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厲渡溪河,濺起的斑斑水花掩藏流水潺潺間,金絲眼於闃黑中流著光,大蜂目光咬緊了獵物,挺胸收腰穩穩搭箭拉弓,指尖倏然一鬆,繃緊的弓弦推箭矢流風衝破靜寂,穿透薄脆秋葉死死釘入山匪的瞳仁,將其腦袋插了個對穿,停在粗壯樹幹。
──這是第十六個。隨著人數的累積,殺人的手感亦逐漸回攏。
他從未對殺生麻木,他曾是英勇善戰的僧伽彼,在一場又一場征戰中,發覺自己隨之被埋沒在屍堆、淹沒於血池,鮮活的熱意將因生命流逝而冷卻,流動的血色凝固之時,他同會被封住了腳,寸步難行。
他毋願因此僵立不能動,故而撞向沙場揮灑他人的熱血,藉此感受自己尚在博動的心脈,然後又因血液冷凝而困滯。
如此循環往復,不知何時才止。
僧伽彼不會做夢,有人說夢是另般世界,而世界的模樣不該是無光荒涼,僧伽彼不認為自己做過夢;當同袍在夜裡被噩夢驚得呼救哭喊,他卻未嘗有冤魂尋來復仇討命,僧伽彼回回都睡得沉,沉得也許就睡不醒。
天地似乎沒有生畏懼予之,僧伽彼七歲就拖著刀出入戰場,看過無數人從容就義,抑或掙扎赴死,聽過求饒混雜詛咒,聞過風沙嘗過鐵鏽──他替餘萬者砍下了結局,四載時光將他的手染紅,再任其汙臭發黑,他都未曾害怕。
他厭倦,罕有的情感同頹蕪的死氣瀰漫,霸據腦海身心,那年他才十一,心卻垂暮已老。
僧伽彼厭倦不已,乃至於屢次從戰場下來,他都疑惑自己為何還活著。
身邊的面孔消逝得快、變換得快,唯有他恍若永存。
偏生亦唯有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活著,僧伽彼想:命運大抵眷顧錯了人,神該庇佑的是他者。
──直至名喚玄玉仁的青年停佇他面前。
「蜂門。」青年說,「從今往後,你就叫蜂門。」
伊人的桃花眸子那樣凌厲冷然,像把銀刃在他身上磨割,然而見其眼尾上挑,便又給勾起無限溫情與暖意。
含著溫暖的兩瓣桃花,乃僧伽彼和蜂門共同擁有的春。
他花費二載光陰自我鞭策、勤懇苦學,終於走至玄爺身側站得筆挺,隨著歲月推移,他霍然明白天地未有賦予他的所有情緒,都被藏到了玄玉仁這裡。
他挖掘、汲取這些遭人埋藏的寶藏,名喚「僧伽彼」的東西緩慢地轉變為人,「蜂門」偶爾會做夢,夢境裡豐富著色彩和旖旎,都是玄玉仁所給予。
他壓抑著骨子裡沸騰的狼性,扮作那個朝陽煦朗的少年郎,在無人發現的時候,悄悄地把玄玉仁護在懷裡,不要他人覬覦。
大蜂和僧伽彼仰賴這份馴養而活,誰都莫能破壞它。
而此刻,要破壞它的人們近在眼前,他瞪著自樹林鑽出的入江海與數名山匪,跨腿下馬,拍了拍馬首讓其撤遠。
「好巧不巧。」大蜂徐徐抽出辟天邪,銳利刃邊磨擦刀鞘格外地響,「狹路相逢。」
這一個個,俱是潛在的危險,威脅著玄玉仁的安穩,動搖他的綺麗夢境。
「敢問閣下何人?」兩廂對峙間,入江海發聲高問,他吊著被戰赤璉折斷的右腕,彆扭地用左手轉了刀,對付戰赤璉的計謀出豕敗御,他滿腔惡氣正沒處發洩,這會就有人趕著忙著送上來了。
「不敢當。」大蜂廢話不說一句,甩掉偽裝蛻變成獸,刀光一閃俯衝而出:「奪命人!」
「給老子上!」入江海取右刃擲向他,周圍山匪們隨即喊打喊殺湧向大蜂,前者則在這片潮流中退縮後方。
大蜂橫刀打飛來者,瞬間收勢換弓架住一排賊寇,足下發力推得人連連後退,趕不上他蠻力者則摔倒在地被自己人亂踩數腳。
清出一片空地,大蜂單臂把著長弓、另手抄小刀俐落劃過眼前一牆人脖頸,四人性命收割地無聲無息,他大開殺戒,讓他們死得乾淨即是今夜最大慈悲。
欺善怕惡的山匪壓根不是北嶺僧伽彼的對手,大蜂甚至用不上刀,只消長弓一揮就有無數人連同枯枝被打斷了骨頭,輕則重傷重則殞命當場。
後背來人猛撲,大蜂敏銳地矮身側滾,撐地同時伸手連帶髮髻揪住那人後腦勺對著石頭狠狠一砸,頭殼開裂巨響遂在山匪心中迴盪,眾人呆愣一瞬,驚恐地看那白漿血色濺成一朵詭麗冥花。
「……再來啊。」兇殘的凶獅直起身,琉璃金的眸子此際瘋著紅光。
「來啊!」大蜂震天咆嘯,驚跑了山夜寧靜,鳴叫淒厲的群鳥振翅離巢,存活的匪徒在彼此眼中認清喚作「怕死」的情緒,遲疑著莫敢上前。
「窩囊!」入江海爆出青筋怒吼,舉刀向之:「不想死就殺了他!」
匪眾如夢初醒,葉子吆喝一聲「殺!」,帶頭衝向這囂張過分的少年郎。
葉子乘著下坡的衝勁砍上辟天邪重壓,大蜂格刀滑開之,與葉子錯身而過,奔開步伐踏在樹幹繞到人背後下刀,葉子機敏地揚刃架住,另隻手還未來得及握上刀柄共同支撐,缺了斷指的手已然握不穩刀,他恨地咬牙,手腕一鬆卸了大蜂蠻力將要轉身反刺,大蜂卻比他更快,見一擊未成立是抬腳踹上人後心。
葉子幾乎被踹出一口血,他勉強撐著發軟的腿腳跟著坡勢下衝數步,被周遭兄弟攔下身形,又推回這場凶險的撕咬中。
他們三人齊上,大蜂那把霸王弓再度橫掃出陣,他看清葉子是位小頭兒,決意殺一儆百,他可沒那麼多時間陪這群猴子鬧。
念頭甫動,大蜂攜刀俯衝,雪光一閃,葉子那聲啞鳴霎時卡在咽喉,就此不出了。
心腹的頭顱咕嚕嚕滾至腳邊,看著碰在自己足尖的葉子,入江海磨著後槽牙青筋直跳。
「都滾一邊去!」他不用刀了,拾起散落地上的斧來扛肩上,推開擋在前頭的小弟張著鼻孔哼:「你……讓老子來會會你,小兄弟,今兒你得把命留下!」
大蜂甩著刃上血珠,一副漫不經心模樣,卻是趁著動作朝入江海扔刀!
辟天邪急得只剩一道軌跡,入江海偏頭閃避反應倒快,辟天邪堪堪擦著他頸側飛過,劃出一痕淺薄的皮肉傷。
擲刀乃因敵方提斧,大蜂又站在下方弱勢處,若執斧的是方才葉子那樣的瘦皮猴,大蜂便毋須警惕,但眼下面對入江海這般粗猛大漢,大蜂可不敢托大,他還有其他更重的目標,斷不能讓辟天邪在此刻讓人砍卷了。
入江海撫上脖子摸到滿手血,他呸了口唾沫全抹在粗糙樹皮,突然疾步奮力一躍,揚高斧子猛墜劈來。
霸王弓架住了入江海,大蜂膝蓋微彎卻半步都不退,雙方誰也不讓誰,然而流動體內的蠻族血脈使大蜂在這場力量的對峙和較量中逐漸佔上風。
他壓制著入江海,露出足以迷惑人的燦爛笑容切齒說:
「你們、首、領──在哪!」
僧伽彼滿身隱藏的戾氣勃然爆發,入江海這等蠻橫武夫亦弗能招架,他心中後悔不迭,不知今兒是撞著啥倒楣日子,遇到這麼個凶神,雜想之餘他驀然收力抽身,蹲低姿勢就是橫腿一掃!
大蜂警覺卻一時收招不行,被絆得摔進泥濘裡,他的冷靜剎那混入火星,跌得滿身髒,這叫他回去怎面見玄爺交代!
他倒身同時不忘舞弓勾住入江海脖頸,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將人面朝下扯落逼其啃進滿嘴泥,入江海猶趴在泥水裡掙扎猛咳,大蜂藉機爬起,在眾山匪圍上之前奔至目標那棵樹,拔取適才插在此處的箭回頭搭弓拉滿,對才狼狽抬臉的入江海脫手射出,後者只於生死瞬間望那箭頭利光閃過,遂眉心劇痛仰倒躺地再不會動彈。
入江海死未瞑目,銅鈴大的牛眼怔怔地瞪在一位山匪的臉上,山匪嚇得驚聲慘叫,大蜂又是一箭飛去截其哭號,再順手撿回辟天邪斬殺撲來的悍匪。
僧伽彼若一頭雄獅王者佔領最高處,冰冷的金絲眸緩緩掃過這一群匪徒:
「……還有誰?趕著見閻王的,都上來。」
戰赤璉不得眾心,入江海方是山匪主心骨,眼下人死得這樣波瀾無起,山匪最後那點勇氣蕩然無存,他們六畜不安地彼此打量著,再沒敢輕舉妄動,大蜂用目光鎮著這片死寂,最後態度閒適地收刀歸鞘,打了聲哨喚馬,韁繩一扯駕馬瀟灑離去。
他騎出半刻,正納悶小姐的侍神紙報路不明,就見遠方紅光異放,大蜂眉頭一蹙,當即調轉馬頭改道前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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