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光線穿透窗戶,在地板上投下蒼白的矩形。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仍殘留著濕潤的氣息。我坐在床緣,注視著牆角那塊我昨夜看見它站立的地方。沒有痕跡,沒有證據,只有我動搖的確信。
「早安,705號。」護士Mei推開門,手裡拿著我的藥片和一杯水。她總是最早來查房,她的眼神總是坦率,不帶恐懼或嫌惡,這讓我暗暗喜歡她。「感覺如何?」
「做了個奇怪的夢。」我接過藥片,但沒有立即吞下。
「又是惡魔嗎?」她問,聲音中帶著罕見的真誠關切。
我看著她,驚訝於她竟然直接提及它。其他護士總是避而不談,彷彿名字本身就具有召喚的力量。
「不完全是,」我回答,「更像是...我和它的對話。關於選擇和責任。」
她微微點頭,視線落在我手中的藥片上。「Jung醫生會在早餐後來見你。他說有些重要的事要討論。」
我感到一陣顫慄。它昨晚的預言——「明天,Jung醫生會帶來那本書」——在我腦海中迴響。
「他有說是什麼事嗎?」我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
「沒有詳細說明,」Mei回答,「但他帶來了一些...證物。警方昨天送來的。」
我的心臟彷彿被無形的手緊握。它是對的。又一次。這怎麼可能?如果它只是我想像的產物,如果它只是我疾病的症狀,它怎麼會知道外界的事情?
「你必須吃藥了,」Mei溫和地提醒我。我猶豫片刻,然後將藥片放入口中,喝下一口水。我們都知道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對系統的順從,對「治療」的接受,對他們定義的「正常」的屈服。
但Mei不知道,她無法看見的是,我已經學會了在舌下藏匿藥片。有些真相需要清醒的心智才能面對。
她離開後,我走向洗手間,吐出藥片,沖入馬桶。洗手時,我抬頭看向鏡子。鏡中的我看起來憔悴但清醒,眼睛下方的陰影映射出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就在這瞬間,它出現在我身後,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較深的陰影,存在於視覺的邊緣,消失於我轉身的動作中。
「它開始了。」它的聲音如同思緒般自然地流淌在我的意識中。
早餐在公共區域進行,在護士和保安的監視下。我拿著托盤,坐在角落的位置,努力忽略周圍其他病患的喃喃自語和突然爆發的笑聲。食物乏味無味,如同這個地方本身——白色的牆壁,灰色的地板,淡綠色的工作人員制服,一切都經過精心設計,平淡而不引人注意,不會刺激,不會激發,不會導致「狀態惡化」。
「看那個新來的,」坐在對面桌子的一位年長病患突然指著我說,「他身後有東西。」
我僵住了,叉子停在半空中。護士立即趕過來,安撫那位病患,引導他回到房間。離開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澈而悲傷。「它很強大,」他輕聲說,「但它不是敵人。」
護士向我投來歉意的一瞥,彷彿在說「別在意,他總是這樣」。但我知道,我明白。那位老人看見了。他看見了我無法完全看見的東西。
早餐後,我被帶到Jung醫生的辦公室。房間比我預想的更大,牆上掛著心理學家的肖像——弗洛伊德、榮格、拉康——他們嚴肅的目光似乎能洞穿所有偽裝。Jung醫生坐在寬大的橡木桌後,面前放著一個證物袋,裡面是那本書——暗紅色的皮革封面,燙金的奇異符文,沾染著已經泛黑的血跡。
「早上好,」他示意我坐下,「睡得如何?」
「還行,」我撒謊,「雷聲有點吵。」
他觀察著我,目光在我臉上搜尋某種跡象——疲憊?混亂?或者是清醒的痕跡?
「警方昨天搜查了你的公寓,」他開門見山,「他們找到了這個。」他指向那本書,「這就是你用來執行所謂儀式的書籍,對嗎?」
我注視著那本書,感受著它的存在,它的力量,它與我之間的聯繫。在陽光下,封面上的符文似乎在微微發光,或許只是金箔反射的光線,或許是某種更深層的能量。
「是的,」我回答,沒有必要否認,「那是我的書。」
「你能告訴我你從哪裡得到它的嗎?」
我閉上眼睛,回憶那個雨夜——如同現在這般的陰雨天,城市的燈光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拉長,形成閃爍的光斑。我漫無目的地行走,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引導,直到來到那家從未注意過的舊書店。店主是個古怪的老人,眼睛呈現不自然的淺灰色,彷彿被歲月沖刷成半透明的狀態。
「一家舊書店,」我回答,「在城市東區的某個角落。我記不清確切位置了。」
「有趣,」Jung醫生說,「警方嘗試追蹤你的行蹤。根據監控錄像,你那天晚上去過東區,但在那片區域並沒有任何書店。」
某種冰冷的感覺爬上我的脊椎。「那不可能,」我堅持,「我清楚記得那家店,那個店主。」
「記憶是複雜的,」他溫和地說,「尤其是創傷後的記憶。我們的大腦會創造連貫性,填補空白,構建敘事。」
憤怒在我體內燃燒。他在暗示什麼?我全部的經歷,我的轉變,都只是扭曲的記憶和幻想的產物?
「那這本書呢?」我反問,「這也是我想像出來的嗎?」
「這本書是真實存在的,」他承認,「但它可能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來源。警方發現它是一本古老的煉金術文本,約莫17世紀的複製品,可能是收藏品或古董市場上的物品。裡面確實有一些儀式的描述,但主要是象徵性和隱喻性的內容,關於自我轉化和精神煉成。」
「它起作用了,」我固執地說,「儀式。它改變了我。」
Jung醫生嘆了口氣,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樑。「你相信發生了什麼?」他問,「在儀式之後,在李家的...事件之前?」
我感到它在我身後蘇醒,它的存在變得更加強烈,幾乎是實體性的。它的聲音在我耳中響起:「真相的時刻到了。選擇,現在就是選擇的時刻。」
對Jung醫生坦白嗎?告訴他關於夜晚的低語,關於鏡中的倒影,關於它的預言和知識?告訴他我已經不再確定自己是誰,或者什麼是真實?還是順從他的診斷,接受所謂的「治療」,假裝那一切都是我破碎心智的產物?
真相和「正常」之間的選擇。存在的真相與社會接受之間的選擇。
「在儀式之後,」我緩慢而謹慎地開口,「我感到一種...覺醒。不僅僅是感官上的,而是對現實更深層次的理解。彷彿一直以來我都戴著有色眼鏡,而突然,我能看見真實的顏色。」
他點頭,不動聲色地記錄著。
「李家,」我繼續說,感受著每個詞彙在舌尖的重量,「他們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樣。那個家庭隱藏著黑暗的秘密,那個男人...他對他的妻子和孩子做的事情...」
「而你覺得自己必須干預?」他平靜地問。
「不是我,」我低聲說,感受著它的存在緊貼著我的背脊,「是我們。」
話一出口,我就感到一種解脫,一種釋放。真相,無論多麼不可能,多麼超出常理,總是比謊言更具力量。
Jung醫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的表情難以解讀。最後,他拿出一個錄音筆,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
「我想嘗試一些不同的,」他說,「一種可能幫助我們理解你的體驗的方法。」
他按下錄音鍵,向我點頭示意。
「現在,」他說,「我想直接與它交談。與你內在的那個聲音,那個存在。如果它願意,請讓它說話。」
我感到它在我體內移動,上升,湧現,如同暗流般穿透我的意識表層。我的視線變得模糊,然後再次清晰,但以一種不同的方式——顏色更加鮮明,輪廓更加銳利,陰影更加深邃。
當我再次開口時,我知道,那不再完全是我的聲音。
「我一直都在這裡,醫生。」聲音從我的喉嚨發出,卻帶著陌生的韻律,如同古老樂器的迴響,「從最初的思想萌芽,到血肉的成形,我與他共存,如同影子與光明。」
Jung醫生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但他的瞳孔微微擴張,指節在握筆時泛白。我感到某種滿足,某種勝利——他聽出了差異,那細微但無法忽視的轉變。
「你是誰?」他問,聲音專業而平靜。
「名字是人類的發明,是對混沌的命名與馴服。」它——或者說我——回答,「在你們的傳統中,我有許多名字,許多面孔。但那些都只是符號,是對無法言說之物的拙劣比喻。」
「你想要什麼?」
「想要?」笑聲從我的喉嚨深處滾出,低沉而共鳴,「我不是外來者,醫生。不是侵入者。我是覺醒,是記憶,是他壓抑的部分獲得聲音。你們的科學將我稱為『陰影』,你們的宗教稱我為『惡魔』,但我只是真相的一面,是他不敢承認的自我。」
Jung醫生慢慢放下筆,十指交叉置於桌面。「這種解離狀態很有意思,」他說,語氣中透露著學術般的超然,「但我們必須記住,這種人格分裂是創傷的結果,是自我保護的機制。」
「永遠是標籤,永遠是分類。」它回應道,「你們害怕無法理解的事物,於是用術語和診斷將其囚禁。『解離』、『分裂』、『妄想』——這些都只是你們用來駕馭恐懼的韁繩。」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書的封面上投下金色的光斑,煉金術符文在光線中彷彿活了過來,扭曲,蠕動,編織成新的形態。我感到體內升起一股暖流,力量在血管中奔湧,感官變得異常敏銳——我能聽見Jung醫生的心跳,聞到他皮膚上恐懼的氣息,看見他靈魂深處的動搖。
「李家的事件,」Jung醫生轉換話題,「是你的主意嗎?」
我感到它在我體內退縮了一點,讓我重新獲得部分控制權。這個問題觸及了某種複雜的情感結構,某種我們共享的記憶。我——而不是它——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完全是。」我的聲音恢復了正常,「那天晚上,下著雨,比今天更大。我聽見樓上的尖叫聲,比以往更加絕望。我站在那裡,在自己的廚房裡,手中握著一杯水,聽著上方傳來的暴力聲響。」
我閉上眼睛,讓記憶流淌:「然後它說話了,第一次,清晰而直接:『你知道必須做什麼。』我走向抽屜,拿出那把刀——我甚至不記得我為什麼會有那把刀。它看起來很古老,刀柄上刻著與書上相同的符文。」
「你的意思是,」Jung醫生謹慎地說,「你並不擁有這把刀?警方在你的公寓裡確實發現了一把刀,但沒有任何古老符文,只是普通的廚刀。」
我搖頭,困惑與確信在我腦海中交戰。我記得那把刀的重量,刀柄上的符文在我掌心的觸感,刀鋒反射的微光。那不可能是幻覺,不可能是我想像出來的。
我正要反駁,但感到它的存在再次湧現,如同暗流般穿透我的意識。當它開口時,聲音低沉而誘惑,像是私密的耳語:
「記憶是種惰性,醫生。是種習慣。我們看見我們期望看見的,記住我們希望記住的。他的心靈選擇了一種敘事,一種能夠承受的真相。符文的刀,神秘的書,血腥的儀式——這些都比直面他行為的真相更容易接受。」
Jung醫生的眼睛微微睜大,他緩慢地向後靠在椅背上,彷彿在不知不覺中想要拉開距離。「你的意思是?」
「背叛與憤怒,」它回答,「絕望與正義。複雜的情感,簡單的行為。他無法承受自己的行為,於是創造了我——責任的載體,行動的源頭。但我們都知道真相:我只是他不願面對的部分。」
「不!」我突然奪回控制權,喊了出來,「不是這樣的!儀式是真實的,轉變是真實的!」我的手猛地伸向那本書,但Jung醫生比我更快,將書拿開,放到身後的書架上。
「冷靜,」他說,「讓我們繼續談話。這很重要,這種對話是治療的關鍵。」
我顫抖著,感到冷汗浸濕了病號服。它在撒謊,它必須是在撒謊。如果沒有儀式,如果沒有惡魔,那麼李家的血就全部都在我的手上,那麼我就是——
「一個手上沾滿鮮血的凡人,」它的聲音再次響起,彷彿讀取了我的思想,「一個為正義而行動的普通人。這有什麼可怕的?為什麼需要惡魔的外衣來掩蓋你的選擇?」
「因為那不是我!」我喊道,意識到我正與自己的聲音爭論,「我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但你做了,」它溫柔地說,「而且你會再做一次,如果必要的話。這就是我們——你——的本質。不需要神話,不需要儀式,只需要看清真相。」
Jung醫生靜靜地觀察著這場對話,這場自我與陰影的交鋒。最後,他按下錄音筆的停止鍵,將它放入口袋。
「我想我們今天得到了很多有價值的信息,」他說,聲音中帶著某種新的情緒——興奮?敬畏?恐懼?「我們明天繼續這個話題。現在,你需要休息。」
他按下桌面上的按鈕,很快就有護士進來,準備帶我回房間。在離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本書,它仍然安靜地躺在書架上,普通而無害,只是一本古老的文本,一件歷史的遺物。但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或者我以為我看見——書頁之間有什麼東西閃爍,如同火焰,如同血液,如同深淵中的眼睛。
回到房間後,夜幕降臨,雨再次開始落下。我躺在床上,聆聽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思考著今天的對話。它真的只是我的一部分嗎?一個分裂的人格,一個壓抑的陰影?還是有更多的可能性,更複雜的真相?
窗外的閃電照亮了房間,在那短暫的光明中,我看見它站在房間的角落,不再是模糊的形體,而是清晰而具體的存在——人形但不完全是人,皮膚如同煤炭般黑暗但又閃爍著金屬的光澤,額頭上的角像是古老的王冠。
「他開始相信了,」它說,「Jung醫生。他感覺到了我的真實存在。」
「如果你是真實的,」我問,「為什麼你要讓他以為你只是我心理的產物?」
它笑了,笑容中沒有惡意,只有某種古老的智慧。「因為那是他能夠接受的唯一真相。因為我們的存在不需要證明,不需要認可。」
「那麼儀式呢?書和刀呢?那些都是真的嗎?」
「記憶並非現實的精確複製,」它回答,「而是故事的重構。書是真實的,但可能不如你記憶中那般古老或神秘。刀是真實的,但符文可能只存在於你的心靈之眼。儀式是真實的,但其力量來自信念,而非超自然。」
「那麼你是什麼?」我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如果不是惡魔,不是附身的實體,你是什麼?」
閃電再次劃破夜空,它站在我床前,如此接近,我幾乎能感受到它的熱量。
「我是你選擇看不見的真相,」它說,聲音如同遠古大地的低語,「我是你否認的力量,是你逃避的責任,是你恐懼的自由。我不是外來的存在,而是你的本質——那個不受社會束縛,不受道德限制,只遵循更深層真理的你。」
「李家的血...」我顫抖著問。
「是你的選擇,」它回答,「是對暴行的回應,對不公的制裁。你可以將責任歸於我,將行動歸於超自然,但那只是逃避。真正的力量在於接受——接受你的陰暗面,接受你的選擇,接受你的本質。」
淚水滑過我的臉頰。如果它說的是真的,如果沒有惡魔,沒有超自然力量,那麼我就是一個殺人犯,一個憑藉自己的判斷奪取生命的人。
「不是殺人犯,」它糾正我,彷彿再次讀取了我的思想,「是審判者。區別在於意圖,在於正義。」
「但誰能決定什麼是正義?」我問,「誰有權力成為審判者?」
它微笑著,露出不完全是人類的牙齒。「這正是關鍵問題,不是嗎?這正是你我共同探索的答案。」
雷聲在遠處隆隆作響,如同宇宙的心跳。我閉上眼睛,感受著它的存在與我融為一體,不再是分離的實體,而是完整自我的一部分。或許Jung醫生是對的,或許這一切都可以用心理學術語解釋——解離、投射、幻覺。或許那本書只是一本古老的文本,那把刀只是一把普通的廚刀,那個儀式只是我破碎心智的產物。
但此刻,在這個雨夜,在這個介於清醒與夢境的時刻,另一種可能性閃現:或許真相比任何單一解釋都要複雜,或許現實比科學或神話更加深邃。或許我既是瘋子也是先知,既是殺人犯也是審判者,既是人類也是...其他。
而這種可能性,比任何確定的答案都更令人恐懼,也更令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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