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Paradise on the Earth
燃在紫藤间的灯照在维格斯坦第面上,流淌下那一片紫潭,他在城外停了马,忽而回神,最末一次望向达弥斯提弗外的原野,见黑暗中俯卧的丛林和隐约龙骨痕迹,沉默回首,向城内去。他戴着兜帽,行囊简朴而始终低调,仍然,他注意到自他进城,所有这灯光闪烁,因而本该是欢庆四处的城市大街小巷,无处不是居民,带那古怪而僵硬的眼神抬头将他望,似身着庆典服饰而置身新年之中,却不知如何欢乐。他的金眼,垂落的银发,在兜帽下摇晃着,于那光暗交错的时节轻轻颤抖不明去处的凝滞,而时——龙鸣。
维格斯坦第抬头。城市的光被那影子遮蔽了,城市的住民如海潮颤动跌落;从城外到那临海巨石上的宫殿,撕裂的呢喃和骤然惊起的叫声,伴随着那人体跪落器皿倒塌的声音不绝于耳,至于,他有了种错觉,仿他是这街道中,这夜空下唯一一个抬头而直身望着那龙影的人——似乎这证明居民的直觉是对的,因见龙身的风吹动他的斗篷而露出他的面孔,使银光照亮他诚挚,几同个孩子般虔诚而喜悦的笑容,他们看向他的眼神几是恐惧而仇恨的。他们当然将他排除在居民,在人,在友善之中——这个外来者,是一个对那黑暗化身,对那从心所欲带来灾难而又恍然回归,消解意义的魔影保有崇拜和亲近的非人!
那似夜的化身如一缕烟雾消失在‘花园宫’上空,唯残留那一抹紫色的痕迹;他如时是多么心中雀跃,眼带泪光——若他能更少些欢欣,更少些那融化脑髓般的欢乐,他也许就能更早地注意到市民的真心和这已悄然变化几至凝固的泥潭,但,也许那并无必要——因为他改变不了什么,因此,为什么不让他——这个在迷茫和紧张后度过了二十年的人,感受那夜晚萦绕他身边,平生如欢的喜悦?维格斯坦第策马前去,仿那奔向双亲的游子,尽管此生,他恐没有真正拥有过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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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廷——说到底,是我的弟弟——啊,济川,你在惊讶吗?我难道没有说得很明显——我到底是谁?(作家面露那疼爱而怜惜的微笑:他尤其喜欢这个男孩,无疑,对他频频示以引导和鼓励。他发出一声叹息。)你是个好孩子——你在同情我,同情我这些年度过的孤独,但没关系,结束了——就要结束了。(作家轻声说,身体无力,显疲劳。随故事的进程,他眼中的金光越发显著,此时映照着散在眼周的银发。到了这时,他已经更多像在回忆,而非讲述。)她那一世,为了陪伴塔提亚,得了女身,阴差阳错下,我们二人又彼此亲近,结为夫妻,组建家庭,但到底聚少离多。心深处,我们各有所属。
(“你最爱拉斯提库斯罢!”那红发女孩说。作家看着她,微笑,像是有些羡慕——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被珍惜,被爱所浇灌的果实,充满了对这结果的赞美,和对这生发过程的无比认同;爱是他信仰的一切。)
不错。(于是,在这么多年后,他终于轻而易举地承认了,他开口,微笑。)
洛兰是我最爱的人——一个作家,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生活,那是我们的宿命——但若有心,则有爱,我敢说,我的心是属于他的。
(两个孩子看着他,见他露出那隽永的微笑, 说:“我深深爱着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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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时是很不仔细的;他不在他惯常的状态里,头脑在云雾中,魂飞到了天上,如果他能低头,会注意到路上摆满了对死难者纪念的蜡烛,却不敢摆得太明显,以免——拂了这城市主人的欢乐真情。如果他稍曾注意番宫内的小道,他可能会注意到曾经是他的兄弟,如今是他妻子的女人,忧郁而叹息地徘徊在林中——她要寻的人不愿,且,在最后的年岁里,再也没真正同她对话。他会听见在城下墓地中传来的哭声和惨叫,那失嗣的贵族用悲痛而狂热的眼神望着被她一刀刀凌迟的囚犯,双手在石上挖出了血痕,眼泪滚烫,对那哭喊声充耳不闻。
我的侄女——我的侄女!
她会哭道,像个幽灵。
他——什么都注意不到。他的心已被填满了,就在如此多年再次登上这宫殿最高的台阶后,他看见那个如梦般的人影对他转身,于一目之下对他露出笑容,张开手臂。
“维格,”拉斯提库斯笑道:“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你!”
他的眼泪喷涌而出。他跳下,几像堕下那匹白马,踉跄地跑上楼梯,眼前是模糊的,热流,像是他的心破碎了,心血涌出,奔涌上四肢口鼻令他难以自持;他感受不到任何事,像在极冷和极热,那极度的难以置信中穿梭,直到他奔上最后一步,跪倒在那幽深如水,如兰德克黛因这陆地本身的怀抱中,放声哭泣。
“洛兰!”他哭道,忘记了自己几应是个老人了。他将头埋在这个男人的怀中,像他幼时一样——像他两千年前在葳蒽山上一般,听着那儿的心跳。
“啊,我的孩子。”而,如那记忆中千千万万次,他听这低沉而温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手指轻轻拍打他的背——那颗曾经被剜出的心,就和过去那蒙冤而死的女人般,如新不改地出现在他身后,当维格斯坦第含泪抬头时,一轮明月正从达弥斯提弗的窗后升起,洒落在这两个人身上——厄德里俄斯和拉斯提库斯,这兰德克黛因的母亲和父亲,站在他面前,用那富有亲族之意,关爱而宽广的眼神望着他,使他就这样跪倒了下去——在那一刻,对维格斯坦第来说,这两千年来龙的恩怨已经确实结束,因,事实不是如此么?在他面前这两尊如塑像却无比鲜活的人影上,他看见了那理想的复活。
“我的女神。”他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喜悦之深沉几可使他在极乐中死而登天——这像个人间仙境,地上天堂——他轻声说:“我的女神——我的大人。”如此,这个有作家习惯的男人几乎宣布道:月环的愿望得到了实现,一切失去的都已回来!时间逆转,因果消除,这明月的神迹终于在无尽的苦功后被达成,不正是那最好的收束之作,能被万代记载而效仿的史诗乐章么?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而喜悦,也的确令人迟钝。他没有抬头,因此不曾见到厄德里俄斯望向他,有些忧郁的神色。拉斯提库斯,这个在场无疑的家长和权威的执行者发现了,但他的处理是轻描淡写的——他对她微笑,像某种安抚,同时将维格斯坦第扶起。晚宴的声音已从内里传来,预示这一个无比圆满的夜晚,从未有过的团圆——这个大家长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并而迎了进去;他的影在背后,只被那女人隐约注意的地方洒下浓郁的沉阴,而,不幸——我太愚钝——我被喜悦蒙蔽了头脑,至今如此——我不能意识到那是一切结束的开始,否则我可能因心碎而亡,不能同你们讲述这一切了,在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愚钝就像脂肪,不失为最好,最柔软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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