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霧氣深重,蹄下踩著的都是泥濘濕滑,水漥映著薄碎的月色,照出馬上二位姑娘疲憊神情。
早前官兵在後頭揚鞭猛追,情急當下,銀粟和仲華嬰慌不擇路,待回過神來,才發覺跑錯了方向,身置丹雲峰溪林,枝葉濃密,饒是在此處生活半月的仲華嬰,仍無法於暗中辨別路線。
夜晚的丹雲峰寂靜,寂靜下四伏著野性,偶爾驚起的蟲鳴鳥叫更顯此刻駭人。
二人害怕,卻也不敢打起火摺子,唯恐吸引追兵。
雲煙遮來,無邊無際的黑暗隨即似潮水漫延,吞噬最後一點光線,伸手不見五指,銀粟索性勒馬,向坐在身前的仲華嬰輕聲細語:「華嬰,妳聽見沒?是水聲,咱快找到溪流了,順水而下,總能回到原路,累不累?咱先停下來歇一歇?」
仲華嬰背倚銀粟,她喘著氣微微搖頭,在後者緊握韁繩的手背上寫道:無妨、趕緊離開。
「好。」銀粟答應,打馬謹慎前進,「但等會找到溪河,一定要停下來喝點水,我們和馬都是。」
距事發已滿一時辰,仲華嬰仍在發抖,兩者就貼著身子,些微動靜銀粟俱能感知,但她不知該說什麼、當不當說,於是幾次開口均作罷,猶豫再三,方磕磕巴巴道:「妳莫怕,我已通知小姐、說我們遭難……小姐神通廣大,定能解救我們、於災厄。」
仲華嬰搭著她胳膊,輕輕點頭,最後吸了一次鼻子,抬袖把淚抹乾。
不哭了。
她聽著身後有力而使人安心的心跳,暗自告訴自己振作,留這樣多眼淚也是白費力氣,不若省下來盡快出山,證明身分,報官捉人。
銀粟眼力極佳,於漆黑中亦能視清輪廓,鼻尖若有似無的汗香引誘她低頭,遂見仲華嬰那頭烏髮跑得散亂,她不知使得甚心思,鬼使神差地伸指觸碰。
虛攬在懷中的人兒微微一僵,終究沒有反抗,任其挽起自己的髮,重新簪回。
只會耍槍弄棒的姑娘笨手笨腳,除卻侍神紙剪得不錯之外,對精細活皆一竅不通,她實則弄不好,髮絲依舊半束半落,但一股暖流自仲華嬰心底升起,通遍周身,凝滯的呼吸依稀活絡,仲華嬰遂未挑剔,靜靜受著。
順著糾結髮尾的手,想必和抓住自己脫離噩夢的手一樣好看。
一樣好看、一樣溫暖、一樣……令人安心。
仲華嬰鬆下肩膀,若無其事地吐著那口長氣,慶幸自身尚處人間。
銀粟瞅那歪歪的簪子半晌,面浮赧色:「弄、弄得太醜了……無影來,就會很好看……我是說、妳本來就好看……」
仲華嬰回眸展顏,昏暗下的眼眸剪水明亮,柔軟得叫人憐愛,就這一個眼神,銀粟便覺所有狼狽都無所謂。
她恍被蠱惑,抬手欲撫其瑩白的臉龐,卻驀地脖頸一寒,破空聲襲來時箭尖已臨至銀粟腦後,她遽然驚醒,在旦夕一刻抱著仲華嬰翻身落馬。
此箭強勁,直接捅穿了馬脖子,那馬踏著蹄子幾下掙扎,轉瞬倒地嚥氣,汩汩殷血隨之淌出,匯作一灘血泊浸潤了草土。
風拂開雲霧,月華慘白,打在丹雲峰的景物上,照清了來人。
殺出重圍的戰赤璉渾身傷口遍布,整個人幾乎浸在血裡,兩支箭羽還扎在她右肩後方,她恍若未覺,扔弓拔開鬼頭刀,對趴於濘地上的二名姑娘驀地擰出笑靨,在光線映襯下顯得十分滲人。
「……好巧啊,嬰嬰。」
「跑!」水光穿過林葉縫隙近在眼前,銀粟拚命推著仲華嬰起身邁步,又衝到前頭拽她拔腿狂奔,盤算著至少得去到空曠處,否則施展不開,而敵者佔盡地利,若留在此處,被那鬼頭刀釘在地上是遲早的事,戰赤璉那目光是要把她倆千刀萬剮解氣,那一箭表明了她沒打算留活口。
銀粟沒命似地向前逃,仲華嬰步伐跟不上前者,連連被扯得趔趄,喘不來氣使她胸腔疼痛劇烈,即便試圖告訴銀粟水聲聽著不對,她喊不出聲、亦無力拉住人,此刻仲華嬰無比厭恨自己的弱小無能。
銀粟率先衝出樹林,映入眼簾的卻是座懸崖瀑布,水勢濤怒滾滾,她頓時絕望,慶幸的笑容猶未開展隨即僵硬。
「自尋死路,倒不如死在爺手裡。」戰赤璉果非常人,拖著身軀和沉重鬼頭刀隨後趕上,從肩背流淌而下的鮮血使她掌心滑膩,她舔過唇邊腥鹹,瞟著束手無策的兩人撕了塊衣角裹緊手和刀。
她的閒適悠然相形她倆如是侷促徬徨,銀粟護於仲華嬰身前,把生機定在戰赤璉右目盲點。
銀粟自認武功不差,但碰上有如鬼神附身的戰赤璉顯然還不夠看,何論除了一把彈弓,並無稱手之物,徒剩拳腳齊出對付。
「嬰嬰,妳跟我回去。」戰赤璉咬著衣料將之縛緊,好整以暇道:「妳跟我回去,我放了那姑娘,何如?」
仲華嬰正低首咬唇兀自猶豫,銀粟撿了根粗木枝就比劃向戰赤璉:「作妳大爺的夢去!佛口蛇心的傢伙,方才才想殺了咱們!華嬰,別聽她胡謅!」
戰赤璉循聲朝她揚刀:「小娘子鐵骨錚錚,豈知過剛易折?」
銀粟不答,舉棍直往戰赤璉衝去!
二人就將相碰之際,銀粟倏然變招,將木棍橫擲向戰赤璉,身形一閃來至後者右方,準備好的彈弓一瞬拉緊射出強石,戰赤璉應變及時,冷哼一聲快刀斬斷木棍飛勢,又刀面一橫「叮」地擋下石頭。
一擊不中乃料想之中,銀粟就地撲前一滾來至戰赤璉後方,厚掌運力就打在她背上!
「妳!」戰赤璉牙尖一咬強忍喉頭湧出的那口血,刀勢倏變揮後劈人,無奈刀刃過長,銀粟縮在其近處死角左閃右避,戰赤璉一時間愣是砍不著,二人在糾纏之間愈發朝崖邊靠近,戰赤璉被銀粟惹得惱怒,當即揚起空掌對銀粟一拍!
銀粟險些被擊穿天靈蓋,連忙矮身扭腰躲過,仍是被打中肩側倒地不起,見戰赤璉拿刀往仲華嬰舉步,她心下大駭,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勁,猛地狼撲抱上戰赤璉後腰大喊:
「──華嬰!妳快跑!妳快跑啊!」
半月前的血色雨夜歷歷在目,爹娘讓她逃命的呼吼與銀粟的叫喚重疊,當日駭景竟在此刻重現,仲華嬰全身哆嗦不聽使喚,片刻挪不動腿腳。
戰赤璉煩燥至極,立時把住銀粟右臂將人朝旁側甩出,後者手肘「喀啦」一響被扭斷,銀粟吃痛連退數步,誰料瀑布水邊濕滑,她重心未穩不慎失足跌入湍急洪流,頃刻將欲泯沒。
見狀仲華嬰儼然被解除定身咒,想都沒想隨即伸手朝那人奔出。
──阿粟!
永遠會接住自己的姑娘,換自己來抓住她。
緊要關頭銀粟扯住戰赤璉腳踝一拖,後者吃驚,霎時跟著前撲摔下,剎那須臾之際她驀然抬首,見是仲華嬰望著自己身後那著急慌亂的臉,一雙眸中只倒映銀粟的身影,戰赤璉心中恨意陡發,猝然拽住對方伸長的那隻手,三人遂一同掉落水裡,隨激流奔瀉高崖,轉瞬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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