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 - 第八章在農田上(下)

「快把欠我的二十兩還給我。」

「別這樣，大家兄弟一埸，談錢傷感情。」

「誰跟你兄弟一場，我攏共跟你打了兩次照面，可沒有甚麼感情。」

「嫖過的都是兄弟。」羅修從懷中摸出幾個銅板放在沈星痕的手掌中，說：「當作利息，容我日後再還。」

「你不要造謠！我沒有嫖！」沈星痕反駁說：「還有你當打發叫花子呢？」

羅修雙手一攤，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說：「我現在身上真沒錢，要不你把我賣了。」

「欠債還錢，本就天經地義，這帳你是真打算要賴掉了吧？」

「我也沒說不還啊！借個三五百年再還也未嘗不可。」

「好啊！你若一天不還錢，我就把你嫖娼的事向你同門宣傳，我看你還怎麼立足在此地上。」

「不用麻煩了，我的光輝事蹟早就滿門皆知。」羅修視線移向車外，此時已至山腳農田下，佃農們如昨天一樣頂着毒辣太陽辛勤工作，他說：「我下去幫忙，順道蹭一頓午飯，晚些再聊吧。」

說罷，人滋溜竄出車外，車內頓時罵聲一遍，沈星痕被氣得快要吐血了，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竟然不以嫖娼為恥，反而為榮。

在外駕車的小山勸慰：「沈公子，你就別想着虎口拔牙了，我從未見過師兄會把到手的銀子吐出去。」

小天又補充說：「就連師父也被他借走了一百多兩，至今未還。」

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沈星痕心理平衡了許多，但細想下終究難嚥此氣，他當機立斷跳下馬車，今天非的要為自己討個公道不可。

沈星痕一眼就在茫茫農田中找出他的所在，因放眼望去，清一色都是些袒胸露背的粗漢子在躬身幹活，就只有他像隻花孔雀開屏一樣，拿了鋤頭不工作，就在邊上和良家婦女勾勾搭搭，談笑甚歡的。

不是才剛逛完青樓嗎？就這麼欲求不滿嗎？沈星痕怒氣衝衝地來到笑語盈盈處，婦女們察覺到來者不善，都識相的離開去做各自的事了。

「喲，沒想到你細皮嫩肉的也願意幹粗活，沒丟我們男人的面。」羅修指向不遠處，說：「小姐在那處，自己好好表現一下吧。」

「蛤？她怎麼也在？」

沈星痕霎時忘了自己是來追債的，順着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就是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的精𠊷俏臉。因為幹農活的原因，軒轅霜沒有穿早上的那套白色練功服，就僅僅一身打了補丁的粗麻衣，再加上一頂遮陽斗笠，活脫脫一村姑的打扮。

不過她腰細腿長，身段極好，即使沒有華麗衣裙襯托，依舊難掩身上的氣質。

應許是有些累了，軒轅霜放下了手上的鐵鋤，拿起掛在頸上的汗巾拭去額頭沁出的汗水，又見她張開檀口貪婪的吸入和呼出，略有弧度的胸膛微微的上下起伏，倒是一片好風景。

練武之人的觸覺總是特別靈敏的，似是知道有人在注視自己，她忽然扭頭，恰巧和沈星痕來了個四目相對，那對秋瞳頓時泛起了波瀾，她胡亂的點了點頭示意，便繼續埋頭工作了。

沈星痕頗為納悶，明明早些時候關係也不錯的，怎麼現在多看自己一眼也不願意呢？

「登徒子！不許色迷迷的看我師父！」

稚嫩的奶氣聲忽然從沈星痕下面傳來，嚇得他退後了幾步，這才看清了來人，那是一個面容清秀標緻的小男孩，約莫十歲左右，沈星痕有種預感，他長成帥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能喊軒轅霜做師父，沈星痕大概知道他是哪家孩子了。

「有甚麼所謂的？」羅修在旁答腔說：「他未來可能是你師丈，我勸你別去得罪他了，不然他日後吹枕邊風，一定教你好受的。」

「你可住嘴吧！我哪有這麼小心眼？」沈星痕回罵道。

「不行，這傢伙一看就是貪圖師父的美貌。」小男孩把頭昂得高高的，直視沈星痕的雙眼，氣勢洶洶說：“我不放心把師父交給你這種人，師父必須只能嫁給我。」

「這麼小就想着欺師滅祖。」沈星痕頗感好笑，笑咪咪問：“敢問可是姓楊名過。”

「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在下林北。」

「怎麼感覺你在佔我便宜呢？」

「跟我來場男人的比試，輸了的人不許再見我師父。”

「你也敢妄稱男人？毛長齊了嗎？」

「你就說有沒有種跟我比試吧？」

看着林北一臉不可一世、狂傲不羈，沈星痕心血來潮，點點頭答應說：“好吧，那你說說我們比什麼？」

「我不打算欺負你，所以你選比甚麼。」

「讓我選？你還挺有風度的。」沈星痕嗤笑一聲說：「既然如此，我也禮尚往來，就簡簡單單考你一個問題。」他低聲呼叫阿蔚，讓它把遺忘的記憶從腦袋中翻出來，沈星痕頓了頓方才說：「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實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實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實二十六斗。問上、中、下禾實一秉各幾何？”

想當年這是數學老師在課堂上準備教授線性方程組時的引子，出自九章算經，自己要解這種最基本的題型可說是信手拈來，但對於一個毫無基礎的農村小子可就難說了。

果然此題一出，林北瞬間眉頭直皺，他默默垂下首，托着下巴作思考狀。

「要是不會做就趁早認輸。」沈星痕臉上有光似的，語調也不自禁高了幾分：「放心，我就當沒有打賭過，你依舊……」

話未竟，只聽林北緩緩說道：「上禾一秉，九斗、四分斗之一，中禾一秉，四斗、四分斗之一，下禾一秉，二斗、四分斗之三。」

沈星痕先是一愣，接着眉眼間帶着深深的難以置信，他頗為艱難的開口道：“你是不是聽過這題目？」

「師父是有講過類似的題目，但我是當場心算出來的。」

沈星痕不死心的問：「怎麼算的？」

「我為甚麼要告訴你？你想偷師嗎？」

「那你再答我一題。」沈星痕并不服氣，接着問：「今有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實十四斗；上禾四秉，中禾五秉，下禾六秉，實三十二斗；上禾七秉，中禾八秉，下禾九秉，實五十斗。問上、中、下禾實一秉各幾何？」

「老沈，你擱在這自取其辱呢？」羅修目睹沈星痕受挫，咧嘴一笑說：「你還不如跟他比比誰的毛更多呢！」

「你閉嘴！別跟我說話！」沈星痕氣急敗壞的說。

羅修聳肩表示無辜，一面接着嚷：「又不是我駁你面子！你向我撒氣幹嘛？」

「我單純看你不順眼不行嗎？」

二人如潑婦罵街，鬧聲之大傳遍方圓幾里，言辭雖有所收歛，但仍有辱斯文，聽得軒轅霜是忍不住扶額，她是真的沒眼看。

兩人年歲加起來都過半百了，怎麼心智就跟兒童似的。

叫罵聲很快就被林北打斷了，他說出了答案：「我不知道。」

「老沈行啊！」羅修陰陽怪氣的說：「欺負小孩子有一套嘛！」

「若我沒算錯，答案應該不止一個。」林北凝視沈星痕的面龐，說：「我沒說錯吧？」

「這……」他苦笑說：「答對了。」

「老沈不行啊！」羅修爆發出如雷般的譏笑，說：「小孩子你都欺負不了？」

沈星痕無話可說，心悦誠服，只能說他的師父的才女之名實在是太貼切了，完全沒有誇飾成分。

就連數學之道也有所涉獵，世間萬千大道到底有甚麼是她所不通的？

「你輸了！」林北眉眼彎彎，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得遵守承諾……」

話末畢，林北後腦勺忽然被人敲了一下，他捂着腦袋，憤怒之言脫口而出。

「誰打你家小爺！」

女子居高臨下，凜然盯着林北，不發一言，霎時蔫頭耷耳，弱弱的喊道：「娘……」

「道歉！」

「娘親對不起，我不應該這麼說的。」

「我讓你跟沈公子道歉！」劉姨語調婉弱，卻氣勢十足：「沈公子是你師父的朋友，也就是你的長輩，你怎可如此無大無小？」

「不用了，其實也不是甚麼大問題……」

「沈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劉姨瞪了林北一眼，說：「出來玩了這麼久，還不回去幫忙打下手？」

「可我和他的賭約......」

「翅膀硬了，娘親的話也不聽了嗎？」

母親大人的旨意不敢違逆，林北只得悻悻離開，不過一路上都在鄙視沈星痕，企圖讓他羞愧至死。

偽君子！我呸！

「不好意思。」劉姨自然注意到自己孩子的小動作，她無奈說：「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沈星痕頗為尷尬的說：「始終是我失約在先，怪我怨我也是應該的。」

「這孩子早年喪父，我為了討生活，沒有多少時間管教他，這才養成了他離經叛道的性子，承蒙小姐仁厚，願意在犬子身上花費時間，助他矯正劣根。」劉姨嘆息說：「他許是害怕會失掉小姐的關心，方才出言不遜，還望沈公子莫要計較犬子戲言。」

因為缺愛，所以想跟自己爭寵嗎？沈星痕搖頭笑說：「你言重了。」

這時邊炊煙騰騰升起，只見農家婦人都如火如茶集中在一起煮大鍋飯，慰勞辛苦一天的漢子。

「我得回去忙了。」劉姨想了想，說：「如果不嫌棄的話，那待會兒就和小姐過來一起吃一頓便飯吧！」

「好，我會的，慢走。」

沈星痕把視線投回農田中，又看見那面目可憎的男人，他正拍着自己的臉，說：「老沈，丟人啊！臉都不要了！」

「我懶得答理你！」

因為說不過人，沈星痕陰沉著臉走到田壟邊，脫掉鞋襪，挽起褲管子，任由濕潤的泥土沒過腳踝，他如螃蟹般一步一步朝軒轅霜走去。

那片田地遼闊，卻獨獨只有她一人。

好不容易來到軒轅霜身側，而她的第一句就是幫徒弟說話：「小北素來說話不太好聽，心思卻是不壞的，你莫要生氣。」

「我肚量有這麼小嗎？」沈星痕沒好氣，又說：「不過我這輩子是無法在你徒弟面前抬起頭了！」

「你本就自認不是君子，何須在意。」

「嘿！拐著彎罵我小人是吧？」

「不敢。」

軒轅霜靜息，一鋤子翻出深褐色的泥土，她取出種子埋了進去，澆了水，又走到另一處，重複剛才的步驟。

「你怎麼來耕田了？」沈星痕問。

「村裏年輕的男丁少，因此每年農忙時，都會委託軒轅門的弟子來幫忙。」軒轅霜喘允了氣，說：「差事艱辛，鮮有弟子願意接手，我閑來無事，便來完成委託了。」

「不是要變天了嗎？你不做一些應對措拖嗎？」

「我離開太久，不熟情況，做得太多會適得其反。」軒轅霜以目示意遠處的一片農田，說：「何況，我正被人監視著呢！」

那邊有幾位軒轅門弟子同樣在耕作，不過他們隔三差五就抬頭偷看情況，頻率之密集，幾乎就差沒把探子一詞寫在臉上。注意到沈星痕在往此處盯着看，他們立刻裝作若無其事，或許是心虛，似乎更加賣力的工作，看起來愈加鬼鬼祟祟了。

「我去打發他們走。」

「不必。」軒轅霜拉下了他，說：「受唆擺的年輕弟子不少，走了一批，新的又至，倒不如留下他們濟世惠民。」

「那就依你。」

此間再次復歸幽靜，軒轅霜的目光卻駐留在沈星痕身上，一抹複雜之色悄然間爬進了瞳孔深處。

踟躕、愧疚、不安。

不過眨眼間，她全都藏了起來。

沈星痕也不會猜女人心思，眼見氣氛怪異，只好找起話題，他取過軒轅霜手中的鋤頭，說：「我還未體驗過耕田呢！要不你教教我？」

軒轅霜欣然答允，鉅細無遺的把注意事項列了出來。

咫尺之距，香蘭氣息噴薄而出，灼熱的，温柔的，幾乎可以把一個男人溶化，但沈星痕卻生不出任何旖念。

實在太累了！她到底是怎麼做到淡然自若的？未夠二十分鐘，沈星痕已經累得夠嗆了，但現在放棄未免太丟人，於是他死死咬緊銀牙，若氣力不夠，那就內力來湊，發誓堅持到結束的那一刻。

「開飯啦！」

村裏農家女朗聲，沈星痕頓時如釋重負，一把扔開十多斤重的鐵鋤，他成功捍衛了作為男人的尊嚴。

「辛苦了，很厲害呢！」

軒轅霜語氣崇拜，神情柔和，似是哄孩子般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母性的光輝。

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沈星痕卻是甚是窘迫，一座冰山怎會突然有如此波動，瞎子都看得出有意配合自己。

「我去降降溫！」

最終，沈星痕狼狽的遁走了，頭也不回的來到小溪岸邊。

清澈溪水流過嶙峋石頭，他也不管飲用生水的致病風險，捧起甘露就淋在皸裂的嘴唇上，冷凍感漸漸將心率撫平至正常節奏。

溪中碎影能倒影出許多事物，天光雲影，枝葉繁花，自己未褪紅色的臉，與一副有蓬勃英氣的臉。

「我沒打擾你吧？」

「沒有。」沈星痕忙站起來問好：「軒轅叔，有事找我嗎？可是冷姨情況又有變化？

「不是，我就是閑逛。」

軒轅凡把手伸進溪裏，讓清水在指縫間流動，把沉澱已久的記憶重新撈上來。

「順便來找你來談心。」

他回頭笑說。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rTw7qgWy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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