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神(Northern Gods I)
——欸,你别推我,我也想听……
胥息能道,身体撑在管道中,声音激动,目光向下,透过那灵阵,看向屋内。病房里,两个若有异时癖的男人,一个身穿铠甲,一个身披兽皮,围病床上那面色苍白的男子,低声交谈,面色凝重。
——正经点!这是什么玩闹八卦的时候么?
俄知维训斥,然自己也是心虚,因全副身心都对着病房呢,虽然心里也道似应有些别的事情可做,并如其法的还有剩余的魏承运,湘佑南和成晓云等人,皆是蹲而蜷缩,无论平日里多么成熟可靠,此时都是一心偷听了。
海清文稍不同些:他甚至不能蹲着,而整个被压在管道最下方,被上边的几人盖着,但全不能在意,一双眼睛甚如放光似地看向下,嘴唇也合不拢。
他看着那穿铠甲,面目温和的男人,脑内搅拌有星云.
——那可是蔺耘啊!
大概每个少年时保有那利他而不至于伤己的热血英雄梦的东乡青年都多少憧憬过蔺耘——蔺闻彦这个被留存在历史中的弟弟永远是阐述何为文人军客,儒雅良将最后也是最好的注解:忠义爱国,温和朴实,礼上体下,又富有进入摩登时代后最好的配料,那一抹使人对人性和生活本身生出几分天真的希望和乐观的全局视野和大同思想,使人似在美满生活的同时,也能将正义贯彻,自与他那连人性和人本身都一并从根本否决的'听神者'兄长大有不同。蔺耘始终随行蔺闻彦身旁而为其兄流下的血战涂抹几分人性光辉的谦虚一生以他率领东乡最后的驭灵师军队进入封魂棺滋养中府作结,其献身的浩然正气没少赚过少年时代海清文的眼泪——然而,现在,时至中年的海清文看见自己的偶像,竟只是有几分惘然,幻灭的。
蔺耘身上的弃世之意,若不是超过兄长蔺闻彦,竟是比他不相上下了。很显然,蔺倚泉,这个唯二的蔺家后裔之之一愿为人类献身的原因——绝不是因为他相信人类的根性。
海清文见蔺倚泉垂头望向病床上面色苍白的蔺闻彦,只是叹气。他许久未能说出一句话,方是他身边那个高大老者,粗粝,沉重,却也轻松地开口。
霍夔道:“说实话,看到蔺闻彦这小子变成这个样子,我一点不惊讶。我更惊讶他怎么还活着,按理来说,他早该焚身而死了。”
他指着床上的蔺闻彦,笃定地评价道:“你哥早已入魔了,扛这心魔过了三千年尚且未疯,我也敬他是条汉子,虽然体格上看不出来。”
蔺耘不曾反驳,许久,只是深望。
他点了点头。两人站在窗前,对着市区仍翻涌的黑云。中府地防御工事已经开启,为警戒曾受封在封魂棺中的强大驭灵师的袭击。蔺倚泉有一会不再看蔺闻彦,只是照惯例,仍温和而负责地问询霍夔的意见:
“依您看,中府如今的防御体系能否制止刹山?”
霍夔闭目,开天眼审视,鼻孔喷气,许久,摇头:
“难说。”他解释:“刹山当年就是末灵世代最丧心病狂的弟子,他虽然现在修为跟我不相上下,但只要给他时间,他有数不清的办法能从活物身上榨出灵能,拖得越久,跟他干仗就危险,不提你们得保护民众,刹山只负责杀。且现在,他是被截断了灵脉,若他恢复了灵脉,我不是他对手。”
他笃定道,这消息不好,蔺倚泉却平静,不难想象,一千年前,他就是一次次用这样的表情面对层层崩溃的广陆生态系统的报告——正是在那个时代,若将唯乍弃广陆而去算在蔺闻彦头上,他积攒出了约28亿的浩劫杀人指数——他点头,复问:
“说到灵脉,霍夔大神,我也感觉自复苏以来,灵法有些力不从心——倒不是修为年限上的问题,反似是那“根”不在此处之感,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封魂棺还没完全打开。”霍夔即答。此语一出,不止是蔺倚泉面露惊讶,连上边管道中偷听的众人也是彼此相望,难掩惊奇。天花板彼此动作发出声脆响,成晓云正欲加固阵法掩盖此事,只看下面两人抬头,对着这偷听的七人。
“诸位不必如此。”众人便看蔺倚泉笑道,温柔而苦涩:“我们本也不曾想要秘密谈话,隐瞒诸位——事关生死防守,你们又更熟悉如今的中府情况,还请一起下来讨论罢。”
这七个青年人类,于是都犹豫了。外头黑云涌动,天色低迷,但这种能和只在历史书上见过人物对话之感,仍予其颇多奇妙。稍时,七人下到病房中,已是围坐一圈在霍夔身边,恭敬仰头,便在蔺闻彦的病榻下,等待他将一切道来了。
蔺倚泉坐在稍远处,看着,仍微笑,只面色忧愁,若蒙阴影。霍夔抹唇,回忆道:
“封魂棺的开启是逐步的,如其考验是层层深入——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封魂棺完全打开的过程,”他思索道,说:“——那是在六万年前了。”
鸦雀无声,连蔺倚泉都面露惊讶。稍久,方是胥息能惊讶,叫道:
“你这么大岁数啦?”
蔺倚泉神色略暗,霍夔捋胡子,哈哈笑:“就是咯!我比刹山都大不少,啥都见过。不过要不是我在末灵时代被打残了,退隐北荒,大概也跟其余人一样,被刹山厌能之流灭杀了。”他略转话题,方回到先前之事,神情也变了变,看向俄知维,许久不言。数字钟在墙上跳动着,他望着这女子,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道:
“那封魂棺,就属于你们这民族的祖先,”他如抚去一古匾牌上尘封万年的灰尘,郑重道:“北荒的迦林大神。”
这名字出口的瞬间,众人似便生了些恍惚,仿在明了前已看见何事;蔺闻彦仍在床上沉默地躺着,霍夔抬头,瞧向天顶,如在空中看某种飘渺的回忆般,追寻而感慨着:
“那是好久以前咯!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曾亲眼见到她进入封魂棺。”霍夔蹙眉道,挖掘回忆:“从那以后,广陆再也没有这么强大的女神了——迦林大神是整个北荒民族的祖先,同样,也是喀朗和唯乍,广陆最后两个上古神灵的母亲……”
而,此言一出,众人的眼都要落出来了,各言纷纭。
“——唯乍竟然有母亲?”魏承运喃喃自语。
“广陆曾经有女神?”成晓云面露挣扎。
“……俄氏和唯乍竟然同源……”俄知维面色恍惚。
“你知道这个当时干嘛不告诉蔺闻彦?”胥息能错愕惊叫。
“……喀朗。”蔺倚泉重复这名字,唯惨痛闭眼。
海清文没有说话,面色复杂。梁奇许和湘佑南亦在他身边,神情凝重。
“欸,别这么急!”霍夔挥手。
他第一个回答的是胥息能的问题:“——你看那姓蔺的小子,那时候像能听得进话吗?杀红了眼就是用来形容他的——他要是照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红色,还以为自己很正常,很冷静!”
众人没法反驳。霍夔白了病床上的人一眼,然后摆正了态度,正色,有些悠远,与众人道,此时才像个古来的大神了:
“而且,说实话。”他看着所有人,不针对哪一个,坦诚道:“自从末灵时代到来,我们这些遗老的原则就是,不相信末灵后的人,也不企图跟你们交流。”霍夔平淡道:“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都知道有朝一日,此世将尽,要湮灭于无,回归灵潮,所以蔺闻彦来时,我自是欣然接受——死这一事,与其说叫我畏惧,不如说,我翘首以盼,已过数万年。”
众人望他而沉默,霍夔复摇头,开口:“至于进入封魂棺——我着实没想到,我还能再出来,毕竟,我深知我没有迦林大神的境界——而事实也证明,广陆和她最接近的人,也没能打开封魂棺——直到现在。”
海清文皱眉。他转头,见蔺倚泉也是抬身,身体紧绷,道:
“您的意思是……这封魂棺,不是我们中的某一个人打开的?”
霍夔点头。他又抹了把脸,清嗓,像自认倒霉般点头:“这事儿可有点长——不过就跟你们说了吧。”他睁眼向前,道:
“我估计这次的封魂棺开启,是迦林大神的配偶,洛兰大神打开的。”霍夔咧嘴:“六万年过去,这对壬神终于到一块去了!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我寻思,英雌也难过美男关啊,没有比这两人更好的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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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时候都说,如果迦林大神没有遇见洛兰大神,她说不定就不会进入封魂棺,指不定和后来的女神一样,转变男身,或干脆神隐于天地间了。
“……过去有很多女神转变为男身么?”
湘佑南,在长期的沉默后,终于开口。她穿这样一件高领冲锋衣,浑身漆黑,声音亦是低沉。霍夔点头,道:
“相当之多。就比如说,刹山的师尊,凌寻真君,过去就是个女神——在我年轻时,女神和男神数量还不相上下,到了我也成了个‘大神’时,女神已是凤毛麟角,打着灯笼也寻不着了。很多女神,也不是自己刻意转变为男身,而纯是上万年来禁欲清修,不曾产生任何孕育动情的心念,不知不觉间便转了男身——凌寻真君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他本人特别了解修成男身后功法上的进步,虽也不是不收女弟子,但对斩绝女身炼丹道一事尤其严格,禁止一切俗世女子进入拓承山,此事后来必然给了刹山巨大的影响,使东乡一万年来男尊女卑的传统长盛不衰。”
成晓云,作为修丹道的女子,闻言竟是错愕了:
“照您这么说,难道修丹道——竟可以不断天癸,不绝阴身么?”
霍夔看了她一眼,又是摇头。
“如果你问的是修你们的东乡功法,要不要炼纯阳身,那肯定是要——毕竟这套功法到底来自刹山的传承,一万年来都是遵循纯阳身练的,但如果你换功法,自然就不需要了——当年迦林大神的月海碎潮之神迹,哪里需要转男身?只是那些功法,要么随着灵能衰减而灭绝,要么随女神消失而失传,你们现在想接触,自然困难了。”
三个青年女人都是无言,最终,仍是湘佑南开口,问道:
“那,前辈——请问其余女神呢,她们后来如何了?”
霍夔面色略沉,稍叹了口气。“……总之消失了,那些事不谈也罢。”
“别啊,说来听听嘛!”胥息能津津有味,成晓云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使他不大理解。
“……您告诉我们吧。”俄知维轻声道:“我们作为广陆搞不好最后一代人类,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让广陆沦落至此。”
霍夔叹了口气,然后点头,继续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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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林大神进入封魂棺时,是‘灵诗世代’的末年,我也是在那时出生的。那个时代,人身上的灵性远大于物质性——从长相上就能看出来。现在是一代长得比一代丑陋,样貌和体格也被自然气候影响,各生那不均衡的特点,往日,众人面上都漂浮灵光,同大于异,人人亲切,我也不例外——这些年,我的样貌也是粗糙,丑陋了,但又有什么办法?”霍夔抚摸着胡须,追忆道:“灵诗将尽时,诸生仍沉浸喜乐中不察,只有那些灵能庞大,与天地最接近的大神们各生动作,其中就包括了迦林大神。那时广陆各方大神都察灵能从此将只衰不增,开始辟灵脉为道场,蓄子民为灵牧,以备后日大灾——诸大神,那时也无奈。虽称大神,但其实也只为天地子民,天变,如何抗天,只能因势变更,唯有迦林大神不愿行此事。灵诗末年,男神和女神的势力倾斜已稍见端倪,各方女神都携夫婿共政,或也有同她有相似想法,欲补天,甚改天的女神,但终于敌不过丈夫不乐意。女神和男神到底是不同的,那时如此,如今亦然,我时至今日也时时感到不大能理解女人想法之处,倒和那时理由相差无几:男神是后于女神所生的,终究是为灵诗末曲及后来时代所诞生的战火棋子,更属物而非属灵,”霍夔清晰与众人道,指天平地:“上古时代,是女神们能联通天地的灵,不断使新魂诞生,不过那时,这孕育的过程不似后日那般清晰而自觉,便更如在无意识间便使灵成魂,而,后来有一日,魂只能从男女结合间诞生,已是灵诗世代之前的事了。”
他一口气说了如此多,使众青年瞠目结舌,唯是蔺倚泉,作为一个成过亲的男人,闻言深以为然,苦笑点头,道:“原来如此,您这样说,我便更理解那时感触了。”
他略垂头,发的阴影落于鼻梁上,轻声叹道:“东乡万年来的礼法,岂止是不公正,其实本就是对天地规律的亵渎。男本生于女,岂有凌驾女子之上的道理?男人看似聪慧有力,其实从根本上,倒是比女子缺了许多心灵,这恐也是我们天生的残缺。”
霍夔捻着呼吸,声音平静,道:“你也不必如此自卑——天地造我男子,必有其理由,”他似想到当下情景,又大笑,道:“如同它要灭我们诸人,也自是情理相据!”
蔺倚泉不答。复而,是成晓云开口,续问:“那迦林大神,似不是第一代女神?”
霍夔摇头:“据我部落所传,迦林大神正是第一代女神中的一位,但她作为北荒之母,慈爱众生的时代,却要迟得多。上古女神并无后日这样强烈的母性,因灵不经她们的身所生,只被她们引入地上,倒更像姐妹兄弟,是后来男神渐渐出现,男女结合的现象开始后,受灵身孕育,那现象才显著了。虽灵身孕育,比肉身孕育要轻松,清洁得多,但那毕竟也是具身所成,由是在迦林大神遇见洛兰大神前,她未尝取母亲的称号,在她遇见洛兰大神后,她也不似从前般遨游天地,无行定所了。”
成晓云抬手抚额。
“……这就是您说,‘英雌难过美男关’的的原因?”
湘佑南的声音冷清传来,霍夔抬头,望她一眼,目光又飘摇了。
“现在的女娃娃怎么都是如此冷淡利落?”他琢磨道,继而笑了:“可不是么?女娃,你自己也很懂得‘无情’的好处,还要问这个问题么?”他忽然似高兴了,摆着手,有那特殊的韵律,道:
“灵诗时代末年,不知有多少女神消散肉身,同星辰潮汐共处,合于天地大道,使许多已有丈夫和子嗣的女神悲伤哀叹,却无可奈何——一旦动情有孕,便再难至与天地同的境界了——这境界,可不是后世刹山鼓吹的驭六气之辩,乘天地之正云云,已至那境界,如何还能留一言半语,如何还顾忌人间一事?”霍夔拍手而快意,似神思也随众女神至天界,再不顾人间种种,叹道:“相传,那时有诸多女神也劝迦林大神共去,但北荒之母既不同去,也不羡慕众女神就此得自在解脱,心系她的丈夫和后嗣,毅然决然,去寻那上古传说中的创世之印,封魂棺——我已告诉了你, 这故事会很长——长得连我也不知道,它最初究竟该从何开始!”
这红发老者说至兴处,竟抬身而舞,众目光随之,仿佛也前往那遥远时代,如见星云:
“约末世之诞时,便可见其苦,其绝。因在最初那时代,代代相传,封魂棺是众灵之源予万魂的最终试炼——那是一面往生镜,一场无量劫,唯是此,比随天地生,天地灭的自在超脱更上,将得神秘最尽的开天辟地之能,抵真神之境——那就是迦林大神要挑战的事物!我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四面来客,齐聚蓝山,见证迦林大神携北荒子民入棺,然,就在足三十三天后所有北荒子民都已入棺,有一个人,却反悔了……”
他稍停滞,面也凝,望远处黑云,若有所思。众青年无言,良久,却得一虚弱,沙哑的声音,若有笑意,轻声道:
“……是这女神的丈夫,反悔了,是不是?”
“闻彦哥!”蔺倚泉顿起身,至病床边扶那面色苍白,勉强搀身的病患。众人也变脸色,似忽被从这古老故事中唤醒回当下逆境,喏喏言,“听神者”。
霍夔却垂头,面色倒平静了,望那男子。
他看此人面色虽苍白,却甚有阴郁,不死不休的戾气,开口道:
“……小子,人世已沦落到这地步,你竟然还不知停,不知悔?”
“听神者”蔺闻彦虚弱至极,在蔺耘的搀扶下勉强得立,咳嗽不止,无法回答,却仍以那灼人目光相对。
“……悔?”他重复这词,复咳嗽。先前,他在对成晓云时颤抖的心神此时却全然已被一种疯狂吞没,但望窗外的黑云。
“……如何悔——若天不悔使我们遭的一切,若人不悔世堕落的苦境,我如何悔,”他吐了口血出来,又用手抹去,目光越发狂烈,声音尖锐:“我如何停?”
每字带血;霍夔叹息,摇头。
你这娃娃没有救了。
“闻彦哥,你伤尚未愈,莫如此动气……”蔺耘低声道,却垂头而心思低沉。蔺闻彦剧烈喘息,仍目视霍夔,嘴唇颤抖,目光未有一丝动摇:
“你但说,霍夔。”他气息微弱,却坚定而强硬,甚带那讥讽的笑容:“说说看你那时不与我说,因你知道,说也无用的故事,让这些小辈知道,人世,是如何走向万劫不复的!”
霍夔沉默,望那云层,而后长叹。
“……你说的不错。”他低了声音,使众人惊奇:“迦林大神,尽管慈爱善良,这封魂棺,尽管已过了重重天劫,到底,此事恐不能成。”他摇头,道:
“我只同你们说,那'广陆神王'唯乍的心性能力,全然是继承了他父亲,你们便明白了。”
他睁眼,看向蔺闻彦,这回,见他是沉默和思索的;约莫谈及唯乍,他总是如此,而,霍夔见状,方看着他,悲悯而斥责道:
“你唤的唯乍,是个掌有灭绝大能的古魂灵,同他的父亲,洛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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