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的呢喃 - 6

推開門的瞬間，腥臭撲面而來。一種混合了銹蝕金屬與腐肉的氣味。我反射性地摀住口鼻，但那氣味似乎不是通過鼻子，而是直接滲入我的皮膚，融入我的血液。

「這不是書店，」我低聲說，聲音在空間中詭異地迴響。

我面前的空間確實與想像中的舊書店完全不同。沒有書架，沒有櫃檯，沒有老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宛如地下洞穴的空間，牆壁上黏附著某種濕潤的物質，在微弱的藍色火光下閃爍著粘膩的光澤。

我謹慎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發出濕漉漉的聲響。腳下不是預期的木地板或水泥，而是某種柔軟的物質，彷彿踩在肉塊上。我不敢低頭查看，只是固執地盯著前方，那裡有一絲微光在黑暗中閃爍。

「那是什麼？」我問。

「持續往前，」它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比以往更加清晰，「所有問題都會有答案。」

我沿著黑暗的通道前進，牆壁逐漸拉開，天花板升高，形成一個寬闊的空間。空氣中飄著某種焚燒的香料味，混合著金屬與血液的氣息。

在空間的中央，一個人形坐在高背椅上。隨著我接近，我發現那是一個穿著過時西裝的老人，但當他抬頭看我時，我感到一陣寒意。他的臉部特徵模糊不清，如同一張未完成的素描，眼睛卻異常清晰，呈現不自然的淺灰色。

「終於來了，」老人說，聲音既年輕又古老，「等你很久了。」

「你是誰？」我問，聲音緊繃，「這是什麼地方？」

「我？」老人輕笑，「一個看門人，一個旁觀者，或者說，一個好奇者。至於這個地方，」他環顧四周，「這取決於你的認知。有人稱它為潛意識的邊緣，有人稱它為幻覺的深處，有人稱它為世界的縫隙。名字並不重要。」

我注意到空間的邊緣站著幾個模糊的人影，他們的輪廓不清晰，身體似乎在不斷變化，時而凝固，時而溶解。

「他們是誰？」我問。

「其他訪客，」老人簡單地回答，「有些來了又走，有些...選擇留下。」

老人站起身，走向空間另一端的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本書，看起來很像我在Jung醫生辦公室裡見過的那本，但更加古老，更加厚重。

「你認識這個嗎？」老人問，手指輕撫書封。

「那是我在書店找到的那本書，」我說，「那本讓我執行儀式的書。」

「或許是，」老人點頭，「或許不是。這裡的一切都既是實質也是象徵，既是記憶也是幻想。」

「你在說什麼？」我感到困惑和煩躁，「我需要直接的答案。我是瘋子嗎？還是真的有...」我指向我身邊那個越來越清晰的陰影，「...它的存在？」

「為什麼非要二選一？」老人反問，「人類的思維總是如此線性，如此非此即彼。但現實遠比這複雜。」

他打開書，攤開的頁面上不是文字，而是流動的畫面。我看見自己在雨夜中走進一家古老的書店，看見自己執行那個儀式，看見自己感受到某種存在進入我的身體。

「這就是發生的事，」我說，「我記得每一個細節。」

「記憶是不可靠的，」老人說，「尤其是在壓力和創傷之後。」他翻到下一頁，畫面變成了我走進一家普通的二手書店，買下一本心理學著作，然後在公寓裡閱讀，逐漸變得不穩定和偏執。

「這不是我記得的，」我搖頭，「這不是真的。」

「對你來說不是，」老人承認，「但對Jung醫生來說，這就是真相。對警方來說，真相又是另一個版本。」

他再次翻頁，畫面變成了一個更加黑暗的版本：我精心策劃了殺戮，冷血、計算、清醒。不是被控制，不是被引導，而是主動的行凶者。

「這更不是真的，」我厭惡地轉過頭，「我從未...」

「當然，」老人合上書，「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版本。你相信儀式和惡魔，Jung醫生相信疾病和症狀，警方相信罪行和動機。」

「那到底什麼是真的？」我幾乎要吼叫。

「真相不重要，」老人說，語氣突然變得嚴肅，「重要的是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什麼意思？」

老人走向空間的另一端，推開了一扇我之前沒有注意到的門。門外是黑暗，但隱約能看見樓梯向下延伸。

「李家的事已經過去，」老人說，「但還有更多的血即將流淌。」

「我不明白。」

「有一個人，」老人說，「一個與你有相似經歷的人。他也找到了一本書，執行了一個儀式，聽見了一個聲音。但他走得更遠，看得更多，變得...不同。他相信自己找到了開啟大門的方法，一道通往更廣闊現實的門。」

「那會怎樣？」

「混亂，」老人簡單地說，「如果成功，界限將被打破，潛意識與現實的邊界將消失。每個人都會面對自己內心的黑暗，每個人都會聽見自己頭腦中的聲音。」

「聽起來像是世界末日，」我說，試圖理解這些信息。

「對某些人來說是的，」老人點頭，「對另一些人來說，是啟示。無論如何，現實將不再相同。」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可以阻止他，」老人說，「如果你選擇這麼做。」

「我？為什麼是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是什麼。」

「正因如此，」老人說，「你站在邊界上，既屬於這個世界，又與另一個世界連接。你既是容器也是鑰匙，既是工具也是武器。」

邊緣的人影開始移動，向我靠近。我這才看清他們的面貌，或者說，他們缺乏面貌。每個人的臉都是空白的，只有眼睛清晰可見，呈現同樣的淺灰色。

「他們是誰？」我再次問，這次聲音中帶著恐懼。

「過去的選擇者，」老人回答，「面臨同樣選擇的靈魂。有些選擇了行動，有些選擇了退縮，有些選擇了...觀望。」

「我不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說，感到一陣寒意。

「那麼就做出選擇，」老人指向那扇黑暗的門，「往下走，找到他，阻止他。或者轉身離開，回到你的世界，繼續逃亡，繼續懷疑。」

「如果我去了，」我問，「會有什麼後果？」

「這是一條沒有回頭的路，」老人警告，「一旦踏上，你將永遠改變。」

我感到它的存在變得更加明顯，幾乎是實體性的，如同一個由陰影和煙霧組成的人形，站在我的右側。

「你怎麼看？」我問它，「我應該去嗎？」

「這是你的選擇，」它回答，聲音前所未有的清晰，「但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想看看更深處是什麼。我想知道界限的另一側是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走向那扇門。「他在哪裡？那個你說的人？」

「在最深處，」老人回答，「在城市最高的建築物上，準備在滿月之夜執行最後的儀式。就是今晚。」

「我要怎麼離開這裡？怎麼回到城市？」

「樓梯會帶你去你需要去的地方，」老人說，「但要小心，警方正在尋找你，Jung醫生也發現了你的逃脫。」

我站在門前，感受著腳下樓梯傳來的陰冷氣息。「一個最後的問題，」我轉向老人，「你為什麼要幫我？」

老人的臉突然變得更加模糊，如同融化的蠟像。「誰說我在幫你？」他反問，「也許我只是在觀察一個有趣的實驗。也許我只是想看看，當一個人同時面對自己的瘋狂和神性時，會做出什麼選擇。」

不等我回應，老人已經退回陰影中，消失不見。只留下那扇黑暗的門，那個通往深處的入口。

「準備好了嗎？」它問我。

我點頭，踏上第一級台階。台階比看起來要陡峭，每一步都讓我感到自己在進入某種更加深沉的黑暗。不知走了多久，我開始聽見聲音，低語，呢喃，偶爾是痛苦的呻吟或尖叫。我無法分辨這些聲音是來自四周，還是來自我自己的腦海。

終於，我的腳觸到平地。周圍仍然是一片黑暗，但我感覺到空間變得開闊，空氣變得沉重。

「我們到了嗎？」我問。

「是的，」它回答，「歡迎來到另一側。」

黑暗中亮起了微光，不是突然的，而是漸進的，如同黎明的到來。隨著光線增強，我看清了周圍的環境——一個標準的精神病院病房，白色的牆壁，一張床，一個小桌子，一扇窗戶。

我驚訝地環顧四周。「這是什麼地方？醫院？我們回到醫院了？」

「看起來像是，」它說，「但要仔細觀察。」

我走向窗戶，外面不是預期的醫院庭院，而是一片陌生的風景。城市的輪廓依稀可見，但建築物扭曲變形，天空呈現不自然的紫紅色，幾個巨大的黑色物體懸浮在空中，形狀無法辨認。

「那是...」我退後一步，「那不是正常的世界。」

「不，」它確認，「這是介於現實與...其他之間的地方。一個過渡區域，一個邊緣世界。」

房間的門突然開啟，走進來的是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背對著我，似乎在查看什麼文件。

「醫生？」我試探地問。

人影轉身，我倒抽一口冷氣。那是Jung醫生，但又不完全是。他的臉部特徵扭曲變形，如同蠟融化又凝固，眼睛是同樣的淺灰色，沒有瞳孔，沒有虹膜。

「不是Jung醫生，」它說，「只是這個地方的一個...投影，一個象徵。」

「705號，」假Jung醫生開口，聲音像是多人同時說話，「你的治療進展如何？」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後退幾步。假Jung醫生不以為意，繼續翻閱手中的文件。

「症狀持續，」他自言自語，「幻聽，妄想，暴力傾向。建議增加藥量，考慮電擊治療。」

「他在說什麼？」我問。

「你在這個地方的狀態，」它解釋，「在這個中間世界，你是一個病人，一個被困在治療中的靈魂。」

假Jung醫生走向床邊，放下一杯水和幾粒藥片。「服藥時間，」他說，聲音中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力量。

「不，」我搖頭，「我不是病人，我不需要藥物。」

「所有人都這麼說，」假Jung醫生微笑，但笑容詭異扭曲，「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特殊的，是被選中的，是與眾不同的。但最終，現實總會證明他們錯了。」

他向我逼近，手中的藥片散發出某種不祥的光芒。「接受現實吧，」他說，「你只是個精神病患者，一個危險的瘋子，一個需要控制的威脅。」

「不是這樣的，」我堅持，但聲音中已經帶著懷疑，「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經歷了什麼。」

「你看見的只是幻覺，」假Jung醫生說，「你經歷的只是妄想。沒有儀式，沒有惡魔，沒有超自然力量。只有疾病，只有症狀，只有藥物能夠控制的混亂思想。」

我感到自己的信念開始動搖，如同沙灘上的城堡被漲潮的海水侵蝕。如果他是對的呢？如果一切都只是我病態心智的產物呢？

「不要聽他的，」它突然在我耳邊低語，「這只是一個考驗，一個幻象。記住我們為什麼來這裡。」

我點頭，努力集中注意力。「我不接受你的藥物，」我對假Jung醫生說，「我需要離開這裡。」

假Jung醫生的表情變得扭曲，如同面具裂開，露出下面某種非人的東西。「沒有人能夠離開，」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嘶啞，「一旦進入，永遠留下。」

房間開始扭曲變形，牆壁如同液體般流動，地板開始傾斜。假Jung醫生的身體也在變化，擴展，融化，重組，成為某種無法描述的形體。

「快跑！」它喊道。

我沖向門口，推開門，跌進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

這次是一個熟悉的地方——李家的公寓。客廳裡的家具排列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甚至連空氣中的氣味都相同，一種混合了廉價香水和煮過頭的晚餐的氣味。

但公寓裡靜悄悄的，沒有人影。

「又是幻象？」我問。

「是的，」它確認，「另一個考驗，另一段記憶。」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客廳，來到走廊。走廊盡頭是臥室，門半開著，裡面透出微弱的光線。

「我不想去那裡，」我說，感到一陣恐懼，「我知道會看見什麼。」

「必須面對，」它說，「這是唯一離開的路。」

我深吸一口氣，走向臥室。推開門，我看見了預期中的景象——三具屍體，李家一家人，躺在血泊中。李家男主人的喉嚨被切開，妻子的胸口有多處刀傷，孩子的頭部有重創。血液從傷口流出，在地板上匯聚成某種圖案，某種符文。

但最令人不安的是房間中央站著的人影。那是我自己，手握沾血的刀，表情平靜，幾乎是滿足的。

「那不是我，」我搖頭，「或者說，不完全是我。」

「兩者都是真的，」另一個我開口，聲音與我相同但又帶著某種異質的成分，「我既是你，也是...其他。」

「你是什麼？」我問，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椎。

「你內心的黑暗面，」另一個我回答，「或者說，你與超自然力量連接的證明。取決於你相信什麼。」

他舉起沾血的刀，欣賞著刀刃上的血跡。「感覺很好，不是嗎？」他問，「掌控生死的力量，釋放內心深處慾望的自由。不必再假裝，不必再克制，只是...行動。」

「我不享受殺戮，」我說，但聲音中缺乏確定性。

「真的嗎？」另一個我冷笑，「那麼為什麼你的手在顫抖？為什麼你的心跳加速？為什麼你的瞳孔放大？你體內的某部分渴望這種感覺，渴望這種力量。」

「那不是我，」我堅持，「那是它的影響，是儀式的後果。」

「多麼方便的藉口，」另一個我說，「總是把責任推給外界的力量，總是否認自己的本性。但深處，你知道真相。你知道你享受那一刻，享受刀刃刺入肉體的感覺，享受看著生命從眼中流逝的瞬間。」

我無法反駁，因為某種程度上，他說的是對的。在那些黑暗的瞬間，我確實感到了某種異樣的快感，某種解放的喜悅。

「這不重要了，」我最終說，「過去的已經過去。現在我們必須阻止那個人，阻止他打開門。」

「為什麼？」另一個我問，「為什麼不讓它發生？想象一下，當界限被打破時，當每個人都能看見真相時，會是怎樣的世界。沒有人會再稱你為瘋子，沒有人會再懷疑你的經歷。」

「會有混亂，」我說，「會有恐懼，會有死亡。」

「會有轉變，」另一個我糾正，「會有覺醒，會有解放。人類將不再被束縛在狹窄的現實中，將看見更大的圖景，將理解更深的真相。」

「以什麼為代價？」

「進化總是伴隨著痛苦，」另一個我聳肩，「舊的必須死去，新的才能誕生。」

我搖頭，決心不被動搖。「我必須阻止他。告訴我怎麼離開這裡。」

另一個我的表情變得冷酷。「你真的以為你能做出不同的選擇？你以為你比我更強大，更道德？」他大笑，聲音中帶著嘲諷，「我就是你，不管你如何否認。你體內的黑暗，你靈魂的陰影，你無法逃避的本質。」

他舉起刀，朝我走來。「如果你想離開，就必須接受我，接受真正的自己。」

我不由自主地後退。「它，」我低聲呼喚，「我該怎麼做？」

「面對他，」它回答，「不是逃避，不是拒絕，而是接受。接受你的黑暗面，但不被它控制。」

我停下後退的腳步，直視另一個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在我體內，」我平靜地說，「我知道那些衝動，那些黑暗的想法，那些不可言說的慾望。我不再否認你的存在，但我也不允許你控制我。」

另一個我的表情變得困惑，然後是憤怒。「你以為幾句漂亮話就能解決一切？你以為表面的接受就能平息深處的風暴？」

「不，」我搖頭，「但這是開始。」

我伸出手，「我們是一體的，不可分割的。我既是光明也是黑暗，既是理性也是衝動，既是控制也是混亂。」

另一個我遲疑了，刀在空中停頓。「你在做什麼？」

「接受你，」我回答，「接受完整的自己。」

我的手碰觸到另一個我的手，在接觸的瞬間，一股電流般的感覺穿過全身。另一個我的形體開始變得透明，如同煙霧般逐漸融入我的身體。

房間開始旋轉，牆壁融化，地板消失。我感到自己在墜落，穿過層層現實，穿過無數可能性。

當一切停止時，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普通的城市街道上，穿著從醫院逃出時的病號服。月亮高懸在夜空中，幾乎是完美的圓形。

「我們回來了，」它說，聲音仍在我腦海中，但比以往更加融合，更加和諧，「回到你的世界。」

我環顧四周，認出這是市中心的某個角落。不遠處，城市最高的摩天大樓聳立於夜空中，頂部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

「他在那裡，」它說，「在屋頂上。儀式即將開始。」

「我們必須阻止他，」我說，開始朝大樓方向走去，「不管他是誰，不管我是誰。有些界限不該被打破。」

我感到一種新的力量在體內流動，一種融合後的力量，既不完全是人類的，也不完全是...其他的。我不知道自己是瘋子還是先知，是病人還是容器。但此刻，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接下來我將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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