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常都是像這樣透過步行移動嗎?」
這是惡魔行為觀察研究的第一個夜晚,菲德里柯在白教堂與馬歇碰頭後,兩人就沿著加農街往泰晤士河北岸前進,他們經過拉特克利夫商店街前一間間水手用品店、倉庫與酒吧,歌舞廳內波爾卡舞曲的活潑音符間穿插著粗野的咒罵聲與挑釁的叫囂,形成了這個地區的特色地方音樂。菲德里柯踏著悠閒而穩定的步伐一路向前走,馬歇沒有詢問他們的目的地,在惡魔身後隔著幾碼的距離小心地跟著。他沒料到菲德里柯會平凡地走在熱鬧的大街,依據典籍的記載以及合理的判斷,惡魔更可能潛行於狹窄的陋巷與屋簷的暗影之下,或許還會化身成烏鴉、溝鼠或某種害蟲,潛伏於人性的脆弱與罪惡之間。不過馬歇的推斷也不完全錯誤,他們在陰雨綿綿的夜晚經過水手們買醉與決鬥的酒吧,某種程度也可以說是夾在黑暗與罪惡中前行。
「我確實有更快速的移動方式,不過像這樣漫步在街上,聆聽河水潺潺與落雨的樂音,不也是一種享受?更何況如此一來也能更清楚地察覺到人群聚集處細微的情緒流動。」
菲德里柯轉過身回應馬歇的提問,臉上掛著毫無破綻的微笑,黑色的絨面斗篷在他身後拉出了一條優美的弧線。惡魔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馬歇上前,不過科學家也隨之停下腳步,他撇了一眼身旁汙濁發臭的泰晤士河,抹去臉上聚積的冰冷雨水,緊繃的眉間皺得更深了,顯然完全無法認同惡魔詩情畫意的描述。科學家冷漠的回絕沒有影響菲德里柯愉快的心情,他背過身的腳步依舊如舞步般優雅流暢,絲毫不含沮喪時會流露出的猶豫。待菲德里柯繼續往前,馬歇才起步跟上,儘管已多次與對方在擁擠的書房獨處,他還是無法習慣跟惡魔太靠近。不過菲德里柯的話語倒是引起了科學家的興趣。
「你說的情緒流動是什麼意思?情緒應該是主觀、無法測量的東西不是嗎?」
「或許無法用你熟悉的科學儀器測量,但卻可以被感知。」
「你的意思是這是惡魔的特殊能力?」
「無論是人還是惡魔都有感知情緒流動的能力,不過你們通常會忽略它,以致這種感覺鈍化,甚至開始否定它的存在。但這可是惡魔的強項,是幫助惡魔找尋糧食的重要能力,我們對人類情緒的感知力比普通人更加敏銳──而這個能力,也將引導我們來到今天的目的地。」
語畢菲德里柯停下腳步,在路邊一塊不起眼的酒館招牌下站定,他對馬歇伸出手,彷彿是這間破敗酒吧的東道主。這回科學家沒有猶豫,他越過惡魔身側快速步入店內,急於弄清楚他的研究將有什麼新發現。
這間酒館乍看之下跟其他經營在地餐飲生意的店家沒有什麼不同:店面外表低調,室內卻早已坐滿了客人,壁紙剝落的牆上點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黃色煤油燈,幾個旅人聚在爐火前烤著潮濕的外衣,油光滿面的老闆在桌子間穿梭,熱情地跟客人寒暄,偶爾抬起頭催促在廚房忙碌的妻子。硬要說這散發著陳腐氣味的小店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老闆娘雇用了幾隻斑點母雞做清潔女傭,牠們窩在櫃檯的角落及客人腳邊,一發現掉落地上的食物殘渣就伸頭啄食。
一踏入酒館馬歇就感到一股模糊的壓迫感抵在腦門,店裡熱絡的氣氛如吸飽肉汁的海綿,油膩又沉重地黏附在知覺上,使感官頓時變得懶散且麻木;悶窒的空氣讓他喘不過氣,才剛入座便感到腹側湧起一股酸黏的噁心感,令他頭暈目眩。出現這些負面反應不是因為馬歇能感受到惡魔所謂的「情緒流動」,而是來自於這位孤僻科學家本能地對人群聚集之處感到厭惡。幸運的是這間酒館沒有暴力衝突的跡象,也尚未出現失控的酒客與興奮的賭徒,但就連人群愉快的喧鬧、酒杯的碰撞,與廉價鋼琴叮叮噹噹的敲擊聲都令馬歇感到反胃。他本該好好觀察惡魔造訪之處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特徵,以及魔鬼在其中的活動,此時卻意志全消地窩在角落,像根腐敗的木頭一動也不動。
等馬歇回過神,菲德里柯已端著兩只酒杯從吧檯回到牆邊的座位。自從坐定以後,馬歇就低著頭靠著隔板沒有移動,連菲德里柯拿來飲料時也沒有起身示意。惡魔沒有多說什麼,他動作輕柔地幫馬歇褪下被雨水浸濕的厚重斗篷,取下帽子,讓底下發白的臉透透氣。
「剛才的雨好像讓你有點失溫。」菲德里柯在馬歇跟前蹲了下來,仔細端詳對方的狀態。他靠得很近,那張歛起笑意的俊美臉龐比平時更顯英氣逼人,濃密睫毛下的雙眼閃著關切。隨後菲德里柯拉下手套,將裸露的指背貼上馬歇的臉頰。「你的臉也很燙,要不我先送你回家休息?」
這回馬歇真正理解到何謂無法動彈,他先前只是純粹因為乏力而不想移動,現在則是受到了極度驚嚇導致全身僵硬,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發出聲音。
「我相信只要離開這個地方,我馬上就會好起來。」儘管嗓音有點乾澀,馬歇很慶幸自己還能組織出可辨的言語,而非只能發出一聲慘叫。
「那我們換個沒有人的地方?人少的地方應該可以讓你放鬆一點?」
「不、不用!這樣今天的研究計畫就泡湯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你不需要管我,儘管去幹你的惡魔勾當就是了。」
一想到在這樣的狀態下跟惡魔獨處馬歇就嚇得心臟一緊,雙頰上灼燒的熱意隨著馳騁的想像力蔓延至耳根。絕對不行,至少現在不行,必須先等到他恢復精神才可以,不然誰知道惡魔接下來是要幫他擦汗,還是肩膀借他靠著小睡一會兒?馬歇可沒有信心能承受更多的肢體接觸。他在長椅上胡亂摸索了一陣,終於找到適合作為支點的角度,科學家將上身撐起的同時後背猛地撞向身後的隔板,發出一聲悶響,盡可能拉開與惡魔之間的距離。
「好吧,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馬上告訴我。放心,雪萊先生,我們不會待太久的。」菲德里柯溫暖的手掌覆蓋在馬歇的手背上,輕輕握了一下,像是為了安撫面色發白的虛弱科學家,卻造成了完全相反的效果。馬歇開始在心中默背元素週期表,藉此安定心神。
隨著憶起原子量與其化學特性之間的美妙聯繫,加上菲德里柯終於回到對面的座位,馬歇的狀態慢慢穩定下來,逐漸能留意周遭的動靜。酒館的氣氛大體和諧愉快,這間常有水手光顧的港邊酒吧今夜意外地平和,沒出現喝酒鬧事的客人,事實上店裡最激動不安的並非豪飲的酒客,而是忙著招呼客人的酒館老闆。小店生意不錯卻缺乏人手,負責與客人聊天跟上菜的老闆只要等不到料理端出,便會用指節用力敲擊出餐口的小窗戶表示他的不滿,並頻頻出聲催促準備餐食的老闆娘,其中夾雜著不少羞辱與怒罵。老闆娘則拉長著一張蠟黃的臉,一語不發地在瀰漫著煙味的油膩廚房內來回走動。他們的清潔女傭幫不上忙,只能緊張地咕咕叫著,跑去角落下了顆蛋。
「又再偷喝我的琴酒了!不要臉的臭女人,別以為歪著頭藏在腰門後面我就不知道妳在幹什麼勾當,酒是客人的,不是給你這懶惰的骯髒廢物,還敢喝啊?哈!」
原本對酒客殷勤陪笑的酒館老闆驟然抬起頭,又一次朝著吧檯怒吼,一巴掌打在身旁的木桌,震得桌上的切肉刀掉落在地,滑到牆邊,窩在地上的清潔女傭機靈地躲開,沒有受到職業傷害。但老闆累積的怒氣沒那麼容易消解,他大步跨進廚房,一隻手拿著贓物,另一隻手將妻子拖拽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將酒瓶砸碎在地,伴隨著另一波來勢洶洶的辱罵。
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彷彿諭示戲劇開場的歡快前奏曲,整間店的目光霎時都聚集到這對夫婦身上,老闆沒有辜負觀眾期盼的眼神,用盡他所知最難聽的詞彙,口沫橫飛地展示對妻子的蔑視;同處舞台中心的老闆娘雙眼無神地盯著地面,耐心地等待躲回廚房的時機。正當所有人聚精會神地觀賞這幕免費的通俗劇時,牆邊忽然傳出一聲細微的金屬碰撞聲,這輕巧的聲響跟老闆宏亮的怒吼相比完全不值得一提,卻逃不過科學家敏銳的觀察。馬歇看到菲德里柯用靴子前端將落在牆角的切肉刀輕輕掃了出去,銳利的刀具滑過桌腳,如舞者般轉著圈,優雅地停在老闆娘腳邊。他睜大眼睛,抬頭望向惡魔,菲德里柯面不改色地啜了一口麥酒,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像是在為即將上演的好戲做最後倒數。馬歇突然覺得惡魔臉上一貫的笑容顯得幽暗又陰險。
酒館老闆一掌摑在妻子冷漠的黃臉上,女人頭上的髮簪受到衝擊被擊落在地,沾滿塵土的頭髮散落下來,她彎身打算拾起髮簪,隨即注意到落在腳邊,惡魔為她精心挑選的舞台道具。
「趕緊把地上的碎片掃一掃,該死的,養你這拖拖拉拉的散漫東西有何用!」
陰沉的黃臉婦人沒有回應丈夫的羞辱,挑釁似地拖著身子緩緩起身,晦暗的雙眸斜眼瞅了身邊男人幾秒,突然猛地揪住對方的衣襟,不知哪來的蠻力將他往牆上一撞,另一隻手舉起刀子使勁向前刺去。收緊的領巾讓脖子粗大的男子一時無法呼吸,滿臉橫肉的臉龐因驚慌脹得通紅,在扭曲與掙扎中細碎的唾沫沿著嘴角流下。鋒利的刀刃刺入老闆頭頂上方,將他的茶色假髮牢牢固定在牆上,受到過度刺激的中年男子雙腿脫力地跪倒在地,露出帶著豬肝紫色的油膩禿頂。
「如果不是因為咱的廚藝,客人才不會來光顧你噁心的店面,對著你令人作嘔的虛偽笑容陪笑。親愛的,請用你最愛吹噓的謙虛情操想想到底是誰養誰,還有誰才是不會煮菜的廢物。再不練練你的耐心,下次就讓你成為咱家私房肉派的餡料,說不定還是你對這間卑微的小店最大的貢獻。」
老闆娘散落的頭髮垂在臉前,神情看起來有些狂亂,令人無法肯定她是在說笑還是訴諸真心。她舉起清潔女傭剛生下的溫熱雞蛋,在老闆頭頂上單手將蛋打開,滑膩的蛋液落在光滑的頭皮上,黏稠的蛋黃被粗硬的鬍渣勾破,沿著鬚髭自臉邊流下。頭次遭到柔順妻子善意提醒的老闆感到驚恐不安,說不出一句話。接著靜默的人群中傳出一陣爆笑,人聲又漸漸熱絡起來,酒客們似乎對酒館今晚招待的餘興節目感到相當滿意,快活地對這齣家庭荒謬劇發表評論。
「她說得沒錯,老馬林,如果不是對馬林太太的私房羊肉派魂牽夢縈,我早就變成對街那間新酒吧的擁護者啦!」
「讓她喝吧!哎,要是能娶到這麼會做菜的老婆,讓我買整個酒莊給她我都願意,敬老馬林酒館的女王!」
為了感謝馬林太太的精彩的演出,擁護老闆娘的聲音越來越多,甚至有人往她的圍裙裡塞小費。馬林太太對客人熱烈的支持謙卑以對,她盤好頭髮,戴上頭巾,又回到原先安靜拘謹的模樣,到廚房繼續忙碌;另一邊有幾位好心的觀眾前去將老闆拉起身,用充滿酒氣的嘲笑與愚弄噴得他滿臉,開導老馬林欺善怕惡的敏感心靈。此時惡魔狡猾的腳步已悄悄踏出酒館,一臉凝重的科學家則緊跟在後。
「所以說操控人類的情感流動,就是惡魔引誘人心墮落的伎倆。」剛踏上四下無人的午夜河岸,馬歇便為今日的觀察下了結論。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雪萊先生?」
「你感受到酒館老闆娘壓抑的情緒,所以給了她一把刀子,用以執行危險的邪惡計畫,不是嗎?」
「我感受到老闆娘積累的情感需求,因此給予她一抒胸臆的機會。我想那些愉快的酒客都會同意,其中並沒有什麼邪惡的計畫。」
「那只是你今天運氣不佳,沒有達到真正的目的罷了。情感的表達?用刀子?別開玩笑了。」馬歇聲調上揚,語氣有些激動。惡魔的矢口否認與狡辯讓他感到不快,他可沒有那麼容易被魔鬼所愚弄。
「真正的目的?像是什麼呢?」惡魔停下腳步,望向身後的科學家,馬歇迎向菲德里柯的眼神毫不退縮,透露著頑抗的意志。「淒厲的驚叫、扭曲的神情、狂亂的腳步,或是溫熱的鮮血……雪萊先生,這些是否就是你期待看到的東西呢?」惡魔的聲音低沉而誘人,暗示人性中對黑暗的渴求,對深淵的嚮往。
「那是你希望的結果,惡魔。」馬歇的回應毫不動搖,語氣堅定。
「我想你誤會了,雪萊先生,我是在幫助那位女士表達,而沒有期待特定的結果。她要拿那把刀子刺向她先生的假髮,或是他的心臟,我都沒有意見,但我想知道她的情感會引領她到什麼地方,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幫助?你幫了她什麼?她只是在發洩情緒,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等酒館打烊,酒客散盡,她老公指不定照樣對她拳腳相向,甚至在怨憤之下變本加厲。真要幫助她,還不如直接把她老公處理掉,讓她脫離那個只會依賴她的社會渣滓。」
惡魔看向馬歇的神情有些驚訝,在這樣的場合,人們通常能合理認為科學家的激動表現是對於罪惡的輕蔑,展現人類同胞共有的人性價值。然而馬歇真正關心的依然是他的研究:他的首要任務是理清楚惡魔行動的邏輯,而非宣揚慈悲或聲張正義。
「我無意替人類做決定與選擇,」菲德里柯收起輕佻的笑容,神情專注。「我沒有要幫人們解決問題,也不追求如科學論證所能拿到的精確結果。我蒐集人類的生命故事,並不是為了知道故事的結局,情感的抉擇如一門藝術,充滿變化與可能性,沒有一定的方向與答案,而在其中的信念、欲望與執著,才是人性中最美,我最感興趣的部分。」
馬歇仍然無法理解菲德里柯追求的是什麼,不過他確實察覺到惡魔話語背後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思維模式,那是個陌生又凌亂無序的世界,要清晰明辨的理性思維接受那樣的思考方式,彷彿在潔白無菌的實驗室裡放入一窩四處亂竄的臭蟲,讓他本能地反感。但是馬歇追根究柢的決心不允許他在此退縮,他好不容易成功召喚出惡魔,獲得第一手的研究資料,要讓研究有所進展,他勢必得更深入理解惡魔神祕曖昧的內心世界。
「所以剛剛的酒館鬧劇確實地滿足了你的惡魔追求?」沉吟半晌後,馬歇試圖用菲德里柯的話語重新整理目前的情況,卻無法確定自己在說什麼。
「是的,我很愉快,」菲德里柯淺淺一笑。「馬林太太的表現十分有創意,你不覺得嗎?」
回想起酒館內大快人心的情景,以及斑點母雞驚慌拍翅的模樣,馬歇不禁輕笑出聲,緊繃的表情稍稍鬆懈下來。
「那確實挺讓人意外,尤其是最後那顆雞蛋,實在太妙了!」
細雨剛停,薄霧又從河面升起。惡魔與科學家繼續踏上眼前陰暗的道路,腳步逐漸變得輕快,在越發深濃的夜幕之下,兩人的身影慢慢消融在冷霧白色的輕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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