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生作女子,卻天生體魄非凡,別人舉不起的鬼頭刀,我握著刀柄一掄,能砸死一票人。」她沒管銀粟聆聽與否,累得往壁上一靠,仰頭闔起眸子,像是欲把前塵往事都吐盡,「我師父極看重我,意圖讓我參軍揚名立萬,雲家小娘子將成立一支白桿兵,裡頭收的全是女子,我若軍功赫赫,聲名大噪,他作為我師父,亦是無上光榮。」
「可我不要,功名利祿,那俱是別人賜的撈什子,我戰赤璉何許人也?我天賦高強,老天指給我的路那樣寬廣,從來就非是要我屈居人下,我只要自個兒搶來的,那才是寶貝。」
她涼薄的嘴角頓然勾起,說:「我要師父手裡那把鬼頭刀。」
「……」銀粟消化半晌,方猝然愕眙:「──妳、妳居然弒師!」
「自古英雄不問出處,梟雄亦如此,老天爺說我是塊當王的料子,因此縱使出身鄉野,我亦劍指人極。」她的舌尖緩緩舔過牙,「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擋我路者,都將格殺勿論,一切生死盡算因果天命,莫冤無枉。」
「老天爺」為托詞,實則她從未聽過天與她言語,自打呱呱墜地,會爬,會走、會踏著黃土邁步大奔,她只知老天給了她一雙健全腿腳,而她要憑這雙腿腳站得筆直,她是無堅不摧的柱石,將頂出自己那片寬廣天地。
「我亦不算毫無付出。」她指尖觸上右目傷疤,獻祭一隻眼珠易得開天闢地的鬼頭刀,這代價衡量划算得很,「師父奪我眼目,我拿他做試刀人,叫破九霄開刃嚐血,很是公平。」
破九霄一刀割裂了她的前後半生,揚起破九霄前,她乃一介村野毛丫頭、無名小卒,不值一提,亦毋須回首,那些亂糟糟模糊的東西,是她尚未明朗的輪廓;而後她於師父驚怒不再轉動的眼神下,自血泊中拾起鬼頭刀,她自知此生已擦不淨血,便乾脆全染紅了痛快,以戰意和鮮血滋養的花就此綻放,她自取「戰赤璉」之名,要砍出屬於自己的康莊大道。
「妳創立『龍旗』,於此次東南水患、約莫二月前自望霞丹雲一帶崛起。」大蜂昨日所述,銀粟依稀記得,「可惜妳行事急躁過度,妄想抓住水患民災,便可趁風起浪,滋事造反,看來老天確實不會盡如人意,祂賜妳身軀矯健,卻未連同審時度勢的眼一併賦予。」
戰赤璉睜眼,不緊不慢地低頭與之平視:「我明白。」走到這步,她自然明白。
朝廷反應過快,處置妥當得連大喊「揭竿而起」的義民屁話俱顯可笑,二皇子奉命出京鎮撫災民,身側攜了雲家麾下的駐地將軍護衛安全,雲氏,那可是洛華武四家之一,於東境兵營相連,權勢滔天,那都是兵強馬壯的正規軍,戰赤璉沒敢與其硬碰硬,硬是被逼得退到望霞丹雲這處旯旮地。
戰赤璉非是在此處發跡,她是只能在此處起家,其中差別不言而喻。
「機會稍縱即逝,我沒可能放過眼前此刻,虛度時光以待空無未來。」銀粟望她微仰著莞爾:「何論老天仍舊眷顧我戰赤璉,這不是把嬰嬰撥給我了麼?」有仲華嬰異能在手,她何嘗畏懼甚雲氏、甚武四家?
那一夜紅光,若同冥冥之中,誰人點亮一盞明燈,指示一條明路。
凝視戰赤璉左瞳中燃燒的信仰,銀粟只覺噁心,她正了正姿勢,內心益發輕蔑:「華嬰身負異能,妳便以為華嬰奇貨可居,意圖據為己有利用,卻忘了華嬰僅屬於她自己個兒,即便老天也弗能操縱。」
「妳的命是妳自個兒的,華嬰的亦是,我家小姐說天下諸人皆如此,那才稱作公平。」銀粟惡狠狠地睨著她,「妳自命不凡,實則不過芸芸眾生之一,少再說些去他娘的歪理,華嬰就是華嬰,非是妳隨意操使的東西。」
仲華嬰醒來時,恰巧聞見銀粟此話,意識矇矓間,安心感隨之襲湧而上,儘管周身餘熱未退,欲開未開的蓮印卻正漸次停息。
銀粟與其人貼得緊密,稍有動靜即覺察,仲華嬰的睫羽搔著她下巴微癢,引她低首:「華嬰?妳醒了?感覺何如?可有甚傷處?」她的灰瞳瞧著總是冷清,此刻竟充滿驚喜。
仲華嬰渾身乏力,蒼白近乎無色的嘴唇歙動著「無事」,從銀粟的角度卻看不明,前者等不到回應,僅能虛弱地抬指寫在她掌心。
兩個字筆畫深淺不一,銀粟全神貫注,一回便瞭解,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好,妳莫怕,有我在這。」輕聲細語那般溫柔,好似擔憂孱弱的姑娘就被她這口氣給吹化了。
仲華嬰徹底放心了,她捏住銀粟薄帶繭子的修長指節,就此軟在銀粟懷裡。
二位姑娘濕淋淋地黏在一塊,距離無比接近,瞅著仲華嬰對那小姑娘信任至極,戰赤璉只覺刺眼萬分,她恨恨地吐出字句:「嬰嬰,妳這養不熟的白眼狼。」
仲華嬰挪著頭埋首於銀粟頸窩,後者彷若遭人覬覦盤中飧的護食犬,齜牙咧嘴地說:「放妳娘的屁!分明是妳口蜜腹劍、包藏禍心,華嬰方是真心錯付了妳!甚養不熟、甚白眼狼?全是妳活該而已!」
「……啊。」戰赤璉的眉眼瞧不出喜怒,只聽良晌後,她輕聲開口:「好吧。」
「姑娘倒提醒我一件事。」她抓碎了地上凸起的石塊,撐著左掌起身,「留妳尚有用處,可嬰嬰,早已不會為我所用。」
困獸遍體鱗傷,殘喘至今,連心都要被人剜割幾下,她那麼痛、淌著別人看不見的血,還須扶牆裝作若無其事,摸著匕首舉朝二人。
「妳休想!」銀粟忍痛抱著人側過身,把仲華嬰藏在陰影裡,不要那些凶惡的刀光刺到她。
「廢物早不該留,我給過這般多機會,嬰嬰,妳真是傷透我心啊。」戰赤璉語氣輕描淡寫,身姿卻步步進逼,「──還有妳,留妳一條狗命足矣,把妳打半殘了我也好帶著上路,妙極了,是不?」
雪光驚駭,雙方一觸即發之際,仲華嬰倏忽有所感知,按住了銀粟胳膊。
「──姑娘請留步!」
這聲呼喝叫三人齊齊轉首望去,見是山洞外,玄鍊和大蜂並肩行來,二人均背著光影,在這山窮水盡時如天降英雄。
銀粟大喜過望,大喚一聲:「小姐!」
大蜂一手扶著辟天邪,一手撢著衣襬乾透的泥土:「小姐,大夥兒落到此處亦未告知,讓人多費時間好找。」若非有早前紅光,他絕計不會下到此處。
「她們同聚此處熱鬧,我焉能未卜先知?咱倆不也是方才才碰見?」玄鍊把穴內景觀盡收眼底,視線觸及銀粟傷勢,她是默了片刻,突然笑若桃花:「幸甚幸哉,咱家阿粟僅是斷了一隻胳膊,人尚未全廢,要不小姐還不知哪再去尋一名女護衛。」
見此銀粟陡然瑟縮,小姐笑得燦爛非常,肯定是生氣了。
「龍旗匪首……」大蜂肅然抽刀,執之於腿側,那雙金絲瞳唯映著他的獵物,「玄爺車駕那一箭,咱還沒算清呢。」
來者不善,話說到這份上,也不必多言了,戰赤璉除卻拚死一搏並無力回圜,她遂扔了匕首,再度扯布將破九霄縛於掌中。
「要算帳?」名喚戰赤璉的凶匪昂首無畏,她扛著破九霄勾勾指尖:「正合我意,何處長的龜孫,上前來受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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