀莉衣袖,看似嘮叨實則關心。
「好,謝謝你們。」忽有所感,回首檢視,整體人際關係中,單獨埃特禮家能讓她卸下心防,放鬆休憩。
到家首件事非是休息,艾爾諾繼續忙碌公務,而她則是開啟聯絡石,聯繫貝奈詩領地的代理領主畢夏普。既然珀莉甦醒,那麼託付給艾爾諾執行代理人身分自然收回,她交代畢夏普一連串行政事宜。
「……通行許可、出入境檢驗繼續當前制度,注意他國有無出現疫病,若是不小心蔓延進來領地,第一時間通報並集中染病者於一乾淨處,防止擴散,切記勿欺凌染病者。」
「我明白的。」
「另外,控制糧食價格的漲幅,蒐集領地農作物、土壤損失、建築物或其餘損傷情況,彙整成報告給我。」
畢夏普書寫珀莉所言,「是,我記下了。」
珀莉再道:「必要的時候,例如饑荒,支援周邊附庸領地的糧食供應。」
「若他們有其他民生問題呢?」
「那是那些領主該傷腦筋的事情,其餘的小事你看著辦。」
貝奈詩領地富庶歸富庶,總不能一味無條件付出,把自己變成冤大頭,被人寄生佔便宜吧?其他領地面臨的境況,遠不達需要伸出援手那般糟糕地步。
「好,我會妥善處理。」珀莉有意結束通訊,畢夏普趕忙道:「很高興見到您平安無事,還請您保重身體,伯爵大人。」
「你也保重,近期內我將回領地待一陣子,之後見了。」
珀莉切斷聯繫,手揉揉太陽穴,身體抵著沙發椅背向下滑,她有些分不清是心累還是身體勞累。
唯一明確體現出的,是自己心理狀況萎靡不振。
──好奇怪。
言語難以描述如此怪異心情,疑似內心某些東西在慢慢轉變。
午後光陰幾乎耗費在領地公務上,轉眼間來到晚餐時分,公爵夫婦自然關心珀莉一番,餐桌上四個人拚命多塞食物到她的餐盤裡,大家不約而同認為受了傷就該好好補上一頓,甚至吩咐廚房熬煮對身體有益的藥茶。
珀莉食慾低落,食之無味,但礙於盛情難卻,未免替她過度擔憂,終歸比平時多食用了些。
飯後散步,消食完畢,珀莉與桑席通聯,知會她事出突然,計畫延宕,聯誼會當時答應送與的龍眠花花瓣,過兩天才能夠拜訪北方歐讓家族交付,請她多多見諒。
桑席非但慶幸她安好無違,更強調珀莉理當要多休息幾天,她不急,誰教弟弟以撒怎能比得上金龍玉體康泰,況且詛咒纏身並非一兩天,弟弟忍痛忍那麼久,再多痛幾天不礙事,到底死不了。
珀莉霎時沈默,暗道真不愧是歐讓家繼承人爭奪戰裡,穩坐小侯爵位置之人,對弟弟關愛歸關愛,即便是親姊弟心也夠狠。謝過桑席這番心意,心中照舊打定主意盡快動身至北方。
夜幕低垂,步調閒下來,其他人各自有安排。
艾爾諾無時無刻不注意珀莉一舉一動,幾近盯梢,哪怕有一點兒改動,他也分辨得出來。
甦醒後的珀莉不對勁,說不上哪兒不同,就是感覺異樣,宛如明明無風拂掠,幽潭卻起了漣漪。
「姊姊,有空來聊聊了嗎?」
珀莉坐於房內沙發上,小口啜飲補身藥茶,艾爾諾邊走近邊問,順勢在她旁邊坐下。
「嗯,剛好我也有些話想問你。」
珀莉輕輕放下茶杯,茶盤與之碰擊,發出清脆聲響,艾爾諾一頓,正襟危坐,他做錯什麼了嗎?抑或要來算算那筆馬車上瘋狂道歉的帳?
兩人對望,艾爾諾説:「姊姊先?」他習慣萬事以珀莉為優先。
珀莉側身,直截了當道出疑惑:「首先,很感謝你冒著極大風險入我精神世界,喚醒我;其次,我知道你因我勞累,但為什麼你身上傳出類似厭世、乏味的情緒呢?」
祖母綠眸子注視著珀莉,半晌,他答:「世界上充滿各種不公平,我希望能成為姊姊的助力、臂膀、避灣港或是保護傘,姊姊肩上的擔子過於沈重了。」
金眸依舊耀眼,「能力越大,責任越重,至少我的認知是如此。」
「這真的是姊姊發自內心的想法嗎?」
艾爾諾伸手撫摸珀莉臉頰,摩挲四皇女槍擊留下已經淡化的傷痕,冰肌玉骨,膚質吹彈可破,摸得愛不釋手,捨不得撒手。
「……為什麼這樣說?」她遲了幾秒反問。
「進入姊姊的精神世界後,我看到的景色不會騙人,事實上,我們三個都知道姊姊被精神魔法控制,狄恩是最早發覺的。」
珀莉呼吸一滯,直覺艾爾諾接下來的話將會改變某些人事物,她默然,猶疑是否要接話。
艾爾諾不等珀莉反應,敞開手臂將她擁入懷中,紅髮在肩窩磨蹭,低沈嗓音於她耳畔柔聲呢喃,語帶蠱惑。
「姊姊,拜託妳利用我吧,我現在有能力幫妳解除精神控制了,為了姊姊,我甘願犧牲所有,身體、性命,甚至於靈魂。」
一席驀然請求衝擊,腦中嗡嗡作響,一片空白,她嘗試解讀艾爾諾所訴,字字句句意義非凡沈重,不可思議之下,更加感到荒謬絕倫。
珀莉明白以他性格而言,絕不拿正事開玩笑,遑論口出狂言,既然敢宣之於口代表已做足覺悟。
懷抱溫暖,微弱呼吸聲繞耳,手掌安撫著背部。
珀莉登時愣怔,不知所措,放任燦爛金眸迷茫地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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