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田伯禮熊似的身形縮在一張玫瑰椅上,略顯逼仄委屈。
他望著二位姑娘在店裡穿梭,只覺自己在這衣裳舖子格格不入。
原來仲華嬰和銀粟隨田伯禮出莊不久,遂與之分道揚鑣,首先前往醫館檢查傷勢,確認無礙便去至驛站、交託小姐那數封書信,隨後則四處閒逛,待田伯禮辦完玄爺交代之事找到人,正是在這衣裳鋪。
玄氏內部眾所周知,田伯禮外貌粗獷,內裡卻是最最柔軟,乃玄氏草創時期四位最好說話之人,除卻已然離世返陰的謝智屏,玄玉仁於玄氏積威甚深,無人敢冒犯其威嚴;季義琛精明,行事刁鑽,人比狐狸狡猾,有原則卻又記仇,如今雖屈居總管之位,但從前在商行,那是比玄爺還不能惹的人物,時至今日,商隊依然流傳著季老的名;玄爺侍從蜂門年紀雖輕,手段能力亦不容小覷,他曾為獠牙外露的狼,被調教得學會遮掩鋒芒,所謂耐心和儒雅是假裝,唯有玄爺能真正趨使之,除此之外,他沒有底限,原都是雜亂無章的戰意與瘋狂。
田伯禮不好打攪姑娘家的興致,默默尋了擺放牆邊的椅子,縮起手腳坐下。
好在仲華嬰眼尖,扯了扯銀粟的衣襬比劃。
「田伯,您回莊子先?」田伯禮身為玄爺副手,銀粟自知其繁忙。
田伯禮擺手拒絕:「妳倆女娃在外,我憂著給歹人擄去。」
「您說笑了,玄爺讓我簽的契是小姐近衛,我這身手,隊裡弟兄沒幾個能打過,您要是也因我女子身板小覷我,以後可要吃虧。」銀粟正道,「小姐特意要我待在山下,時辰早不了,我和華嬰找處茶肆待著,聽說書看戲、不惹事也安全,莫耽誤您回去赴命。」她猶記得小姐叮囑,一步一步謹慎照做。
兩廂互有堅持,仲華嬰於一旁瞧著,只覺二者來往有趣,其中溫情更勝一般家人。
她確如田伯禮所批,是個心思重的,仲華嬰性靈聰慧,比常人擅察言觀色,她無聲地瞅著玄家互動,把每個人地位擺置摸得透澈。
臉上帶疤的少年名喚無痕,雖偶感陰鷙,氣質冷淡不近人,一雙狹長的眸子裡總存許多思量,但幾經相處,方發覺他縱然心思敏捷,但平時俱粗枝大葉,木頭又獃然,唯對玄鍊謹小慎微,處處留心;玄鍊亦待他特別,格外寵著人,事事包容,「二公子」名號來由有跡可循。
無影與之相反,面容昳麗,話多親人,像名萬事皆管的老媽子,瞧著大咧咧地開朗,實則敏感易於受驚,卻偏是商隊裡唯一敢對揶揄小姐之人,可見雙方親暱,兩者情感甚至超越主僕分際,彼此護著,更似兄妹或姊弟。
三者默契,非一朝一夕能成,亦難容他人介入,銀粟正逐漸融於其中,尚有大段路要走。
最終銀粟勸說成功,聽其悄聲搬出「小姐」名義,田伯禮徹底認輸,打道回山莊。
目送那敦厚之人離去,銀粟同仲華嬰相偕而行:「接著去哪?可有甚想看的地方?」
仲華嬰烏首輕搖,鴉羽似的長睫在她眼下遮出一片陰影,她又思及什麼,張口述說。
銀粟藉此對著她的臉細細端詳,仲華嬰長著一罥煙眉,眉頭天生輕蹙,無端生出許多可憐來,然而一雙明眸的目光那樣直率,組成嬌弱又堅定模樣,叫人莫名憐惜。
仲華嬰未知其人心思開了小差,以為是看不懂唇語,遂拉過人胳膊,用手指寫在她掌間。
銀粟只覺掌心一片麻癢,好容易才辨清她寫的什麼字。
「……女俠?妳想去找救妳的女俠?」
仲華嬰頷首。
「可知其人身在何方?」
望霞山、丹雲峰、木屋。
見其所答,銀粟面色為難:「那是山匪盛極所在,我和妳兩個弱女子,不能領妳擅闖,忘霞丹雲山體綿延,佔地廣闊,如果誤入其地盤,抑或撞上匪徒,後果不堪設想。」她隨小姐有段時日,看人說話的功夫學了十成十,才道武藝高強,又稱自己弱女子一枚,禁不得風險,「我已請託田伯尋人,若女俠亦在找妳,想必很快便有消息。」
伊人懂事,即便心中可惜、焦躁浮現,仍然乖巧點頭,看得銀粟愈發心軟,為做補償,她揣著臨行時無影交予她的錢袋,朝大路豪氣一指:
「莫慌莫急,踏遍各處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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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粟單純,自小身處鏢局,跟著一群舞刀弄劍的大老粗長大,師娘師姐都是群母老虎,掄起拳頭比爺們嚇人,她不曾同女孩家沾脂敷粉,倒常和男孩子玩官兵捉盜匪,一邊喊逃一邊喊殺,甩著腦後長辮追人,抓到了就摁在地上,揍得那些男孩哭爹找娘,姑娘家愛甚她還真不曉得,於是繞了一圈,她帶仲華英踏入鎮上最熱鬧的戲園。
坐進包廂向下望,台上正演一齣〈天女散花〉,天女身著雲帶霓裳,裙寐飄飄,翩然而落,曼陀羅花撒遍,欲辨眾弟子佛法修行,因果緣分是否了結。
銀粟點了齣〈鬧龍宮〉的猴戲,分賞銀打發小廝取來筆墨,斟茶倒水之餘述道:「要尋女俠,須知其姓甚名誰、有何特徵。」
好戲開鑼,畫著紅白臉譜的孫大聖隨鼓板琴笛粉墨登場,武生翻了個筋斗穩穩落地,頭頂雉雞翎打在拍子上顫了顫,台下一片鼓掌叫好。
仲華嬰看她磨墨,發現銀粟不熟練得笨拙,剛直的人遂添些許好玩可愛,使仲華嬰不住偷樂。
她掩住笑,接過筆桿,落墨寫字:「璉」、「六尺八寸」。
「……身量挺高,與我差不多。」習武之人多抽得高挑,銀粟亦如此,仲華嬰比她要矮半顆頭。
仲華嬰連連頷首,憶起其人,她雙頰緋紅,眸中若藏燦星,接著蘸墨、伏案忙碌。
紙上呈現輪廓,銀粟方明白她在繪製畫像,不快意在心底沒來由地蔓延,那炒得極香的瓜子就突然卡嗓,她別過眼連灌數杯涼飲,意圖沖刷彼些情緒。
半炷香過,仲華嬰畫成,銀粟掀眼而觀。
──那是個極英氣的女子,馬尾以銀冠高束,一襲黑衣半披鱗甲,腳穿長靴,身負一把巨大的鬼頭刀,那等武器霸道難使,罕有女子選擇,可見此人身懷絕技,仲華嬰說其穿行望霞山恣意如若無人,倒有幾分可信。
除此之外,「璉」骨相明顯,眉眼細長,鼻梁高挺,薄唇噙著若有似無的笑,相貌端正尚稱清麗,可惜右眼覆著眼罩,五官殘缺。
銀粟疑惑:「她就叫『璉』?」
仲華嬰點頭,又搖頭,啟口緩言:阿、璉。
「妳不知其真名,只喚她『阿璉』。」銀粟好一會兒才弄清楚。
「妳學過丹青。」銀粟肯定講道,「畫得很好,這些特點稀見,很是惹眼,小鎮匯集附近人潮,稍作打探,應該不日就有回音。」她出自市井鏢局,看過許多懸賞令,當下便有判斷。
她非是慣於拖泥帶水者,隨即呼喚小廝,給了三兩碎銀,讓其散布畫像尋人。
而後安慰對面佳人:「眼下,且耐心等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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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哥,你瞧,這不是姓戰的那瘋婆娘嗎?」葉子停佇街邊,用斷指指著榜示欄呼喊。
「閉嘴臭小子!嫌咱不夠扎眼麼!」入江海壓著簑帽低聲趕近,厚實的巴掌搧在葉子腦袋,叫他扭了脖子。
「哎!」葉子慘叫一聲,正欲跳腳反駁,就見入江海頗具威脅地揚手,一副凶神惡煞模樣,只能捂著頸側,委屈巴巴道:「不是你瞧,這不是那姓戰的嗎?」他話說出口,隨後又驚恐:「……她、她貼在這,莫非是讓通緝了?這、這……那、那咱怎辦!」
「稍安勿躁。」入江海粗掌按著他頭,瞇眼細觀片刻,沉聲喃喃:「不對勁。」
「啥、啥……海哥你說啥呢?」
「征討的官兵有去無回,見過姓戰的都是龍旗核心、其他山頭前來投奔的大人物,在這節骨眼,周遭城鎮均戒嚴以備,除卻咱們,近來無人出營,臭婆娘的真容不該洩漏。」入江海身藏十八般武藝,腦筋亦轉得靈活,讀過幾卷兵書,本是準備考個武舉入公為職,憑他本事,定能有所造化,豈料天命難測,大災之後因緣際會,遂成了山匪頭目,如今思忖盤算,想法仍舊清晰:「除非……不,唯有她了,那小美人兒。」
入江海撸了一把光頭皮,腦中飛速運轉,銅鈴牛目漸漸綻發精芒:「事情不對勁,但對咱而言……那可就是對對勁了!」
葉子哇哇叫著,噴了人滿臉唾沫星子:「你叨叨啥呀海哥?怎麼又關乎小美人兒?哪哪都不對勁,你這模樣也不對勁!」
「去。」入江海抹臉,往他背上一推,露齒笑得猙獰:「去把弟兄都聚起來,有活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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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赤璉聽聞樹叢響動,赤裸的身子沉入水裡些,靠近的溪魚倏然退散,秋日時節,晌午初過溪水便漸轉涼寒,她卻似不受影響,默默只露出一雙眼,悄然無聲地移至溪畔,執握那柄駭人的鬼頭刀,又拾起一顆石子朝聲處打去。
「哎!是我!頭兒、是小的!給您報信來了!」嘍囉連忙張揚雙手高喊。
下屬的頭臉露出,戰赤璉方鬆懈警惕,近乎無色的唇微啟:「說。」
右眸上的傷疤致使其無神,一目反白一目沉黑,彷若陰陽雙煞融作一體,隨時欲來追魂索命。
那嘍囉無膽直視,垂首而言:「入、入江海大哥派人報信!說您的人找到了!」
樹影婆娑,照入的光線叫枝條間的蛛網顯了形,八足的獵食者蟄伏綠葉之下,等待迷失的蝶撞上,牠已準備好飽餐一頓。
捱餓、捕獵、飽食,人和野獸的本質是共通的,受慾望所驅使,再透過捕與被捕,決定身分、決定地位、決定誰該任人宰割,抑或宰割他人。
可誰為兇惡的蜘蛛?誰又為無辜的蝶?誰織的網?捕的是誰?
都在場中的人深陷迷霧,眼前撲朔迷離,什麼都看不清。
──但無礙,分出勝負那一刻,就都能揭曉。
水聲隨她上岸嘩啦啦地響,嘍囉的頭埋得更低了,戰赤璉擱下鬼頭刀,披衣束髮,漫不經心問著:「人在哪?」
「據其消息,是、是在城鎮的方向,望霞山下!入江海說怕又嚇著人,沒有輕舉妄動,就等您來接!」
戴好眼罩,她指尖習慣性地摩搓那層皮革,遮覆於皮膚讓人感受踏實,著裝完畢,歸刀入鞘,她短短應一聲:「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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