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氣晴朗的週日午後,比起搭乘悶熱壅擠的公共馬車,凱特更喜歡步行。挾帶著秋意的冷風撲打在臉上,令人感到神清氣爽,凱特提著一只竹籃走在街上,透過林木間的空隙,饒富興致地欣賞著海德公園內一輛輛華美的四輪馬車。車身上雕紋繁複的貴族家徽像巨大的金色甲蟲,敞篷車內面色慘白的貴婦則是邪惡的妖精,專門獵殺森林裡的美麗事物。幾具乾澀的鳥屍睜著無神的雙眼,以扭曲的姿勢展示在花俏的女帽上,被嬌嫩的鮮花簇擁環繞,彷彿在仕女們的頭上舉行著永恆的葬禮。凱特替無辜的禽鳥默哀了幾秒,便離開妖精公園的圍牆,嬌小的身影穿過騎士橋的大道,無視路邊氣派的豪宅及奢華的飯店,直接鑽進南邊狹窄的巷弄之中。
空氣中飄散著洗潔劑的味道,一棟棟以土色黃磚建成的矮小排屋擠在小巷裡,大多的屋子都沒有門階,緊鄰街道的牆面上黏附著乾涸的汙泥與麥稈碎屑。凱特停在一扇打理得相對妥善的黑色木門前,敲響出租公寓的大門。蒙皮利爾巷有幾間專門出租給女性的小套房,雖然稱不上設備齊全,卻也整潔乾淨。出來應門的房東似乎與女孩早已熟識,沒有多問便放她進門,凱特躍上咿呀作響的樓梯,快步走向走廊盡頭的房門,朝著鑰匙孔輕聲叫喚。
「海斯小姐,是我,凱特。」
「進來吧,我母親出門了,不用拘謹。」
凱特推開有些變形的薑黃色窄門,進到包含兩個房間的小套房中。作為起居室兼餐廳的狹小的房廳擺設樸素,散發著一股老舊衣櫥的氣味,褪色的扶手椅背蓋著幾件尚未收拾的衣物,椅腳邊散落著空酒瓶。凱特小心地跨過地上的玻璃瓶罐,把竹籃放到牆邊的小桌上。
「不好意思還沒來得及收拾,我母親才剛出門。」弗羅娜放下縫補到一半的襯衣,用手按了按因缺乏休息而痠脹的太陽穴,轉頭對凱特致歉。
自凱特開始在馬歇家幫傭以來,週日的午茶聚會便成了弗羅娜與凱特每週的固定行程。凱特會在閒談中分享在新職場的適應情況,並抒發工作上累積的不滿;弗羅娜替年輕女僕提供建議的同時,也可以藉機得知弟弟的近況。尤其在馬歇與沃特斯太太正面衝突之後,近期弗羅娜更是謹慎留意著馬歇的行動與狀態,只是她肩負賺錢養家與照顧生病母親的責任,平時難以抽出時間前往帕菲特街拜訪,凱特因此成了她重要的資訊來源。
凱特見弗羅娜疲憊的神態,積極表示她能獨自張羅茶席,請海斯小姐先稍事休息。少女靈巧地在家具間的縫隙穿梭,她從櫥櫃裡拿出茶具,俐落地在小桌上擺好,在弗羅娜拿來茶罐的時候,凱特已從爐子上取下燒燙的水壺來到桌邊,隨時準備將熱水注入茶壺。這一系列動作流暢、簡潔迅速,完美呈現她這陣子在僕役職涯上磨練的成果。乾燥的茶葉在滾燙熱水的沖洗下舒展開來,甘美醇厚的香氣慢慢滲入室內冰冷的空氣中,營造出令人舒心的雅緻氛圍。凱特從竹籃拿出包裹在棉布裡的餅乾,在她的細心護送下,每片亮晶晶的焦糖色薄餅都完好無缺,順利抵達目的地,她將親手製作的奶油餅乾放上碟子,替週末的茶席做出最後的點綴。
「工作狀況一切都還好嗎?」在兩人都坐下後,弗羅娜以例行的問句開啟話題。
「清潔工作都很熟悉了,我已經能熟練地使用六種不同的爐灶刷,還能用自製拋光劑把木製家具擦得晶亮,可惜雪萊先生還不讓我進書房……對了,我最近開始學做菜了喔!」少女抬起下巴,語氣透露出一絲得意。
「雪萊讓你做菜?這樣時間來得及嗎,負擔會不會太重了?」對生活瑣事一向不求講究的弟弟居然會要求女僕做飯,令弗羅娜感到意外。
「不是不是,那是我的點子,雪萊先生可一點都不支持,連菜錢都不願意出。不過沒關係,我在市場幫忙的時候偶爾能拿到一些食材,照這樣練習下去,或許未來我能開一間餐廳,到時候一定會邀請海斯小姐做我第一位客人。」凱特沉浸在自己的美妙藍圖中,能這樣瀟灑地做出承諾,是專屬年輕人的特權。
「你已經很擅長烘培了,料理一定也沒問題的。」
「能受到海斯小姐的肯定是我的榮幸,我一定會認真練習,不會讓你失望!」弗羅娜的讚美讓凱特不自覺笑開了嘴,臉頰泛起愉快的潮紅。
凱特的表情總是誠實地表現出她的心思,這份孩子氣的坦率療癒了弗羅娜,讓看盡世間冷暖的疲憊心靈能暫時放下戒備。弗羅娜瞇起眼,對凱特淺淺一笑作為回應,與純真少女相處的舒適愜意讓她幾乎忘記回話,直到凱特擔憂的目光與聲音再次打破沉默。
「那個……海斯太太的身體狀況還好嗎?」
「母親的病情最近蠻穩定的,今天還自己坐車去拜訪朋友,狀態很不錯呢。」弗羅娜語調輕鬆,為了避免少女胡思亂想,她振作起精神,起身替凱特空掉的杯子倒入茶水,並將茶杯推回對方面前。「來,現在的香氣正佳,趁熱把茶喝掉吧。」
凱特剛接過茶杯馬上又猶疑地放下,舉措顯得躁動不安。性格坦率的少女不擅長隱藏心思,她盯著弗羅娜疲倦的面容,突然大膽地提出建議:「海斯小姐,我想你需要有人幫忙,」干涉別人的家務事是相當失禮的舉動,但年輕女僕依然壓抑不住熱情的關切心意。「一個人照顧情緒不穩的病人太辛苦了,為什麼不能請雪萊先生……我是說,雪萊先生是你的親弟弟,不是嗎?為什麼你們的姓氏不同呢?」
凱特臉頰脹得通紅,把積在心裏許久的疑問一下子脫口而出,顯得牛頭不對馬嘴。
「父親在雪萊出生前就去世了,之後我們被舅舅收養,因此雪萊跟的是母親娘家的姓。」凱特熱切的態度讓弗羅娜有些驚訝,她像是安撫孩子般柔聲回應,接著停頓了一下,抬頭確認門外的動靜。「雪萊他……沒有見過母親,照顧母親的責任不在他身上。」
凱特沒有作聲,專注的眼神彷彿在催促弗羅娜繼續說下去。弗羅娜猶豫了半晌,她本可以輕巧地帶過這個私人話題,將內心最柔軟的過去埋藏在心底,但凱特率直的神情展現出的並非對八卦的饑渴,而是真誠的關心,弗羅娜能信賴她不會任意販賣謠言,把自家的私事宣揚出去。另一方面,凱特在弗羅娜的請求下到馬歇家裡幫傭,作為了解她弟弟近況主要的情報來源,多少也有權利了解事情原委。為了不辜負少女的忠誠,弗羅娜下定決心回應凱特的期待。
「在雪萊出生以前,跟母親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時光。」弗羅娜啜了一口茶,感受那股溫暖的熱流沁入胸口,鬆解她為了生存戴上的堅硬面具,娓娓道來少女期盼的遙遠故事: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跟母親從來不親近,母親甚至不願意讓我叫那男人父親,實際上我在家中都稱呼他為海斯先生,他對此也毫不介意,我不認為他在乎過我。但是母親不一樣,她總是把我帶在身邊,我會在劇場後台看著她化妝,把玩著她衣袖上的蕾絲,她從來不會阻止我碰她的飾品,不像其他大人總是對孩子的好奇心大驚小怪、厲聲指責。她在舞台上的歌喉、舞姿都無人能比,年幼的我無從得知評論家對她的評價,但我能聽見觀眾熱烈的歡呼聲,而在我眼中,她永遠是台上最耀眼的存在。
「幾年後海斯先生因病去世,說起來有點無情,但兒時的我很開心自己終於能獨佔母親所有的注意力,為了過日子,她有時候會出去跟男人約會,把我留給保母照顧,不過我知道在她心裡我依然是最重要的,母親不願意再婚,她不希望把我交給任何男人,女人結婚前屬於自己的父親,婚後則隸屬於丈夫,這是社會公認的法則,而在母親眼中沒有父親的我,就是最自由的女孩。我也不介意有沒有父親的生活,只要能跟母親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
「可是幸福的日子終有結束的一天。母親再次懷孕了,為了保護名聲,她躲去她的哥哥,也就是我舅舅家避風頭。母親跟娘家的關係並不好,她的父母因為無法接受她在外拋頭露面,成為『下賤的演員』,而跟母親斷絕了關係。由於當時我的外公跟外婆已經過世,母親才有機會回家,但是她與舅舅的兄妹關係依然說不上融洽,舅舅似乎跟母親起了爭執,在雪萊出生後不久,母親便離開了舅舅家,而我們姊弟則被留下來給經濟情況優渥的舅舅撫養。
「只要能繼續跟母親在一起,我願意放棄舅舅家優渥的生活,我天真地以為只要能吃苦,就不用與母親分開。但是帶著孩子的寡婦在社會上太難生存了,直到母親告訴我她不能帶我走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她的負擔。我永遠記得分別的那一天,母親將一頭美麗的烏黑秀髮盤在頭頂,上面插著我摘給她的野花,她那從不在男人身邊嬌嗔低語、有力高亢的明亮嗓音,對我說話時卻如此輕柔脆弱。她交代我要好好照顧弟弟,像我愛她那般愛護我的手足,並答應有一天會回來接我,但從那天我就感受到了,我必須變得足夠強大到可以保護她,才能回到母親身邊。」
弗羅娜停頓了一下,手指輕輕勾勒著茶杯的邊緣,陷入了深沉的思緒。
「雪萊不像我感受過母親的愛,但是他跟舅舅家的關係也不好,我很擔心他,他需要一個真正的家……我相信舅舅跟舅媽是真心關心他的,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理解。」
「雪萊先生有想過跟媽媽重聚嗎?」凱特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我有問過母親,而她對這個想法表現得相當冷漠,似乎不太樂意,我不希望母親陰晴不定的狀態讓雪萊感到被排斥,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弗羅娜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聲音微微顫抖。「是我……獨佔了母親。這不是雪萊的責任,照顧母親是應該的,我也心甘情願。」
「海斯小姐既是體貼的女兒,也是可靠的姊姊呢。」凱特一臉憂愁地皺起眉頭,彷彿這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煩惱,不過很快地,這位心思簡單的女孩便下了一個樂觀明快的結論:「不過不用擔心,雪萊先生那邊我會好好看著的,如果發生什麼事一定會馬上告訴你!」
「謝謝你,凱特,」少女率真的發言令弗羅娜不禁輕笑出聲,凱特的鼓勵如茶杯上翻騰的熱氣,讓弗羅娜緊繃的神情舒展開來。「那麼雪萊就麻煩你了,如果有什麼不尋常的事,記得要立刻通知我喔。」
「啊,說到這個,」凱特放下杯子,陶瓷杯腳撞上茶碟,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上次家裡難得來了一位訪客。」
「雪萊的訪客?」
「是啊,是一位高雅的紳士呢!深褐色的頭髮,膚色有點黑,身材高大,我大概只到他胸口而已。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推銷員,一直想把他趕走,他也十分有耐心,絲毫沒對我擺架子。」
「那是幾點的事?他去雪萊家做什麼?」弗羅娜專心地聽著凱特的描述,對這些特徵卻毫無頭緒。
「我不確定他們做了什麼。那時候已經天黑了,大約六、七點以後吧?雪萊先生確實有說那位先生是他邀請的,之後他們就進書房了。書房門關上時是禁止任何人打擾的,所以我不清楚房間內的情況,只記得回家前隱約能聽見房內傳來對話聲,那位先生應該到我回家前都還沒離開。」凱特偏著頭,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況。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凱特,你平常不會工作到那麼晚吧,那天本來就打算那麼晚回家嗎?」弗羅娜顯得若有所思,對凱特進一步提問。
「因為那天雨下很大,我想要等雨小一點再回去才留比較晚。」凱特開始對弗羅娜的詢問方式感到好奇。「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弗羅娜感到越來越不安,自從馬歇搬到帕菲特街之後就不怎麼與人來往,從他改名換姓的做法,不難看出他有意斷絕與過去的聯繫,就算真要與老友相聚,也不太可能選擇在倫敦東區的陋室碰面,尤其凱特又將對方描述成一位「體面的紳士」。更重要的是從碰頭的時間點來看,他們很可能原本有意要避開凱特,這讓這位神秘的訪客顯得更加可疑。不知怎麼地弗羅娜猛然想起上次在沃特斯家發生的爭執,以及馬歇當時孤注一擲的氣憤模樣。有沒有可能為了籌備還給沃特斯家的錢,馬歇決定接受什麼危險的地下交易?無止境的猜疑與幻想讓弗羅娜感到有點暈眩,或許一切只是她想太多,或許只是她太不瞭解弟弟了,但她必須採取謹慎的做法,以防最壞的情況發生。
「凱特,如果這個人之後還有出現的話,一定要告訴我。還有,盡量跟他保持距離,小心這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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