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你真的不要嗎,按身分與交情,給予封地建立公國都不成問題。」
「不了,阿姨,我其實只想要那片森林和峽谷,不想管太多事。」有個伯爵封地已經是上限。
兒舒拉深深嘆氣,「就依你說的辦吧,記得跟我保持聯絡,好嗎?」
「我會的,謝謝阿姨。」
──這是屬於奈哲爾‧貝奈詩的記憶。
據說除了珀莉寄的勸戒函,皇帝也收到來自那天下午參加茶會,其他千金家族呈上的抗議函。
皇帝雷厲風行當日處理完畢這件事,珀莉得到皇帝親自低頭致歉,皇太子傑奧波德跑來埃特禮家進行懇談,替四皇女賠罪外,告知她妹妹已從皇家學院畢業──嚴格來說是被退學──然後禁足於皇宮中,之後再如何,珀莉不在乎她去留,更不認為自己毀了她人生,人總該學會為自身言行負責任。
皇帝不顧皇后愛子心切唐突阻攔,執意懲罰向來捧在手心呵護的女兒,這般維護之舉,讓貝奈詩的威名再度遠揚帝國。
這個舉動傳達一個訊息給帝國人民,貝奈詩是上至皇帝都要尊重的存在。
但仍然無法掩蓋,某一部分人們認為比起鎮守邊境三大侯爵肉眼可見的功績,貝奈詩徒有虛名;歷任貝奈詩身居高位,外人遠觀飄渺虛無,難免感到無所作為,珀莉當年決意踏上戰場,有一考量於此。
邊境三大侯爵,東方藍儂、南方亞珍頓、北方歐讓,加上西方貝奈詩,他們駐守帝國四方,抵禦他國侵略。相較另外三方,貝奈詩本身在外敵防守上輕鬆許多,領地傳承當年奈哲爾築起的守護結界,一代一代修補加固延續下去,整個西部地區蒙受結界庇蔭,將來自外部敵兵的攻擊阻擋於外,可謂高枕無憂。
令人擔憂的是,千年來從未經歷過天災的帝國,只能對自然災害紙上談兵,對於防範措施並不重視,指不定哪天貝奈詩或海威森特血脈契約失效,隱憂爆發則重創家園。
每一代貝奈詩皆諫言皇帝做好災害演習,卻沒有一任皇帝肯放在心上,輪到珀莉這代,她同樣莫可奈何,帝國天然環境被貝奈詩保護得太得天獨厚。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她只能做祖先們懶得管的事,盡力蒐集他國曾有過天災的經歷,與受災後應對的方法,整理成資料存留,正本保留在貝奈詩領地,複印三份,一份在皇宮,一份給大神殿,一份放在埃特禮家,權當她雞婆,未雨綢繆並非壞事。
四月來臨,大地紛紛恢復繽紛色彩,珀莉有些想不通,最近怎麼不是去參加宴會,就是在去參加宴會的路上,撇除正事,她不是很熱衷社交。
一年一度以三大侯爵及貝奈詩伯爵為首,擁有男爵爵位以上者皆可參加的交誼宴,目前已經籌備完成。
宴會本意是交流情報,促進友誼,加深貴族們內部和諧……也容易造成交惡或引來仇家謾罵,這些場面大家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珀莉想到要參加交誼會就頭痛,宴會正式開始前,四方之首必須向皇帝匯報邊境近況,眾目睽睽之下,她又得收穫許多負面情緒,雖然算是正式宴,匯報完畢依然屬於強迫交際,非介紹適婚男女為主題,這次連安分當個壁花也難。
按照慣例,家主偕同下一任繼承人出席,意味著艾爾諾會和塞里昂一同參與,幸而有他,交誼宴上她約莫能把不必要的交流全扔給艾爾諾處理,他已經成為她的未婚夫,有些事情他代為回答即可,猶記去年交誼宴,不少人上前搭話,多數是有意無意刺探十年之約過後的安排,一個字總結心得,煩。
交誼宴珀莉與往常相異,未著女性禮裙,選擇騎士正裝,白色外套與白長褲搭配黑色半筒靴,裡面則是米色襯衫,藏青色領巾上別有黃寶石胸針,肩披白色單肩披風,一頭長髮紮成樸素馬尾。
「哇──果然姊姊美麗與帥氣兼具!我都心動了!」看著她戴上手套,薇羅妮卡捧著下巴,彷彿少女小鹿亂撞般讚歎,她眼中珀莉絕對是最優秀的。
珀莉無奈,「又在瞎說。」這孩子對她濾鏡未免也太嚴重。
「哪有,我可是發自內心,真心實意,瞧瞧我這雙誠實的眼睛。」她指著自己,拋了個媚眼。
「還胡鬧。」
薇羅妮卡隨著珀莉離開衣帽間,一路跟跟跟,跟到大廳,塞里昂和艾爾諾同樣身著騎士正裝,每個家族分別選用不同顏色代表,埃特禮使用的是黑色套裝及紅色襯衫,披風外層黑內層紅,父子倆髮型一致往後梳,打理得一絲不苟,他們低聲交談。
艾爾諾年歲漸增而模樣長開後,這副打扮珀莉無論見幾次都覺得他威風凜凜,因為氣勢嗎?她想。
艾爾諾首先注意珀莉到來,「姊姊。」
珀莉對艾爾諾輕輕點頭,賽里昂問她,「準備就緒了?」
「嗯。」
「今天趕得回來吃晚餐嗎?去年午宴開始拖成晚宴結束,恐怕今年也是囉,唉。」薇羅妮卡自問自答。
賽里昂拍拍女兒肩膀,「今年交誼宴沒有跟使節來訪湊一起,應該傍晚前可以離開。」
「等你們,一路小心。」她揮揮手,目送三人離去。
皇宮向來繁文縟節,偶爾珀莉慶幸自己是貝奈詩,靠眼通行,能夠免除層層關卡。
例如兩大公爵、三大侯爵行單腳跪禮時,珀莉只要行站禮,甚至她不願行禮也沒人有資格指謫。四方家族之首依序報告去年管轄地區的重大事務,各項包含軍事、經濟貿易、農業等等,三方盡量只陳述重點不耽擱後續行程,但依然耗費些許時間,反觀輪到珀莉就簡潔兩個字,照舊。
真的是照舊,排除魔氣干擾,既無外患,也無理智全失的魔獸潮侵襲,領民安居樂業,繁榮穩定,上繳國庫的稅收與糧食只多不少,帝國一半收入來源於貝奈詩,其中貝奈詩擁有數條優質魔力石礦脈,財富力量兼具,它為帝國經濟打下基礎。
價值連城的礦脈誰不惦記?金龍曾經盤桓之處,過了千年被澤蒙庥仍在,魔力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增強國力權勢,替帝國奪下大陸霸主之位。
每季送入國庫的魔力石數量必須先取得貝奈詩應允,而和魔塔或其他方交易魔力石,這些情況帝國無權干涉。海威森特帝國與貝奈詩領地明面上是從屬關係,實際上眾人心知肚明,如果哪天貝奈詩願意,在保證海威森特皇室血脈安全無虞下,戴上皇冠不是什麼大事。
誰教金龍許下契約中,守護帝國獨獨指不受天災為苦,人禍不限於此,國防是帝國自己該負責的。
但魔力礦脈過於引人垂涎,周邊國家心照不宣,各個循著縫隙,攀著關係,欲私下與珀莉往來交易,基本上她全回絕了,一來打交道麻煩,二來由帝國出面好避免糾紛產生。
偌大財寶置於眼前,難道帝國沒升起過據為己有的念頭嗎?當然有,但不敢。祖先曾經起貪念動手,結果貝奈詩直接封鎖領地,切斷商業供應鏈,與金龍天生擁有深刻連結的精靈們感受到金龍罕見怒意,開始對帝國興風作浪,經濟損失加上國土動盪不安,人民怨聲載道下,逼得皇室不得不收回那雙貪婪之手──精靈搗亂不屬天災範疇,金龍未違背所結契約。
原則上貝奈詩不參與政治,擺明了不管非必要之事,於是雙方維持相安無事的狀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匯報結束後就是貴族間互相交流,話題多數圍繞在商業上,對珀莉而言枯燥乏味,興致缺缺。
賽里昂跑去另一端談話,珀莉佇立於艾爾諾身邊……走神,神色保持一貫淡然,看似專心聆聽他及他人言語,實則神遊太虛,金眸炯炯有神,她的臉太具優勢,旁人絲毫察覺不出破綻。
這次藍儂侯爵不再悄聲靠近,他領著一陌生青年過來打招呼。
「貝奈詩伯爵,這是犬子萊安。」
青年見珀莉未伸出手便身體微傾,「久仰大名,我是萊安‧藍儂,很高興認識妳。」
「初次見面,藍儂小侯爵。」珀莉依樣回禮,偏身對侯爵送上祝賀,「恭喜您定下繼承人。」她方才刻意不伸手,是打從心底不喜歡外人對自己做吻手禮。
自我介紹完珀莉敏銳地感知到艾爾諾莫名變得戒備起來,於是她閉口不語,把應對交給他,耳聞三人東拉西扯,內容似乎沒什麼關鍵資訊,最終大意就是請她有機會去東部坐坐。
藍儂父子離去,珀莉沈默,為什麼大家老愛請她去走走?她發出疑問,艾爾諾輕聲嘆氣後喃喃道:「這樣也好。」
珀莉表示相當不解。
緊接著發生更令人費解的事,桑席‧歐讓小侯爵跑來邀她去化妝室。
艾爾諾聽到第一時間要出手阻止這奇怪邀約,豈料桑席反應比他快,飛速扣住珀莉手腕,「女生手牽手結伴上廁所不是很正常的事嘛!」邊說邊把珀莉順走。
不,並不正常,珀莉雖然這樣想卻也沒阻攔桑席,任由她拉著走,或許是生長於天候嚴寒的北方,她身體溫度偏高,那握住珀莉手腕的高熱體溫透過布料傳來。
化妝室裡,桑席還真的先去上廁所解決生理需求了。二十歲上下的小姑娘,樣貌較去年更為成熟,歐讓家族皆善用毒,經年累月下來,他們本身抗毒性極強,日日浸泡在充滿毒素的環境影響之下,皮膚被毒物侵染成月白色,時間流逝,顏色不知不覺刻進基因,膚色代代相傳,它成為歐讓一族的特徵。
珀莉等桑席從廁間出來洗完手,才朝她提問。
「說吧,妳帶我來這裡有什麼事?」據說化妝室是女性聊秘密的好去處……亦是偷聽隱私的好場所。
桑席左右張望,小聲反問珀莉,「還有其他人在嗎?」珀莉的感知能力超出尋常人,直接求證比較快。
「沒有,」沒感受到屬於人的氣息,「但有沒有留影石就不好說。」
「那沒差。」桑席毫不猶豫地說,並快速張起隔音結界。
「怎麼神神秘秘的?」
「外頭耳目眾多,這個,嗯,應該算私事,總的來說,我需要妳幫助。」
「那麼突然?」珀莉詫異,北方寒天雪地,適者生存,當地居民被迫接受嚴苛環境砥礪身心,何況奉行鐵血教育,遇到麻煩自己想辦法解決的歐讓一族,他們可不會輕易欠下人情。
桑席抿著血色蒼白的唇未答話,珀莉耐著性子等待。
良久,她開口,嗓音冷硬,「我明白這請求唐突荒誕,但我想要向妳討一顆龍眠花的果實,我需要它。」
不應不拒,她反問,「發生什麼事情了?」缺乏正當理由,她沒道理給出貝奈詩領地彌足珍貴的財產,必須知曉來龍去脈才能下決斷。
「我弟弟中了我無法解開的毒,不對,應該說毒我能解,解不了的是另外一樣東西,很棘手。」桑席再抿嘴。
「嗯……哪一個弟弟?」珀莉回憶,就她所知,她上有兩位兄長,底下似乎還有三個還四個同父異母的弟妹,家族人口眾多。
帝國採一夫一妻制,不威脅妻子地位為前提下容許妾及情婦存在;雖然桑席是歐讓侯爵家正妻唯一的獨女,和其他手足檯面上和樂融融,檯面下卻又鬥得精彩萬分,畢竟歐讓向來採能者上位,繼承人不見得非要正妻所出不可,局外人心照不宣,甚至當作八卦談資。
「以撒,兩年前妳來北方有見過他,不知道還記得嗎?」她繃緊身體,深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珀莉思索一會兒,「左眼失明的孩子?」
「對,是他。」桑席鬆了一口氣,還記得就多一分機會,她希望能勾起她惻隱之心。
「遇上怎麼樣的麻煩?」感受桑席情緒擔憂不假,珀莉面不顯色地思量,看樣子這位弟弟是她的弱點。
「那毒融合了未知的咒術,咒術不破或下咒的咒術師不死,毒便無法清除。」
珀莉微微皺眉,「龍眠花的果實可無法清除咒術。」有這項功能她早就用在艾爾諾身上,不過人為咒術與摻和魔氣的詛咒略有差異,她遲了些日子發現艾爾諾是後者,只怪當初在森林用魔法替他療傷時沒滲入淨化力,多年過去詛咒徹底根植,連伊芙琳亦束手無策。
「我曉得,只是想利用果實的力量增幅其他咒術破咒,反向擊殺咒術師。」
「理論上可行,」她沈吟半晌,咒術的構成前提以生命為代價,不論人、動物及植物,「但要確定施咒者付出的代價是咒術師本人。」不然所作全淪為白費工夫。
桑席一臉哀戚,「已經走投無路了,以撒連自殺都不成,沒辦法解脫,咒術把人吊著氣半死不活地活受罪,如此用心險惡,我只能賭賭看了。」
第一次碰到斬不了首、奪不了命的狀況,受詛咒者每天因中毒痛苦中掙扎,體內鑽心般疼痛不止,皮膚紅癢然後起泡化膿,接著潰爛剝落,結痂後好不容易新生的皮膚再次紅癢,不斷循環相同過程,弟弟精神瀕臨崩潰,日子過得行屍走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般匪夷所思的情形,桑席鉅細靡遺描述現況給她聽。
「神聖力呢?沒嘗試淨化?」
「唉,癥結正在這邊,別說淨化,神聖力根本被咒術反彈回來。」
咒術與毒成功結合,而且神聖力化解不了的詛咒,兩者之外加了防護魔法嗎?這樣是三者相合,莫非是邪教徒研究出的新花招?珀莉心裡敲響警鐘。
「妳多留意歐讓家族是否出了叛徒,」珀莉建議,但歐讓家族內的紛爭她就不涉足了,「龍眠花的果實我不能給,一瓣花瓣倒是可以,想增幅力量這已足矣。」
貝奈詩峽谷內數量稀少的龍眠花蘊含豐富力量,其中果實尤為寶貴,珀莉不願給外人拿它做實驗的機會,再說桑席本來也沒認為會真給果實吧,算準她對新危機無法置之不理,先獅子大開口,再退而求其次,全是談判技巧罷了,權當自己賣了個人情。
「好,謝謝,真的非常感謝妳。」她握住她手,誠摯道謝,腆著臉討物在前,假如珀莉要拒絕也莫可奈何,眼下她允諾了予以花瓣,即便一瓣只夠製作一次解藥,聊勝於無,總多份希望。
「一週後給妳,祝好運。」語氣平淡毫無負擔地接下謝意,解咒成敗終究不取決於她,幸而埃特禮家構成簡單多了,沒那麼多內部紛亂,不然她和艾爾諾的關係必須再三考慮。
「我們回去會場吧。」桑席撤掉隔音結界。
珀莉頷首,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化妝室,她走在前面,忽地汗毛豎立,惡意、怒意和殺意撲面而來,一道人影閃現,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三道聲音疾速響起。
砰!砰!砰!
是攻擊!桑席在後面,她不能躲!
珀莉反應與思緒同步,瞬息間啟動右手戒指上鑲嵌賦予防護魔法的魔力石,但仍被第一道槍擊擦破右頰,血珠沿著臉龐淌落,染紅了雪白衣裳。
守衛聞聲跑來,本想就地制服,看清攻擊者卻卻步了,會場內的人因聲響引發不小騷動,眾人隨之紛來踏至,然後齊齊倒抽一口氣。
四皇女布蘭達。
她舉著依靠魔力石運作的魔力手槍,憎惡地怒瞪珀莉,神情扭曲得面目猙獰,雙方僵持不下,守衛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旁呆愣著。
趕來的艾爾諾被珀莉臉上傷痕刺痛了眼,第一時間使用短距移動魔法挪到她身邊,他對布蘭達全神戒備,桑席及艾爾諾一左一右保護她,其餘臣子堵住布蘭達後路。
「四皇女,妳這是何意?」珀莉冷冷質問,對方的恨意過於濃厚。
布蘭達癲狂大笑,「何意?這不很清楚嗎?我想殺了妳啊!貝、奈、詩、伯、爵!」瞪大眼睛,眼白佈滿血絲,一字一句當中充滿憎恨,扎得珀莉渾身不舒服。
「布蘭達!妳在做什麼!還不快放下武器!」遲來的皇帝疾言厲色大聲命令,「來人!把她拿下!」
布蘭達手臂轉個方向,「別過來!」舉槍對準欲上前的守衛牽制著他們,她視線依然放在珀莉身上。
「我真羨慕妳啊,貝奈詩伯爵,什麼都不用做、不用努力,生來輕易獲得大家喜愛,還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偽善!虛偽!噁心透頂!金龍後裔算什麼,妳就不該活著!」她不屑地大放厥詞。
「……什麼都不用做?」原來撇去唯獨金龍與繼任皇帝間,彼此理解守護契約的無形羈絆,在不知其內情的外人眼中,她竟如此無用嗎?
「住口!布蘭達!休得無禮!」皇帝氣急敗壞斥喝。
「我討厭妳這種人,變得瑕疵無能卻依舊搶盡風頭,呵呵呵……」布蘭達又笑,「總有一天,我會送妳去死的。」周身泛起若有似無的黑氣,一絲一絲環繞著她。
由淡漸濃,魔氣叢生,場面頓時喧囂緊張,珀莉沈下臉直指,「妳入魔了。」
「是啊,入魔了,接觸魔氣後才知道操縱強大力量是何等上好滋味,我很開心,興奮到血液都沸騰起來!難怪世人對追求力量趨之若鶩,可以把人踏在腳下的壓倒性力量,瞧瞧,多棒呀!哈哈哈!」魔氣纏繞,布蘭達笑得瘋狂,覺得自己掌握了真理。
「妳──」為什麼抱有此般巨大恨意?單純因愛而不得生恨嗎?若非這樣恐怕是主動入魔……珀莉腦中浮現疑惑,尚未詢問出口,就見布蘭達從口袋掏出一顆小珠子。
「是移動石!」有人驚呼。
「再見了,被人簇擁的貝奈詩伯爵,」布蘭達捏碎珠子,「我們下次見面該來拼個你死我活,在這之前,失去力量的妳就好好苟活吧!」言盡,身影立地消失,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皇帝率先反應過來,他走到珀莉面前,低頭彎腰致歉。
「十分抱歉,貝奈詩伯爵,是我教子無方,我為四皇女──不,是叛徒布蘭達,她背叛你我、背叛帝國,我為她犯下的過錯向妳道歉,對不起。」在場的人旋即跟隨皇帝鞠躬。
對於垂下高傲頭顱的皇帝,珀莉情緒波瀾不興,她既不接受也不拒絕,僅僅漠然地說:「您第二次朝我低頭了,皇帝陛下。」
氣氛剎那間凝結,珀莉絕美容顏一如既往淡漠,面容無悲無喜,剔透金眸猶如深潭,她沈靜地凝望,氣場不怒自威,直教人膽寒。
爾後,珀莉幽幽嘆息,「一切都是她的選擇。」沒有向皇室追究的意思,接下來全部交由皇室自己解決,事已至此,憤不憤怒都於事無補,反正會有人替她生氣,瞥了眼艾爾諾,他臉色黑得彷彿能擰出墨汁。
今年的交誼宴草草落幕,宮中的事想壓也壓不得,皇室天大的恥辱,輿論沸沸揚揚,布蘭達被開除皇籍貶為平民,定為通緝要犯,懸賞肖像很快發布在帝國各處。
得知皇室做出一番處置後,珀莉聳聳肩,未表示任何意見,不然要怪她囉?她還能怎麼樣?不光是艾爾諾,埃特禮家整個彷彿貓炸了毛似的,反應比當事人誇張,換言之,對應珀莉擺明的無所謂,關於布蘭達釀禍之事,埃特禮公爵三番兩次遞上投訴函致皇帝以示不滿,另外其他去函人當中包含裴吉歐恩公爵與三大侯爵,利益考量外裡面有多少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經此一事,珀莉才徹底感悟,儘管不曉得源頭,她因金龍身分受到擁戴確實遭來妒恨,也理解到,自己以往作為實際上並沒有展現出預想中的價值,起碼她開始回頭留意審視外在評價。
她有些沮喪,沮喪過去那些付出有意義嗎?真的有幫助到人嗎?腦海有道聲音持續催促她「要繼續努力」、「必須做得更多」、「做得更完美」,聲音盤旋久了使得胸口悶悶,情緒愈來愈低落,低潮鬱結,顧及某些事不方便同艾爾諾討論,遂而轉頭跑去神殿找伊芙琳解惑。
涼亭內,伊芙琳聽完這齣鬧劇詳細始末,拳頭攥緊,大力捶桌,忿忿不平嚷道:「這混帳竟然敢欺負我們家小金龍,最好別讓我遇到了,碰上我一定直接折斷她!」她難得喜怒形於色,只差沒把髒話宣之於口。
哇,這裡還有個人真心為她發脾氣呢!珀莉很是欣慰,原先心情如寒天湖水,冰冷得結凍凝固,此刻被她話語捂得溫暖化開。
「下次再見面,兵戎相見不可避免。」她得好好替未來擬訂對策,未雨綢繆,綜合過往經驗,布蘭達只針對她一人而來。
「這不理所當然嗎!皇室成員變成異端,像什麼話!是家裡的錢太少不夠花還是床太薄不夠暖?吃飽撐著沒事幹嗎?魔氣,那是禍害人的魔氣!」伊芙琳光想就來氣,孩子沒管好,這群蠢貨怎麼會是她後代子孫,簡直無言問蒼天,何況最嚴重的是傷害金龍之舉,真膽大包天,她已經非兒舒拉,非他們長輩,教訓不得太憋屈了。
「只能說她被負面情緒吞噬了吧,人心難測。」珀莉不是很懂那麼深沈的汪洋殺意從哪兒誕生。
「誰能沒點小情緒了?可以控制而不為之那就叫作藉口,然後呢?皇帝還表示什麼?」割地賠款送禮獻花供奉之類的。
「就……純粹道歉?」然後沒有然後了。
「敷衍,吃定我們家小金龍不計較,好氣耶,」伊芙琳切了一聲,「人吶,常常因為一點芝麻大的小事產生厭憎,為惡比為善簡單太多。」有利可圖之事傻瓜才不做,她自認自己是一丘之貉。
「……嗯,大概吧。」她只懂喜歡跟討厭,再更高一層的愛與恨就不理解了。
「唉,妳付出得夠多了,多到令人髮指的程度了好嗎?不可能做到所有人都滿意,世上誰還沒點私心了?妳該做的是多愛愛自己,還有,到底哪個神經病灌輸妳祖母這詭異觀念?妳老爸聽進去了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不但聽進去還對自家女兒施展精神控制,真是烏龜王八蛋。
「怎樣算愛自己?」珀莉不明白地提問。
伊芙琳毫不猶豫慫恿,「擺爛、躺平、隨心所欲,我支持妳懷孕後回貝奈詩峽谷閉關,那裡最安全。」至於埃特禮小公爵感受如何,關她什麼事。
珀莉眨眨眼,「噢,恐怕不行,走掉會牽扯上許多東西。」尤其艾爾諾肯定會追過來,變相拐跑人家繼承人不大妥當。
「妳看看,妳又在瞻前顧後了。」嘖嘖稱奇,也不清楚是讚美抑或嘲諷。
「……好巧,菲碧前陣子說過同樣的話。」這用詞透露股熟悉親切感。
「妳啊,努力過頭了,就像指望我一人淨化帝國所有魔氣?做夢呢!夢話還是等睡著後再說吧,大家數著指頭過日子,該幹啥就幹啥。」伊芙琳攤手,眾人共業豈有她獨自背負之理,她曾經懟過對她開啟混水摸魚模式而產生意見,準備搬出條理說教的大主教「你行你上,不行請閉嘴」,理直氣壯成功讓大主教安靜,她就胸襟狹窄,憑什麼要全心全意為百姓犧牲奉獻,成為聖女又非她自願,博愛精神沒有內建好嗎。
「我盡量吧。」她暫時無法改掉創造自我價值的習慣,那道惱人聲音時不時影響她。
「何必自討苦吃?真要深究,妳負責呼吸就好了,金龍可是世界的**……」後面兩個字明明講了但未聞發聲,徒留嘴形,「啊,可惡,被世界消音了。」伊芙琳整張臉皺在一起。
珀莉心下瞭然,肯定道:「妳果然知道。」秘而不宣的世界組成因子。
「不告訴過妳我能和神交談了嗎?」她撇嘴,嘉比聶拉乃善神,祂在她耳畔竊竊私語過些微世界秘密,界限內很好撈情報的自來熟聒噪神。
「神那麼容易套話的嗎?」她偶爾能耳聞世界之上神明們細碎呢喃,倒沒真正接觸過。
「說什麼套話,那叫交流,交流!神與祂忠實信徒彼此間友善交談好嗎?」伊芙琳正色糾正道。
珀莉遲疑片刻,「妳算得上信徒?妳的信仰不是錢嗎?」認識四年,和菲碧合謀製藥、出策壟斷市場、在肅穆神殿光明正大經營副業等等,觀她各項行為實實在在執著於積攢金錢,按她對伊芙琳性格理解深以為然。
「喔,對啊,我虔誠的信仰──財富即力量。」上一世至這一世皆奉為座右銘,未來高機率轉為圭臬。
珀莉眼神飄移,隱約覺得遠方傳來啜泣聲。
「不被愛的那個才是第三者是吧?」但珀莉不僅腦袋敢想,嘴巴也敢說。
伊芙琳歡快接話,「賓砰,聰慧如小金龍,答對了!」打了個響指,順便比了個讚,臉不紅,氣不喘,心虛一詞不存在她的字彙庫裡。
啊……空氣中若有似無的啜泣轉變成結實的哭泣了,身為嘉比聶拉聖女,伊芙琳理當聽得見才對……珀莉這下有點尷尬,她要阻止誰?
結果誰都沒阻止,放任哭聲蕭瑟漸遠,畢竟聖女是祂自己遴選,即使哭著也要捧下去。
伊芙琳再說:「既然皇室那邊沒送點禮物聊表歉意,要不趁機向皇帝討座府邸?竟然沒人覺得貝奈詩在皇都缺房子很奇怪嗎!」
「這就不需要了吧,貝奈詩祖先由領地皇都兩處往返都直接靠移動魔法,有宅邸不住反而浪費了,所以才沒設立伯爵宅邸。」貝奈詩先天魔力迴路繁複寬闊及精神域廣袤,只要去處設過錨點,遠距離魔法移動信手拈來,輕鬆自然。
「那哪行,妳若某天和小公爵吵架,要賭氣才有娘家回啊!」
「要離開我直接走傳送陣,回貝奈詩領地不是更快?」珀莉頓了頓,會意到說法不成立,糾正道:「不對,我們不會吵架,更別提賭氣。」仔細回憶,極少意見稍顯分歧時,艾爾諾幾乎是主動退一步那個。
「噫呀,反應那麼快,可惜囉可惜。」伊芙琳嘟起嘴巴,挑撥失敗心存不甘,她多渴望再添添堵。
「別鬧了,我在埃特禮家住十年住得挺好的,非常舒心。」她無奈,怎麼伊芙琳老是敵視艾爾諾呢。
「嘖嘖嘖,妳有說不好的時候嗎?尤其對那三隻。」隨遇而安,安之若素,伊芙琳眼裡珀莉性格如此,不爭、不搶、不鬧,反倒令人樂意為她付出好博得關注,想必埃特禮家三個小孩也抱以相似念頭同珀莉相處。
珀莉停頓須臾,語氣猶疑,「應該……是有過的?還有,人的單位不是隻。」腦中居然找不著回絕例子,驚悚萬分。
「不愛用隻,換成匹也可以唷。」伊芙琳得知菲碧把艾爾諾的揶揄稱從狗崽子呼改成狼崽子,用匹沒毛病。
「妳夠了喔。」
珀莉好氣又好笑,伊芙琳總是喜歡胡說八道,猶記當初相遇,當時是陌生人的伊芙琳蹲著抬頭仰視自己,張口來一句「姐姐,妳缺妹妹嗎?」,模樣真誠無辜,問話則不按牌理出牌,害得她轉瞬間啞口無言,不曉得該如何回覆這個怪誕問題。
伊芙琳乍然加入親友行列,過程輕而易舉,起初分明不清楚對方個性,兩人往來卻近似認識許久般熟稔,珀莉覺得人與人之間緣分妙不可言,同理,和艾爾諾發展情感關係出乎她意料之外。
晚間,珀莉按照習慣於花園散步消食,艾爾諾如影隨形陪伴在側。
今日做了什麼、發生什麼事、聽見了什麼傳聞等等,艾爾諾統統主動報告給珀莉知悉,把自身形蹤明明白白攤在她面前,原意是教珀莉安心,然而她本人似乎沒放心上過,他未免因而受到那麼丁點挫折;此外,更期望她傾訴心事,依靠自己,比如今年交誼宴遭受攻擊一事,儘管事情已然翻篇,幾天過去,他仍舊未能得探究她內心所思。
心癢難耐,艾爾諾盼望擁有她全部,由裡至外掌握手中,冀望至極,可惜深怕珀莉得知他扭曲欲念後產生反感,因此退縮,膽小得躊躇不前。
「你在思考什麼?」珀莉感覺他心不在焉。
「在想姊姊。」他反射性回答。
珀莉一愣,「我人就在你身邊,有疑問直接問呀?」
「啊,」艾爾諾這才驚覺回答不當,「沒有,只是想後天陪姊姊去貝奈詩領地的事而已。」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公務繁忙的話還是以公務為優先,我自己可以。」走傳送陣不過一天來回的行程,很快。
「不忙,假已經請好了,隨身物品也準備完畢。」珀莉獨自遠行他不安心,恨不得所有時間拿來黏在她旁邊,替她打理一切。
珀莉瞅了眼沒吱聲,放任主義,他高興就好,不干涉。
「對了,姊姊,龍眠花生長在峽谷哪裡?」只知其物不知其位。
「貝奈詩峽谷的龍穴裡,因為長在金龍安眠的地方,所以取名為龍眠。」千年前夜夜吸收金龍氣息的植物。
「給歐讓家這麼重要的東西無所謂嗎?」峽谷存有貝奈詩設下的結界,唯有貝奈詩血脈之人得以進入,外人只能涉及峽谷前方的森林,峽谷內的一草一木皆是寶藏。
珀莉眼睫輕顫,「只是給個機會罷了,影響不大,順道攢個人情,就是要親自跑一趟北方了。」防範被心懷不軌之人截胡。
艾爾諾唉了聲,「別蹚進奇怪的渾水就行了,他們家鑽研的毒花樣百出。」
「這倒是,鍊金術新研發的東西我涉略得不夠多。」貝奈詩血脈傳承的單單自然規律,後天演變事物還需自己多加學習。
夜風習習,草木窸窣作響,明月高掛,兩人繼續散步閒聊,再走個幾圈便返回屋內洗漱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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