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民兵行險招、上山為寇,乃是餓肚子,非因缺銀子,自玄家搶去的商貨財帛八成都拿去換糧了,若無此些,怕是還要人吃人。」玄鍊把那半塊梨遞到無影唇邊,後者滿手書灰,逕直張嘴叼住,「嘉州陵州乃洛華穀倉,望霞山城下本亦青畝良田,只是大水遭災,這田地淹沒不好整理,若有人出錢出力翻修田畝,方是治本之策。」
「朝廷先前派二皇子及官員數名前來安撫,來去匆匆,看的都是幾處要地,山城這般偏隅尚且輪不上人關心,錯漏遂生。」無痕用眼神示意著要吃,她便走去餵,續道:「玄氏遭劫俱報過官、留了案狀,各處掌櫃隨之把關,再走商皆是鏢隊護衛齊出的大陣仗,早前有膽露面易貨者均被抓個正著,那些流匪大多本屬良民,連著碰過幾次釘子,眼下都做縮頭烏龜,避風頭而沒個聲息,於是前一陣又寧靜些許。」
「──可是爹爹,禍根不除,此寧靜便為騙人表象,城民仍被逼往死路,死到臨頭,狗急亦懂得跳牆,那些人已然如臨深淵,此時應予肉骨頭,誘其順服,而非刀槍棍棒,推之落崖。」她舔過指尖甜汁,「目前『設義倉』仍為口號,似乎意在哄騙彼者棄械投降,然而我要它成將來實績──記在玄氏、記在爹爹名上的實績。」
玄玉仁吞嚥梨肉,雙眸微闔:「匪眾奪我貨、傷我人,鍊兒要我以德報怨?」
白刃小刀在她細手晃出銀花,「古有焚契市義、排難解紛,此法人人稱頌,爹爹何不效之?玄氏銀子夠多了,該掙點別的東西。」
玄氏因得建昭帝青眼,地位非凡,但到底根基尚淺,商賈低賤的印象同存,若義名遠揚,帝王信賴便愈發名正言順,玄氏也因此更加穩固,弗能撼動。
「所言甚是。」女兒設想周到,思慮詳盡,玄玉仁心裡一片得意,卻出反言:「然而話雖如此,但並非所有匪徒皆本為良民,鍊兒也見到了。」
──兄弟們身上的刀痕、車轅轡頭上的血跡。
混在人群中扮演無辜之者最難防,即便渾身戒備,只消他們懷在外表下的冷劍一刺,全身而退即是妄想。
「──他們凶狠著,毋須他人赦免,我也未曾想過輕縱。」玄爺慵懶地半躺於太師椅,周身散發的是殺意,在蕭瑟的秋日極為應景,「山匪首領是個半瞎子,右眼失明,稱作『獨目鬼』,窮凶惡極、下手狠辣陰毒,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極擅打山戰游擊,昨日我亦險些中其埋伏。」
聞言,玄鍊眉頭輕挑,唇角霎時勾得有些危險。
「半月前山城連同其他縣衙組建兵馬上山討伐,千百之眾,無一人生還,『獨目鬼』將屍首砍下,圍著營地林子掛了一圈,屍身則順水漂流,汙染了下游水源,其以『龍旗』為號,手段兇殘,比之外境蠻族,過為已甚,陵州府為此頭大。」
連官兵都失利,玄玉仁卻平安度危,憑的依舊是天賜鴻運。
「瘋子喪心病狂,對付須有其法,我在此獻連環四策予爹爹。」玄鍊一根一根豎起手指:「因人制宜,因勢利導,澄源正本,決癰潰疽。」
「這因人制宜,便是要爹爹雙管齊下,擇對象處置,一方面招安本為良民者,一方面討伐山寇;我探勘過此地地形,匪窩據點選的位置好,易守難攻,前是險山,後有斷崖,斷崖下臨水,所渡之河湍急兇猛,攻掠極為困難,咱要盡可能削弱其優勢──人數便是其一。」
大蜂尋著玄爺來至小姐院落,聞見小姐計謀大感興趣,告了安便佇足玄玉仁身側細聽,邊遞上帕子供其拭手。
可惜玄爺沒給他機會,只見玄玉仁眉頭一擰,話音低沉:「探勘過?玄以柔,我以為妳這段時日安分,不想竟有餘力招惹山匪。」
得意忘形閃了舌頭,玄鍊面色一僵,急中生不出智,只得硬轉話題,指著書頁幾處發霉裝模作樣地呼喝:「瞧多可惜了這幾冊書!那著書的是名年輕書生,蒐羅了好些有趣軼聞集結成冊,世間僅此一套,竟讓這骯髒東西掩住了!」
「玄以柔,妳莫瞎混。」他前三字咬得重,叫玄鍊莫名一顫,緩緩回眸,對上她肖似的桃花瞳,「山中情勢混雜,決明說那是個心思重的,不該帶入莊裡。」田伯禮是同玄玉仁從降風城踏出條道的人,一對招子識人清楚,即便僅是倉促一眼,亦言必有中。
「噢。」玄鍊眼角驀然彎下,笑得意味非常,「那敢問爹爹,焉何作答?」
──鍊兒省得,若非她甘願,決計吃不了虧。
──可那是玄家的女兒,怎會願意吃虧?
「心思重的,未必使得心思,仲姑娘出身我心裡有底。」玄鍊見他無有反應,逕自接言,「沒事呢,爹爹,我省得。」縱使仲華嬰乃一夕過客、哪怕伊人背後所站是目蓮尊者,她亦能將人壓得翻不出風浪。
「沒事?」這句話又讓玄玉仁捉住了字頭,微微瞇起那雙凌厲的桃花眸子,緩緩直起身。
大蜂若無其事地為玄爺添涼茶,讓其莫要氣壞了;無痕大嚼著梨子觀父女倆鬥法,被無影一巴掌拍得差點沒跌進書堆。
「我記著上回妳亦如此言,卻叫我夜不能寐,熹微之時守得季家祝融肆虐,季府成一片火場,燒作灰燼了,而我親女不知所終,大半時辰方見她從天而降歸來。鍊兒,妳讓我拿甚信妳?涼州同沐家那沐孚鏖戰群屍?朝暉城天子妃樓台一躍?還是上次自季府回來,妳肩上那道血口子?妳若沒打算說真心話,倒不如不言!」
「……爹爹。」玄鍊鬆下刀柄,置於盆中,那兒盛著洗果皮汁液的水,秋風輕拂,遂微波蕩漾。
他察覺自身語氣稍過,垂眼半躺回榻,大蜂適時地端茶予之。
玄玉仁飲過半口,勉強抑制心中不快,朝那花叢隨手把茶潑了,「甚來歷?」
「我撿的,合眼緣。」是小姐撿的,便怪不到銀粟身上。
「妳輕易不招惹緣分。」玄玉仁乃她生身父親,即便疏離,依舊了解,何論隨旅途越發行遠,父女間亦逐漸熟悉。
「袖手旁觀,見死不救要遭天譴,何況爹爹在外奔波,與官府研擬如何治匪患,我做女兒的得多行善舉,為您積福積德才是。」
無影等眼觀鼻鼻觀心,腹誹小姐哄玄爺的把戲是越發多花樣。
「冠冕堂皇。」玄玉仁輕哼,還沒打算讓這茬過。
「爹爹,這不過撿了個人。」
──目蓮尊者親自為其打造殼身的人。
「您不能拿尚未發生的事來譴責我啊,得講道理。」她掰扯著,嘴角含笑,好沒良心。
「妳倒有臉說這話。」玄玉仁笑意微涼,眸光凜冽,「撿了就罷,做何帶往家裡?」
「咱此處僻靜,最近的醫館都要在山下,若非銀子給得多,大夫甚而不願上山,當時僅想著將人安置,病急亂投醫,沒那樣多思量。」
「我聽決明今日下山,攜了那姑娘和銀粟同赴,又是做甚?」
「怕惹您厭煩唄。」
「妳還知我厭煩?」
玄鍊抬眼莞爾:「那可不?您是我爹爹。」
此話一出,玄玉仁面色稍霽:「她既已能下山轉悠,我玄家許不便多留。」
尊者所造殼身,除卻殷月,個個質素良好,恢復力驚人。
玄玉仁真是嚇怕了,盡己所能地掐死所有異常、不安的苗頭。
玄鍊不好說是目蓮所託,只眉眼一彎:「爹爹知道,我對美人,是瞧著賞心悅目的喜歡。」
──這就是在和稀泥。大蜂跟隨玄爺十四年有餘,幾乎看著小姐長大,對此尤其清楚,玄爺年輕有為,長相清雋,玉樹臨風,偏還早早成作鰥夫,小姐自小是看多了對玄爺懷著髒心思湊上來的美人兒,若只是個普通的美人,小姐哪裡會在意?更談不上喜歡。
此話連大蜂都無法說服,便莫論玄玉仁。
可小姐總有千百種說詞推賴:「自我出京,已久未見阿瑤和小月,這山水風光雖怡人,卻千篇一律,叫人看得乏味,眼下難得撿著一位佳人,顏色堪能與之匹敵,爹爹且讓我留著幾日養養眼。」
她這話說得巧,既要「留著」,又僅求「幾日」,似乎謙退至極,使人再不忍拒絕。
玄玉仁與之目光對視半晌,終是讓步:「隨妳吧,再削一只梨。」
「好咧,吃幾個都依您。」玄鍊於是再執起刀。
無影那頭將書排列,供烈烈日頭曝曬,遂來幫小姐洗梨,邊湊近私語:「田伯那兒焉行?阿粟素來安靜,沒出過甚閃失,但跟著仲姑娘……」昨日情景他仍歷歷在目,仲華嬰此人妖異,彷若變數,無影很是擔心。
「你早上看著人出門的,怎會問我呢。」玄鍊略一聳肩,彷彿不以為意,「是非吉凶,天方知曉,躲不過的,不如坦然面之,勝過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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