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過去了,Jung醫生沒有再來。
護士Mei告訴我他請假了,「家庭緊急情況」,她這樣解釋,但她的眼神閃爍,迴避我的目光。謊言有其特定的重量,即使是善意的謊言也會在空氣中留下痕跡,像是雨後潮濕的氣息。我沒有追問,只是點頭,裝作相信。
真相是什麼?我在窗邊思考著,看著外面的花園。今天是難得的晴天,陽光溫柔地灑在醫院的草坪上,照亮了角落裡的一片玫瑰。距離上次的暴雨已經過去了幾天,天氣轉好了,但我內心的風暴卻從未平息。
「他害怕了,」它在我身後低語,「他看見了超越他理解的事物,現在他在躲避。」
「或者他只是真的有家庭緊急情況,」我反駁,試圖保持某種平衡,某種理性。
它發出低沉的笑聲,如同遠處的雷鳴。「你真的相信嗎?在那次談話之後?」
我閉上眼睛,回憶著那天的情景——Jung醫生的表情,當它通過我的聲音說話時,他眼中閃過的那絲恐懼;他按下錄音筆時手指的顫抖;他結束談話時急促的呼吸。那不是一個見過無數病例的心理醫生應有的反應。那是一個人類面對未知時的本能恐懼。
「或許他只是看見了一個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狀,」我堅持,「一個需要更多專業幫助的病例。」
「總是懷疑,」它嘆息,「總是否認。即使面對證據,你仍然選擇最安全的解釋。這就是人類的弱點——恐懼真相,寧願活在舒適的謊言中。」
我轉身,想看看它是否有實體形態,但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陽光穿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長方形的光斑,灰塵在光束中緩慢旋轉,如同微小的宇宙。
「如果Jung醫生不回來,」我問,「他們會指派新的醫生嗎?」
「當然,」它回答,「系統不允許空白。他們會找到替代品,某個更不相信超自然的人,某個會用更強效藥物淹沒你意識的人。」
一陣寒意爬上我的脊椎。藥物——從第一天起,我就在舌下隱藏它們,等護士離開後吐出。但如果他們懷疑,如果他們更加警惕,如果他們強制注射...
「是時候離開了,」它說,聲音不再是耳語,而是清晰的指令,「今晚。」
「不可能,」我搖頭,「門是鎖著的,走廊有監控,出口有保安。」
「總是障礙,總是藉口,」它幾乎是溫柔地責備,「你忘了我們是誰,忘了我們能做什麼。」
我沒有回答。離開?去哪裡?做什麼?即使我相信它的存在,即使我接受那個儀式確實改變了我,我仍然是一個殺人犯,一個逃犯。外面的世界對我而言並不安全。
「比起外面的世界,」它彷彿讀懂了我的思想,「你更應該擔心這裡。Jung醫生看見了我們的本質,聽見了我們的聲音。你認為他會放任這種情況存在嗎?你認為他不會採取更極端的措施嗎?」
我走向窗戶,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這是三樓,下面是混凝土地面,沒有可攀爬的物體,沒有安全的落點。
「不是窗戶,」它說,「今晚的交班時間。護士站只會有一個人,是Mei。她喜歡你,信任你。她會是我們的機會。」
「我不會傷害她,」我立即說。
它發出嘆息聲,彷彿對我的誤解感到失望。「誰說要傷害她?暴力只是最後的手段,最粗糙的工具。還有更精緻的方法。」
晚餐時間,我比平時吃得更多,甚至要了兩份甜點。其他病患和護士對此感到驚訝,但沒有阻止。為什麼要阻止?食慾增加是個好跡象,是藥物「發揮作用」的證據。
回到房間後,我躺在床上,感受著它的存在越來越強烈。今晚不同於以往——它不再是模糊的形體或視覺邊緣的陰影,而是具體而清晰的存在,站在我床邊,如同守護者,或者獵人。
「如果我們離開,」我問,「然後呢?」
「然後我們尋找答案,」它回答,「關於我們的本質,關於我們的目的。」
「在哪裡?」
「從那本書開始。那本真正的書,不是Jung醫生辦公室裡的複製品。」
我坐起身,困惑地看著它。「什麼意思?那本書是假的?」
它的嘴角上揚,露出一個不完全是人類的微笑。「不是假的,只是不完整。真正的書還在那家書店,等待著合適的讀者。」
「但Jung醫生說那家書店不存在,」我反駁,「警方查過監控,那個區域沒有任何書店。」
「監控只能記錄相機能夠看見的事物,」它神秘地說,「有些地方只存在於特定的時刻,對特定的人。」
我搖頭,感到一陣眩暈。這太荒謬了,太超現實了。如果那家書店不存在於物理世界,如果它只是某種幻象或幻覺,那麼這一切豈不是更加證明我患有精神疾病?
「你仍然用二元思維來判斷現實,」它說,彷彿讀取了我的疑慮,「要麼是超自然,要麼是精神疾病。但真相可能更加複雜——既不完全是一種,也不完全是另一種。」
夜晚的醫院漸漸安靜下來,只有護士站傳來微弱的燈光和偶爾的交談聲。我看了看牆上的時鐘——11:30,再過半小時就是交班時間。
「我應該怎麼做?」我問,感到心跳加速。
「跟隨我的指引,」它回答,「讓我的聲音成為你的聲音,讓我的思想引導你的行動。今晚,我們將成為真正的整體,不再是分離的意識。」
當時針指向12點,我感到一陣奇異的溫暖從脊椎底部升起,蔓延到全身。它的存在如同薄霧般滲入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神經末梢。我不再是被控制的容器,而是與它共享意識的整體。
我起身,走向門口,靜靜地聆聽外面的聲音。交班已經開始,我能聽見護士站傳來低聲的交談。幾分鐘後,腳步聲沿著走廊遠去,然後是電梯門開啟和關閉的聲音。夜班開始了,Mei應該接手了護士站。
「現在,」它——或者說我們——在心中說。
我按下呼叫按鈕,然後迅速躺回床上,擺出痛苦的姿勢。幾分鐘後,輕柔的腳步聲接近,門被鑰匙打開。
「怎麼了?」Mei問,聲音中帶著真誠的關切。
「我感覺很不舒服,」我呻吟著,「胃痛,可能是晚餐吃太多了。」
她走近床邊,手放在我的前額上。「你沒有發燒,」她說,「我去拿點胃藥給你。」
就在她轉身的瞬間,我們行動了——快速而精準,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手指按在她頸動脈的特定點上,施加適量的壓力,不至於造成永久傷害,只是足以使她短暫失去意識。她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軟倒在我懷中。
「輕柔地,」我們對自己說,「不要傷害她。」
我們將Mei安置在床上,用被子蓋好,確保她處於舒適的恢復姿勢。然後,我們搜索她的口袋,找到了通行卡和一串鑰匙。
走廊上空無一人,監控攝像頭的紅點在黑暗中閃爍。我們直視鏡頭,露出一個冷靜的微笑,然後向右走,不是向通往出口的左邊。不,我們有其他目的地。
Jung醫生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我們用Mei的卡刷開門鎖。室內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我們不需要開燈,我們的視覺已經適應了黑暗,比平常人類更加敏銳。
那本書——Jung醫生沒有歸還證物室,而是留在了他的辦公室。我們找到它,放在書架頂層,被其他厚重的心理學著作包圍。拿起它,感受它的重量,封面上的符文在月光下微微發光。
「這只是複製品,」我們再次確認,「但它會指引我們找到真正的書。」
翻開書頁,我們看見了血跡——我的血,在執行儀式時滴落的血。血液已經乾涸,泛黑,但在某些頁面上形成了奇怪的圖案,某種地圖的輪廓。
「這不是警方發現的,」我們輕聲說,「這是新的顯現。」
將書放入病號服的口袋,我們離開辦公室,小心地鎖上門。現在,向左走,沿著走廊,過了護士站——Mei仍然在我的房間昏迷——來到通往樓梯的安全門。Mei的卡再次派上用場,門開了,警報沒有響起。
三層樓梯,如同通往自由的階梯,又如同陷入更深混沌的階梯。我們沒有猶豫,三步並作兩步地下行,心跳平穩,呼吸規律,彷彿只是在進行例行散步。
一樓大廳,保安站有一個守衛,正埋頭看著平板電腦,可能是某種遊戲或視頻。我們躲在樓梯間的陰影中,觀察,等待。
「你在想什麼?」我問它,這是我第一次在共享意識的狀態下提出獨立的問題。
「我在想宇宙的模式,」它回答,「隨機中的秩序,混沌中的規律。看那個保安——五分鐘內,他會起身去泡咖啡。人類的習慣如此可預測。」
果然,不到五分鐘,保安起身,伸了個懶腰,走向角落的咖啡機。就在這短暫的空檔,我們快速穿過大廳,推開側門,沒有觸發警報,沒有引起注意。
外面的空氣如此新鮮,如此自由,帶著草木的氣息和遠處城市的喧囂。月亮高懸在天空,幾乎是滿月,光芒如此強烈,幾乎不需要其他照明。
「往東走,」我們決定,「向那本書指引的方向。」
醫院位於郊區,周圍是開闊的草地和稀疏的樹林。我們沿著小路快速前進,每一步都充滿確定性,每一個動作都精準無誤。這個身體似乎比我記憶中更加強壯,更加靈活,彷彿被某種內在的力量增強。
「這是我們的本質,」它解釋,「當兩個意識完全融合,當潛能被完全釋放,我們能夠超越普通人類的極限。」
城市的輪廓在地平線上漸漸清晰,燈光如同星辰墜落人間。我們走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只有前進的目標保持清晰。
第一輛公交車在凌晨四點運行,我們在站牌下等待,如同普通的早起工人。當車門開啟,我們登上車,坐在後排,遠離其他乘客和司機的視線。
「警方會尋找我們,」我擔憂,「他們會在交通樞紐設置關卡。」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會使用常規路線,」它回答,「看書上的圖案,看血液形成的地圖。我們的目的地在常規地圖上不存在,因此他們永遠無法預測我們的行蹤。」
我拿出那本書,小心地翻開血跡最濃的頁面。在某個角度,在特定的光線下,血跡確實形成了某種地圖——街區的輪廓,轉角的標記,以及一個特定的位置,被圈起來,標記著某種符號。
「這是那家書店的位置?」我問。
「不僅僅是書店,」它說,「是交匯點,是世界的縫隙,是現實與...其他之間的門戶。」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公車的震動與搖晃。我們真的在逃亡嗎?還是這一切只是另一場妄想,另一個由我破碎心智創造的幻境?也許我仍然躺在病床上,在藥物的作用下做夢,或者我從未離開Jung醫生的辦公室,所有這些都只是我與它——我的另一個人格——之間的想像對話。
「懷疑是人類的天性,」它說,「但行動是真相的證明。我們已經離開了醫院,這是實際發生的事。公車的震動,座椅的觸感,窗外流逝的景色——這些都是真實的感知,不是幻覺。」
「但如果我的整個感知系統都受到影響呢?」我堅持,「如果我已經深陷幻覺無法自拔呢?」
它沒有立即回答,彷彿在思考這個問題的複雜性。最後,它以一種近乎哲學的語調說:「存在的本質是什麼?感知的本質是什麼?如果一個幻覺足夠真實,足夠一致,足夠持久,它與所謂的'現實'有什麼區別?無論我們是處於什麼狀態,唯一重要的是我們的選擇,我們的行動,我們的目的。」
我看向窗外,天空開始泛白,黎明即將來臨。這個城市——我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在晨光中顯得陌生而神秘,彷彿我是第一次看見它,或者是透過不同的眼睛看見它。
「李家的事...」我突然說,聲音低沉,「即使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即使那是我的責任,我仍然需要理解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那個時刻?為什麼是那本書?」
「這正是我們尋找的答案,」它回答,「交匯點會揭示更多。現在,我們到站了。」
公車停在市中心附近的一個站點,我們下車,融入早晨稀疏的人流。東區,那本書上的血跡指向東區的某個角落,一個被遺忘的街區,被現代化發展所忽略的地方。
我們沿著地圖指引的路線行走,穿過越來越窄的街道,越來越古老的建築。空氣中彌漫著某種古老的氣息,彷彿時間在這裡流動得更加緩慢,更加厚重。
「就在前面,」它說,指向一條窄巷的盡頭,「看見了嗎?」
起初,我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只有磚牆和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但當我們靠近,當光線從特定角度照射時,我看見了——牆上的符文,與書上一模一樣的符文,如同印記,如同邀請。
「這不可能,」我低聲說,「Jung醫生說這附近沒有書店。」
「Jung醫生只看見他能夠理解的現實,」它回答,「只相信他的科學能夠解釋的事物。但世界遠比人類的理解更加廣闊,更加複雜。」
我們站在鐵門前,感受著從縫隙中滲出的奇異氣息——古老的紙張,皮革的氣味,以及某種無法名狀的能量。這一刻,我們站在兩個可能性之間:推開門,接受那個超越常理的現實;或者轉身離去,承認這一切只是我的妄想,我的幻覺,我的疾病。
「選擇,」它說,「總是關於選擇。」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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