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仁出屋時,大蜂在院裡鐾刀。
秋夜涼,寒意絲絲沁過氅衣,觸上玄玉仁,叫他生了滿臂雞皮疙瘩,他遂攏袖靠柱,掀著半闔的眼皮對院中人問:「怎麼這時候幹這事?等會就要用膳,滿身汗的不像話。」
「過幾日要隨官府上山剿匪,雖不用我衝鋒陷陣,但若場面混亂,以防萬一總是好的,昨夜遇伏,對刀砍出幾個豁口,差點沒要卷刃,橫豎閒來無事,整一整也是好的。」大蜂擱下名刀辟天邪,取過帕子擦手,順道抹了頸後,才轉過身望他,似無事如常:「您適才小憩一番,睡得可好?我給您煮壺釅茶醒神?」
玄爺油鹽不進,一雙眸子在燈下爍著冷光:「你從不杞人憂天,在煩甚?」那是大蜂老毛病,心煩就要整活,鐾刀磨弓是他最常幹的。
「嗯。」大蜂蒙混不過,撐著腿站起,背著朦朧月光,玄玉仁辨不清他神色幾何,只聽他口氣篤定:「就是剿匪的事兒,山野密林,對方有地形優勢,太難了,官府兩次集結上山,俱討不了好,此次連同商隊鏢局行動,聲勢浩大,卻是烏合之眾,玄爺,太難辦了。」
「玄氏乃商人,而非兵丁,剿匪結果如何,於咱而言並非最要緊。」玄爺瞅他去井邊汲水,水光澄澈,嘩啦啦地澆在他胳膊,「剿匪的是官,玄氏僅為隨軍,自無可能與山匪相抗,此番拉著縣府一同行動,無非是為把事情鬧大,莫要弄錯重點,本末倒置。」
「陵州東側駐軍乃雲家麾下將領所率,東海近來情勢混亂,東境師旅自顧不暇,卻也不至叫望霞當地官府孤軍應付匪賊,這要麼是有人壓著消息,不敢聲張,要麼是有人睜隻眼閉隻眼,意圖打混。」
「亂得很。」玄玉仁嘆,「本是為驚動陵州駐軍,吸引京府天子視線,若此次能順帶剷除龍旗,那叫僥倖,官府保守宣降抑或大敗,那叫應該。」
「玄爺睿智,望霞官衙甩爛攤子不幹事,此次總要讓他們喝上一壺。」尤其昨晚遇險,與這些蠹蟲醉生夢死、無視匪患脫不了干係,大蜂記著恨,語氣說得重些。
「時辰不早,鍊兒若還在睡,讓無影把她叫起來了,都賴在家裡不出,還要日夜顛倒可不行。」
「是。」大蜂遂將工具收拾。
玄玉仁打量著他,暗自琢磨適才來往,越發覺出不對來,他餘光看著大蜂未收的刀舉步下階,也不顧氅衣賴在肩上拖了地,佇足大蜂跟前開口:「你瞞我什麼?鍊兒在哪?為何急著鐾刀?」
他不對玄玉仁說謊,選擇沉默不答。
玄玉仁面色狠狠一沉,別開大蜂就要出院子,後者卻若銅牆鐵壁,紋絲不動。
「蜂門!」玄玉仁怒極,半披半掛的外氅因他激動舉止落地,關乎女兒,他總是容易失去冷靜。
大蜂垂首凝視那人怒而薄紅的臉,想起不久前與玄鍊的對話。
「──玄爺不會答應的,小姐,您莫為難我,您倒不如未嘗告訴我,我既已知曉您行動,定要告知玄爺。」大蜂向身後窗子瞥了眼,壓低聲音道,窗裡人正睡著,他不願驚擾之,「最多替您延緩一緩,待玄爺醒來方報,您知道,我只聽玄爺的令。」
「蜂門由玄爺所救,自然只聽玄爺命令。」玄鍊順著節奏搶道,「我卻是同僧伽彼言語,亦非是命令,交易、請託、協議──且看你如何視之。」
僧伽彼意即「獅子」,是大蜂尚在戰場廝殺時留下的名,他有對敵的智慧,是將來寶座上的王者,於疆場大殺四方,即便當時年幼,亦能勝任「僧伽彼」名號,那是蜂門被擱置的過往,輕易不能提起。
果然此話一出,大蜂遂變了眼神,卸去溫文爾雅和明朗,洩露警惕、狂傲、和曾經的意氣風發。
「僧伽彼更不會為妳驅使。」他冷聲拒絕。僧伽彼乃智慧之獸、英勇雄獅,斷無可能甘居他人之下。
「我毋須你替我行事,我僅為接阿粟回家而赴,不過順帶給個機會罷了。」玄鍊似若未聞,自顧自地接述而下,「許是發生甚誤會,阿粟和仲姑娘遭官兵追擊,除此之外,還發現一小夥山匪,似在找尋什麼,我順著搜過一圈,在另一頭,竟找見一名落單匪賊──提著鬼頭刀、瞎了一隻眼的匪賊。」玄鍊從不貿然出擊,她早派侍神去察探先。
聞言,大蜂眸中掠過光芒,終於放下擦拭的茶杯。
「龍旗之首。」那個差點一箭射穿玄玉仁馬車的傢伙。他抬起一雙金絲眼:「妳要我去殺了她?」
「只是剛好得了這消息,又剛好把這消息告訴我身邊唯一能與之對抗的人。」玄鍊取巧極了,狡猾得令人生厭,「天賜良機,這該死的匪首身負重傷,就差一刀。」
「設義倉之事猶在研擬,根絕山匪、重整東南商道乃是拉鋸戰,然而剿匪時日咫尺逼近,避無可避,玄氏最有可能由大蜂哥出面隨軍,因為大蜂哥年輕,文武雙全,反應機敏,沒有比他更適切之人選。」
「走到今日局面,全怪此地官員頑冗,爹爹欲藉剿匪朝他們開刀,他們自不可能坐以待斃,設身處地,他們大抵也能猜測爹爹打得甚算盤,亦欲藉剿匪對付爹爹。」
她桃花眼微彎,笑語盈盈:「說到底,『蜂門』乃玄爺隨侍,在外頭的身分難登大雅之堂,難以服眾,隨軍此事倘若落到田伯身上,倒算合情合理。」
「──但他們的目標終究是爹爹、是有機會制裁他們的玄氏商主。」
「玄爺隱忍至今,是有其計畫。」大蜂出聲打斷她,「妳會壞了他布局。」
「那我管不得。」玄鍊輕哼,似那地痞無賴,「他們把劍指向爹爹,並將為此無所不用其極,我不能讓爹爹冒任何風險,何況你未免太小覷爹爹才能,爹爹一向隨機應變,他胸有成竹,下一盤棋有無盡路數,斷一條換一條接上就是,隨意逼不死他,怕你忘了,玄玉仁乃心懷大略的洛華商主。」
她接續上言:「彼些官員肯定想盡辦法要拖爹爹下水,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爹爹對自己最狠,為達目的,保不齊會遂了那些狗官的意,親赴當場;屆時場面混亂,刀劍無眼,爹爹或死或傷,於他們有利無弊。」
「我爹是商人,非是兵卒,不該被人慫恿而混於兵員之中,現身前線。」所有會害及玄玉仁安危的,她都要扼殺於襁褓,「我倆有共同追求,我願把左右結果的關鍵奉上,由你掌握。」殺人誅心,她賭的正是大蜂對玄玉仁的愛護和忠心。
他那點心思,玄鍊可是趟過百年的人精,焉能不明?
玄鍊來找大蜂作夥、算計上這北嶺勇士混血,即是破釜沉舟,此事唯有都成與都不成,不存半分模糊地帶,於是她乾脆連替身都不製,半點退路不留。
「山匪組成複雜,兇猛有餘卻不成章法、不成氣候,所謂擒賊先擒王,若把龍旗匪首先行斬落,悍匪分崩離析,很快就會全面潰散,再無威脅之能;而此舉無疑是玄氏建功,踩在官府面子上,玄氏與官方斡旋談判,將佔許多先機。」玄玉仁便免了涉險可能。
「百利無一害啊。」玄鍊笑得讓人陌生,「北嶺邵氏雄獅僧伽彼,為著洛華商主玄玉仁,您幹不幹?」
伊人著實卑鄙,要他以蜂門的身分,使僧伽彼的氣力。
──好在虛名之下,是同一個魂魄和情意,早在十四年前,他便連同性命,盡數奉予玄玉仁。
「人在哪?」他問道,抱著辟天邪檢查刀身。
「我讓侍神替你帶路。」
大蜂頷首:「我等玄爺醒,報備一聲就出發。」
「行,那你可快點,若讓我搶先,可不知得圓多少謊。」玄家的女兒是嬌小姐,只會待在院裡撲蝴蝶,不會上山斬悍匪,假使真讓她取下這人頭,該怎麼交代是真麻煩。
──於是眼下玄爺醒了,他亦報備完畢。
「玄爺,您放我出行,蜂門誓以重諾,將小姐完好無缺地帶回來。」大蜂撿起氅衣,仔細地替玄爺裹好。
「慢著!你要去哪?鍊兒又在何處!」
馬蹄踢躂聲響,小廝已將馬匹牽至門外。
事不宜遲,大蜂不再多言,將箭袋繫上腰際,執刀負弓於身,推門翻上馬背,馬腹一夾穿過長街院落,飛馳而去。
「大蜂!」玄玉仁望那人背影被如墨夜色吞沒,不禁氣得肝疼,他捂著痛處大喚:「來人──田決明!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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