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晚餐。

 

　　其實也習慣了，蠍獨坐在大樓頂層高級牛排館擦拭得明淨的大扇落地窗旁，這城市的夜景是著名的美麗，這片繁華的景致他卻早已看得有些膩了。將視線移回眼前鋪著白淨桌巾的桌子，他的指尖不自覺的開始輕輕在那上面點了起來，沒有發出聲音，一下一下，這是他平常不會有的舉動。

 

　　這是個獨立的包廂，蠍一向不習慣被別人打擾，無論做什麼事都是一樣。他習慣私人的空間，獨處的環境。

 

　　不是喜歡，只是，習慣。

 

　　今晚很浮躁。沒有來由的。明明和往常一樣，上班，談生意、籌劃、調度、工作、下班，沒有不同。

 

　　「先生，為您上開胃菜，嗯。」輕快的聲音響起，這次晚餐的服務生端著托盤推開門走進來，嘴角噙著職業性的笑容。明明是個大男孩卻留著一頭及腰的耀眼長金髮，看年紀差不多也只是個大學生，蠍以前沒看過他，應該是來打工的，動作語調卻熟練得好像是訓練有素的專職服務人員。

 

　　難怪店家敢派一個新人來服侍他用餐，這個服務生完全沒有不專業的行動或說些多餘的話，面對蠍這位眼神冷冽的貴客也毫無緊張感。

 

　　蠍瞄了一眼他合身制服上胸前的名牌，迪達拉。

 

　　這間高級館子一桌會配給一個服務生時時關注客人的需求及上菜撤盤子，蠍用餐時那名叫迪達拉的年輕服務生就靜靜站在包廂角落聽候吩咐，這還是蠍第一次被人盯著用餐不會感到不愉快，奇怪。莫名的煩躁似乎在擴張，他放下叉子，意示可以把副菜撤走了。

 

　　迪達拉走上前，輕巧地端起了盤子，旋身，正要走出門口的時候，用餐時除了點菜從不和服務生多說一句話的蠍忽然想開口講點什麼，「新來的？」

 

　　金色的背影一頓，而後回過頭來，蠍這才好好的看清楚了，對方有著海藍色的清澈眼珠，眼尾微微上翹，流轉之間有股說不出的獨特氣質。端正好看的臉龐上仍然是公式化的微笑：「是。莫非先生對我的服務有什麼不滿意？嗯？」

 

　　注意到對方有個小小的習慣語尾助詞，蠍忍不住想笑了，雖然語氣還是彬彬有禮，表情還是專業溫和，但那個語調上揚的「嗯」字其中卻包含了一種近似「你能挑出我的什麼毛病？」的挑釁意味。果然還是個處在衝動年紀的小鬼，受不得人激。

 

　　「問問罷了。」紅髮男子也回敬他一個完美無瑕的微笑：「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年紀太小。」

 

　　迪達拉的嘴角抖了一下，似乎是沒料到眾前輩口中的難伺候冷臉奧客會突然對他笑，但這心慌也只是一瞬之間的情緒，他立刻就恢復到了敬業狀態：「我已經成年了。先生，現在容我為您上主菜好嗎？」

 

　　「當然。」

 

　　蠍話音一落，迪達拉便扭頭端著盤子大步的走了出去，稍稍上挑的下巴、挺直的背脊、穩健的步伐，這姿態明明白白彰顯出他是個自信自傲的人，觀察著他纖瘦背影的蠍忽然覺得饒有興味了起來。

 

　　在他的服務生尚未回到這裡來之前，蠍又將視線轉往窗外的夜景，浮華而蒼涼疏離，這就是他對眼前景色的全部看法。根本沒什麼好看的。伸手調了調頸上根本沒有歪的領帶，蠍猛然驚覺，自己在做什麼？竟然做了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情，還主動向一個服務生搭了話。

 

　　不過那小子也不是一般的服務生倒是了，他身上某種特異的氣質跟吸引力令人不禁對他生出好奇。

 

　　「先生，為您上主菜。Prime級的八盎司肋眼牛排，medium rare沒錯吧，嗯。」用直述語氣說著，金髮服務生走進來將餐點擺放置蠍眼前。

 

　　蠍執起刀叉，以一貫的優雅動作下了刀，無懈可擊的禮儀、動作。迪達拉站回該站的角落位置，心裡也兀自思量起這素未謀面的客人的底細，據其他資歷較深的服務生說這傢伙是某家大企業的高級主管，瞧他西裝革履，而且又常常上這種高級餐廳，嘖，錢賺得多還真好啊。

 

　　但是，該怎麼說，迪達拉對面前的這個人有種無法言喻的感覺。無論是剛才的對話、還有那個笑容，他確信這是其他人在替蠍服務時沒有發生過的事，方才他趁著拿主菜的短短時間問了一個服侍過蠍較多次的資深同事，對方一聽到蠍居然向迪達拉搭話就嚇得不得了，急忙問說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事讓赤砂先生不高興了所以罵你，讓迪達拉只能來得及解釋說不是，而且也不敢再提他有對自己笑，否則對方可能會驚訝到打翻手上的湯碗。

 

　　後來有一段時間，蠍沒有說話，邊吃邊說話是不合於餐桌禮儀的。而在迪達拉收走主菜的空瓷盤，上了蔬菜、再來是甜點後，蠍依然沒有再出聲。

 

　　琥珀色的眼珠啊……這色澤真特殊。迪達拉趁蠍低頭專注於食物時打量他，這個赤砂先生看起來很年輕，雖然不能排除他是天生娃娃臉的可能性，不過已經事業有成這點還真是讓人羨艷，聽說他從來都是一個人來這間餐廳用餐，總是指定這間包廂、用餐時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並且態度冷淡，不主動言語。

 

　　今天被自己看見了兩項描述的例外呢。迪達拉盯著蠍對面的空椅子看，他用餐的桌子旁擺了兩張椅子，通常是情侶們會來這個包廂看夜景共進浪漫晚餐，因此這裡除非有兩人以上的客人來，都只會擺兩張椅子。蠍只有一個人，所以另一張勢必會空下。

 

　　「你覺得怎麼樣？」

 

　　突然的話聲讓迪達拉回神，抬眼一瞧，蠍正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著他，桌上是已經空了的甜點杯：「──這夜景。」

 

　　蠍在問他覺得夜景如何？迪達拉想都不想，脫口而出：「沒什麼好看的，嗯。」

 

　　昏黃溫暖，氣氛十足的燈光下，蠍的笑容似乎有種被渲染暈開的效果，朦朧而曖昧不明：「怎麼說？」

 

　　「先生，我是服務生，不是陪聊天的。」迪達拉眼神一飄，下意識的閃避蠍的目光，他竟然無法繼續自在地看著那雙好似暗藏深意的琥珀色眼睛。怎麼回事？

 

　　「沒關係的，我不是來試探專業服務態度，只是好奇，你會怎麼看這夜景？……迪達拉。」他念出寫在對方胸前名牌上的字。

 

　　迪達拉心裡忽然咯蹬一下，這叫他名字的語調、速度怎麼如此熟悉又陌生？今晚之前他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怎麼會，怎麼會在聽到他喚自己名字時出現一股悸動與無法解釋的熟稔？

 

　　蠍也愣了一下，迪達拉臉上那一瞬間的天真茫然令他也恍惚地覺得似曾相識，幾乎反射性的就要脫口而出一句「傻小子發什麼呆」。

 

　　「……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蠍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握情況的感覺，他想釐清一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迪達拉也一時忘記維持職業性笑容這件事：「沒有。……應該沒有，嗯……」其實他也挺困惑的。

 

　　「那或許是我們有緣？」蠍講著平常不可能出口，好像搭訕調戲一般的話，對眼前的少年陡然產生極大興趣：「你還沒說，這片夜景為什麼不好看？」

 

　　「太空虛了，不過就是一堆人造燈泡嗎，毫無生氣的浮華景色，有什麼好看，嗯。」迪達拉漫不經心地應答，對這個問題沒有什麼興致：「天上的星星還比較漂亮呢。」

 

　　蠍心念一動：「你過來坐吧。」他比了比自己對面的空座位。

 

　　「先生，我只是服、務、生。」語氣中已經幾乎沒了最初的禮貌，迪達拉費了一點工夫才忍住沒有說出一些更不禮貌的話來。

 

　　「沒有其他人會看見你在這裡面做什麼的。」蠍嘴角那抹笑意顯得非常故意：「站了這麼久，不累嗎？這樣我要跟你說話也比較方便。」

 

　　「……」既然是對方邀請的，迪達拉也不是什麼堅持職業守則的人，而且這個姓赤砂的男人一直給他某種奇特的感覺，好，坐就坐嘛，站了一晚他的腳的確有點痠了。

 

　　迪達拉拉開蠍對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那麼你想跟我講些什麼呢，先生？」

 

　　蠍卻沒有立刻接話，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對面的人看，看得迪達拉有些不自在起來：「……幹嘛啊……」

 

　　「喂，小鬼。」薄脣輕啟，蠍想都沒想的就說了腦裡浮現的話：「叫旦那。」

 

　　迪達拉瞠大眼睛，那一剎那彷彿有種朦朦朧朧的情緒掠過腦海，強烈的不協調感膨脹開來，化成一張紗幕模糊了眼前紅髮人精緻的臉，好像有什麼東西、什麼印象疊了上去，他一陣暈眩。

 

　　蠍也沒好到哪去，他訝異自己衝口而出的話，也發現他竟然對於眼前的大男孩有非常非常熟悉的感覺，彷彿可以想像得到他在叫出這稱呼之後又加了那聲「嗯」，音調是微微揚起的，摻著一絲或許連本人都沒察覺到的挑逗。

 

　　就好像曾經聽過了許多遍一樣，很習慣了。

 

　　兩人各自帶著疑惑，視線越過桌子在空中交會。

 

　　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什麼，而又領悟了什麼。迪達拉無法描述這感覺，比電流還要快的竄上心頭，奇異又順理成章的滋味，無法言說，比任何人還更熟稔又生疏，就是他，就是他了。還能是誰？

 

　　他在今晚被吩咐過來這桌服務之前，前輩們有告訴過他這人的全名，他姓赤砂，名字是蠍。蠍……有如古舊石壁上的塵砂被拂去，靈魂裡一直都深深雕著的，刻骨銘心的字與之重合了。他開口。

 

　　「──蠍旦那，嗯。」

 

　　幾個簡單的音節觸發了蠍內心的洶湧情緒，其中為什麼夾雜著一絲絲心疼？近在咫尺的年輕臉龐，明亮又悠遠的藍眼睛是那麼相熟，他可以一眼瞧出他在想什麼，他很迷惑，卻又掩藏不住找回失落之物的欣喜。

 

　　他們是不是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

 

　　這些年來習慣獨自一個人，對面空下的位子是為誰而保留。我記得你的話音你的笑顏，彼此靈魂裡的缺角居然可以密合起來，成為完整。

 

　　我找到你了。

 

　　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對視了好一陣子，蠍終於說了：「想開瓶紅酒嗎？」

 

　　「我還在上班中啊，嗯。」微微皺起眉頭，迪達拉一副自在的輕鬆模樣用單手撐住了下巴：「現在先生用完餐了，我可以替你收拾了嗎？」

 

　　輕柔的音樂聲流淌在這小小的空間中，蠍用包含了淡淡疼寵的溫和眼光細細地觀察金髮少年漂亮臉蛋的線條還有他的五官，慢慢說道：「我要打包。」

 

　　「啊？」先別說他們這間餐廳不提供打包服務，蠍連甜點都已經吃完了是要包什麼東西？

 

　　蠍看他愣愣的表情，挑起了脣角：「我要把服務生打包帶回家，不知道行不行？」

 

　　「……你很無聊。」迪達拉別過頭，「我還有兩個小時才下班。」

 

　　「那麼這段時間就待在這吧。」

 

　　「喂！我還有工作的，嗯！」

 

　　「再出去端兩個小時的盤子跟坐在這裡偷閒，你喜歡哪一個？」蠍慵懶地說。

 

　　迪達拉衝他燦爛一笑：「客人先生，如果要找個把服務生留在這裡的理由，建議您可以再點一份點心哦？本店推薦季節限定的大客芒果冰淇淋聖代，那個我一直很想吃吃看，可是很貴呢，不過我想對能來這裡用餐的客人們一定不成問題吧，嗯。」

 

　　要吃就直說，何必拐這個你我都心知肚明的彎。蠍忽然覺得迪達拉挺可愛的，他挑挑眉毛：「好，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加點一份那個吧。」

 

　　迪達拉直起身子走出包廂，亮晃晃的笑靨在略顯昏暗的燈光底下還是如此明朗動人。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蠍又開始用指尖敲起桌子。稍微環顧了一下四周，以前是因為這個包廂安靜，他才每回都指定這間的，不過現在看看，大片落地窗、暖黃光源、輕柔音樂，氣氛十足。無怪乎這間也是著名的情侶約會包廂。正好。

 

　　盯著暫時沒人坐的那張椅子，蠍不由自主莞爾。

 

　　他有在菜單上看到那道聖代，看起來非常甜，就是那種年輕人才會喜歡的東西，一片黃橙橙的芒果上還淋了糖漿及煉乳，份量還挺大的，一個人真的吃得完嗎？

 

　　不管他吃不吃得完，今天蠍是「打包」定了。

 

　　迪達拉捧著一大客聖代掩不住興奮喜孜孜地走進來時，對著蠍笑得燦爛無比。視線相交，竟然捨不得移開。

 

　　悠遠深邃，極具穿透力的眼神，彷彿要望穿那段失落的長長歲月。

 

　　逝去的終究無法追回，於是便重新開始吧。

 

　　培養新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