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起風的陰冷午後，馬歇回到了蠑螈之腳酒吧──今天是他跟科德威爾太太匯報葡萄酒分析結果的日子。下午的酒館沒有什麼人，綁著碎花頭巾的獨臂老闆娘坐在吧檯前的凳子上打著盹，寬大的扁嘴微微蠕動，半開著的眼縫下，烏黑的眼珠似乎自有意識般四處轉動，監視著零星客人的一舉一動。馬歇繞過空蕩蕩的橡木賭桌，直接爬上樓梯來到二樓的包廂，抵達時科德威爾太太已坐在包廂內，她面容依然憔悴，但精神似乎不錯。長木桌上擺了兩品脫啤酒、一大塊起司、一盤冷牛肉、以及半磅的葡萄乾麵包，她一看到馬歇便連忙起身，邀請他一起用餐。
「很抱歉，我本來希望可以招待你更精緻的菜餚，可惜這間酒吧的選擇不多。」科德威爾在她滿腹心事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微笑，那強作出的歡快神情幾乎讓人感到憐憫。
事實上科德威爾太太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成功說服翻著白眼打盹的老闆娘走入廚房，勉強湊合出這桌粗陋的食物，但她的殷勤令馬歇感到不自在。眼前的餐食跟凱特在廚藝訓練中製造出的乾癟木乃伊以及糊狀怪物相比，確實更能引起食慾，但馬歇無意與客戶一同用餐。他的任務只有一個──向委託人報告分析結果、收取酬勞、討論有無後續合作的可能，最後形同陌路地分別。一切理應如此單純而明確。
「我不打算在這用餐。」馬歇沒有留給對方客套的機會，直接切入正題。「科德威爾太太，希望你不介意我立即向你報告分析結果。」
「喔，當然、當然，你請說。」科學家強硬的態度似乎讓科德威爾有些受驚，但她焦灼的心靈正熱切渴盼著解答。科德威爾順從地眨了眨眼，雙手收至胸前，眼中閃動著緊張與期盼。
「你提供的液體樣本主要成分是水、乙醇，以及少量的糖、酒石酸、礦物質與酚類化合物，以上皆為常見的葡萄酒成分，除此之外還有六毫克的古柯鹼──詳細的內容與比例都列在這張表裡。」馬歇一邊說明，一邊把準備好的信封遞給委託人。
「是的，是的，」科德威爾接過信封，將脆弱的黃色紙張緊緊攥在手中。「所以關於這瓶酒的品質，你的判斷結果是……？」
「這是正常的馬里亞尼酒，太太。」
「正常的……你的意思是，那個覬覦我的財產，對我動手動腳的黑心商人，實際上是值得敬重、誠實無欺的可靠男子？」科德威爾雙眼噙滿淚水，語調突然激動起來。
「我沒有這樣說，只是根據分析結果──」
「我看到了，我確實有看到！他趁著阿吉萊先生彎腰檢查玻璃酒瓶架時，順手摸走了他的懷錶；可憐無依的珍妮在他家打雜時，慘遭他的玷汙！每當他看向我時，那可鄙眼神中隱含的淫邪念頭，我也全都看在眼裡，但對於我這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所說的話，你們全都只會說是我的幻想、幻想、幻想！」科德威爾兩眼直視虛空，對著看不見的敵人發出低沉的吼聲，她呼吸急促，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個男人，那個可惡的騙子、無恥的敗類！他靠著酒類進口而致富，有那些體面高貴的客人替他背書，不需要為自己幹的下流勾當負責。可是這一切，居然都是我的錯，只因為我如此悲慘地被酒精控制，受夫家拋棄，讓我的父母蒙羞！」
馬歇維持沉默，緊繃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只是靜靜地觀察眼前的委託人。他無法依據這位陌生女子的片面之詞做出任何判斷，況且這僅僅是他的顧客，他的職責不過是完成任務、收取報酬並離開。無論眼前的人是心情愉快、充滿自信且財富充盈；還是處境悲慘、感到絕望又捉襟見肘，這些都與他無關。
科德威爾太太雙手一擺，渾身無力地癱在座位上，喘息片刻之後，她忽然弓起身子，將頭埋進掌心。有如發現魔鬼正在侵蝕自己的身體、渴求她的靈魂一般，枯槁的手指在蠟黃的臉上攀爬糾結，舉措間滿溢著羞愧與難堪。
「很抱歉，我偶爾會突然……那個樣子，但我並非有意的，請你相信我，喔，雪萊先生，請你務必原諒。」
不等馬歇開口，科德威爾太太悠悠的聲音又接著響起：
「你知道，我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我的丈夫，他一直很愛我，也對我很有耐心，我從來不會對他露出一絲不耐，他總是誇我賢淑又能幹呢。那個時候我們有一座種滿薔薇的美麗花園，我剛懷了第一個孩子，而他獲得了東印度公司的行政官職，一切前程似錦，當時的我們多幸福啊！
「我們全家一起去了印度，雖然在那裡的娛樂活動不多，總是與同樣一群人交往，但我丈夫從不會阻止我添購禮服去參加晚宴和舞會。他對我總是慷慨大方，而我也盡可能打扮時髦，讓他能自豪地將我介紹給那些長官與他們的夫人。之後我們迎來了第二個孩子，有丈夫跟孩子們的陪伴，即使遠離家鄉的親人與朋友，我依舊滿足無憾。但是當然，在我們的大兒子滿六歲時，我們開始計畫回鄉，希望能讓孩子在英國接受最良好的教育，我也滿心期待能回到家鄉，與親愛的老父母團聚。
「然而這個計畫卻被殘忍地打斷了，我們家不知何時已被魔鬼盯上，準備摧毀並掠奪我們的幸福前景。就在回國前幾個月，我的丈夫染上了霍亂，陷入重病，我們不得不延後歸國的行程。接著我們的孩子也染上了疾病，我不眠不休地日夜看照著他們，儘管疲憊不堪，但意志堅定，我相信靠著耐心與虔誠的信心，我們很快就可以整頓好再次啟程。但殘忍的病魔接連奪走了我們嬌弱的孩子！失去了孩子們，我那大病初癒的丈夫瞬間跌入了失落與悲慟的谷底。我當時已懷上了第三個孩子，那是我們的新希望，然而邪惡的魔鬼仍不肯放過我們，接下來病魔找上了我，我已失去了兩個孩子，卻無力保護腹中的胎兒。流產對我與丈夫都是嚴重的打擊，可是當時的我早就自顧不暇，或許不只是孩子，連我自己都未必能再次踏上我鍾愛的英格蘭沃土。
「在我臥病在床的數週裡，我心愛的丈夫不辭辛勞地日夜替我打聽，找遍印度最好的醫生。最終努力有了回報，我們認識了一位口碑良好的醫生，得到專業的建議，而我也遇見了拯救我的解藥──然而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這解救我的良藥，只是另一個惡魔的陷阱。在療程中我大量服用哥羅汀*，病情獲得了控制，虛弱的身子也逐漸康復。印度成了籠罩著絕望與痛苦的傷心地，我們夫妻倆決定擺脫過去，回到英格蘭的家鄉重新整頓。儘管歷經失去孩子的沉痛打擊，我們依舊懷著虔誠的感恩，振作精神、重建家園。可是漸漸地，我發現自己離不開那讓我逃離死神的藥物。雖然疾病的症狀已經恢復，但沒有藥物陪伴的夜晚，死去的孩子就會回到我的身邊，躺進我的臂彎哭泣，抓住我的身體尖叫，稚嫩的手指嵌進我的皮膚，撕扯我的靈魂，令我整夜無法成眠。丈夫察覺到我的異狀，把家裡所有的藥瓶都扔掉了，並建議我睡前喝點小酒放鬆，幫助睡眠。在他的支持下，我努力克制住對藥物的渴望，這樣飢渴的念頭逐漸減少，我們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靜安穩。
「可是另一個問題又開始糾纏著我，我沒辦法生出健康的孩子。回國後我又懷了幾次孕，但往往還沒來得及出生就流產，就算捱到出生，新生兒也沒幾個月就夭折。丈夫雖然不曾出言埋怨，我還是能感受到他深沉的失望與日漸增加的壓力。越來越多發狂的嬰孩在夜晚潛入我的夢境，而酒精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公婆看不慣我在家裡一直喝酒，我便開始流連於鎮上的飲酒沙龍，在家的時間慢慢減少。有一次我喝到失去意識，恍惚中被人叫醒，才發現自己在路邊睡了一夜。自此之後，鎮上傳出了有損我們家顏面的風聲與謠言。為了維護丈夫的名譽，我試圖戒酒了好幾次，但我始終無法明白，為何孩子們的幽靈從不去找他，只會糾纏上我。我一次次戒癮失敗，終於我公婆受不了，把我趕出了家門。」
科德威爾太太停頓了一下，發黃的眼球染上了濕潤的光澤，深埋著焦慮與淒苦眼神逐漸柔和。
「可是雪萊先生，別說我是個不知感恩的人，我知道我非常、非常地幸運，也非常、非常地幸福。我的父母在我被夫家拋棄後，溫柔地接納了我。我沒有流落街頭，他們給我自孩提時期就沒有改變的關愛與耐心，讓我能擁有舒適的生活，我是多麼地敬愛他們！可是正因為我對父母的尊重與敬仰，讓我不得不再次離開他們。很快我便發現，我把不詳的夢魘從夫家帶回了娘家，給父母蒼老的容顏抹上了失望與痛苦的陰影，我怎能忍受自己如此忘恩負義地對待他們？我必須離開，我別無選擇！
「我沒有放棄希望，在康復之後，我一定會馬上回到父母身邊，帶給他們寬慰與驕傲。我相信這期盼已久的機會已經很靠近了，馬里亞尼酒幫了我很多，自從接觸這款藥酒，我感覺自己變得更有精神，情緒也更加穩定，不久之後一定能讓生活回歸常軌，並再次拜訪父母，讓他們安心。可是……可是最近這款酒帶來的舒緩效果卻不再起作用了，那個黑心商人一定在暗中調整了藥酒的成分，想藉此向我推銷其他產品。光明的未來明明就在眼前，我不能再走岔路了，畢竟我的老父母也沒多少時間能等我了啊！雪萊先生，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在一連串激昂的真情告白之後，科德威爾太太彷彿耗盡了力氣，她緩緩垂下頭，茫然的雙眼眨都不眨，直勾勾地盯著地面，彷彿桌面下聚集著一群偷聽她講話的矮小妖精，讓她不禁目不轉睛地看著出神。
「我只能依據你提供的樣本分析其中的成分，無法判定酒商是否對內容物做過調整，因為我並未檢驗過你之前購買的酒品，科德威爾太太，」馬歇試圖把話題拉回原本的委託內容。科德威爾毫無節制的情感傾訴令他感到極度焦躁，他需要提醒這位女士，他是一位受雇的科學家，只能根據客觀數據給予建議，並無法也無意替她解決人生困境與家庭問題。「樣本的分析結果確實是馬里亞尼酒，至於為何藥酒效果降低，可能來自內容物的比例受到調整，導致藥效受到影響；也有可能是由於你長期飲用，自身產生抗藥性而讓藥物失效。至於實際情況是哪一種，依據目前的有限資訊，我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
「比例的變化……」科德威爾太太眼睛亮了起來，似乎從馬歇的回答中得到了啟發。「你說過除了一般的葡萄酒成分以外，馬里亞尼酒還含有古柯鹼對吧？」
「是的，這顯然是它的藥效來源。」經過先前的情緒風暴之後，科德威爾依然清楚記得一開始的報告內容，令馬歇有些意外。
「雪萊先生，我想談談新的委託，」科德威爾太太挺直腰桿，將身體坐正，先前狂亂糾結的眼神已無從尋覓。這位有著淒慘過往的女士擺出了一副值得敬重的架勢，以體面莊重的語調，提出了對她來說極為重要的請求：
「能否請你直接從天然原料中，替我提取古柯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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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羅汀：含有嗎啡及氯仿的混合製劑，於十九世紀發行的專利藥物，用以治療霍亂、腹瀉、失眠、偏頭痛……等疾病與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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