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午夜時分,這是個異常寧靜的夜晚,在白教堂區帕菲特街上度過的百餘個夜晚之中,馬歇頭一次沒有聽見腦內糾纏叫囂的混濁雜音。幽寂的夜色將所有的感官放大,又相互交融在一起:在龍涎香溫和的木質氣味中能聞到燭火的溫暖;動物骸骨乾燥後細緻又粗糙的質感,響著蛀蟲鑽動的細碎回聲;古老書頁翻動的輕微聲響裡,能聞到泛黃紙張散發的墨水香氣;腳步在石地板上移動的清脆回音,拉開了地下室陰冷的儀式空間。
惡魔召喚儀式的準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粉筆取代了難以控制的鹽巴,在地上勾勒出曲折的古老字符;高純度的蜂蠟蠟燭安穩地擺放在逆五芒星符的五個頂點;象徵四大元素的化學物質經過精煉,擺在祭壇上;儀式刀的鋒利刀刃已消毒完畢,隨時可以使用。馬歇踏入召喚圈,沿著順時針方向依序點燃蠟燭,他的思緒澄明清晰,毫不費力地誦唸出召喚咒語,一口拉丁文簡直比在劍橋畢業口試上講得還要標準。馬歇從懷中取小巧的儀式刀,看著滿布傷痕的左手手掌,上一次儀式劃開的傷口還沒完全癒合,讓他不知該從哪裡下手。猶豫了幾秒,馬歇改用左手握住刀柄,深吸了一口氣,朝赤裸的右手掌心劃去。
非慣用手不聽使喚地顫抖,為了穩定住刀刃的走向,馬歇加重了左手的力道,在右手掌心切開了深深的傷口,鮮血頓時沿著裂口湧出。馬歇扶著蒼白的手腕,調整呼吸,輕輕地將手掌轉向,讓血液得以順利滴落在召喚圈內。冷汗浸濕了馬歇的脖頸,科學家試著集中注意力,觀察周遭空氣的細微變化。寂靜無風的地下室裡,燭火如一根根燒紅的細針,筆直地刺向空中,地窖裡的空氣異常冰冷而沉重,突然一陣絢麗的火光竄起,層層烈焰自召喚圈四周冒出,刺眼的火光與濃煙讓馬歇一瞬間失去了方向感,他像頭被槍聲驚動的野鹿,茫然地盯著眼前的光景。
「晚安,尊貴的先生,」風度翩翩的高䠷身影從火焰中探出,迴盪在狹小地窖中的嗓音低沉甘美,任何平淡的話語透過這樣的聲音誦出,都能變成婉轉優美的旋律。
「我是菲德里柯.曼奇涅里,有什麼能為你效勞的嗎?」
眼前的「惡魔」帶著優雅自信的笑容,將黑色的絲質禮帽收到胸前,向呆立在原地的科學家行了個標準的紳士禮。菲德里柯貌似普通的人類男子,如果硬要細究,那英挺的身姿與俊秀的容貌或許遠高於對平庸男子能抱有的期待,他有著溫暖的褐色肌膚,帶著笑意的銳利眼眸如湖水般閃著詭秘的藍綠色澤,眉骨與鼻梁勾勒出典雅深邃的輪廓。惡魔身著藏青色的雙排釦燕尾大衣,腳踩飾有流蘇的赫森長統靴,無可挑剔的潔白襯衫在胸口處整理出漂亮的摺子,無不展示服裝主人對於衣著的品味與講究,不過覆蓋在額前的深色鬈髮以及對於服裝剪裁樣式的選擇,看起來更像這個世紀初流行的風格。
「成功了?這次的召喚……成功了?」馬歇試圖出聲喚回自己的意識,隨著破碎的字句吐出,他的思緒逐漸返回軌道。「可是成功的關鍵是什麼?是時辰、溫度、繪製魔法陣的原料,還是咒語頌唱的流暢度?」令人躁動不安的不協調感攀附在馬歇的思緒周邊,他試著釐清這股混亂感受的來源,經過多次失敗後,召喚成功的原因確實值得探討,可是這並非讓他煩心的問題所在。終於,他轉向了使他內心焦灼不安的真正源頭。
「還有你,」科學家伸出食指,無理地指向惡魔。「外表幾乎與常人無異,說著社交場合特有的迂迴造作的話語……,你真的是惡魔?」
在陰森潮濕的地窖裡處理令人作嘔的肉塊與屍骸,在詭譎的儀式中奉獻溫熱的鮮血,無不是為了取悅黑暗與地獄的主人,讓它現身於這卑微狹小的陋室,如今辛苦數月的研究成果終於有了回報,馬歇卻感受到失望與背叛:這個結果跟科學家的預期相差太遠了,讓他不禁懷疑過程中是否出了什麼差錯。如果不是因為眼前的「東西」從火焰中憑空冒出,馬歇怎麼都不會把它跟令人畏懼反感,猥瑣鄙陋的惡魔聯想在一起。菲德里柯帶著貴族般的從容與自信,嗓音內斂而富有磁性,無論外貌或舉止都讓人聯想到完美的紳士形象──那種令馬歇極為排斥的上流氣味,但他不得不承認,菲德里柯確實有令人想一探究竟的神祕魅力,就這方面來說,眼前的存在或許比傳統形象的惡魔更加危險。
面對科學家唐突的質問,惡魔報以淺淺一笑,他走近馬歇,牽起對方的手拉到胸前,深邃的眼眸望進那雙因驚慌而睜大的灰藍色眼睛。「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許多疑問,但在話題繼續之前──」惡魔往馬歇的手指親暱地捏了一下。「告訴我,你的名字。」
「契、契約的內容還是換個地方再談吧。」雙方距離近到馬歇幾乎能感受到惡魔輕吐的氣息,他胸口一緊,反射性地抽回右手,轉過身試圖掩飾發燙的雙頰,不料惡魔又伸手拉住他的手腕,這回更加篤定地緊緊握住,手腕處傳來的觸感與力道讓馬歇倒抽了一口氣。
「等一下,你的手還在流血呢,還是先處理一下傷口吧。」
不知是魔鬼暗中下了咒語,又或是先前莽撞的動作加深了傷口的刺痛感,馬歇的右手彷彿失了力,只能任由惡魔擺弄。菲德里柯抽出手帕,熟練地替馬歇清理傷口。
惡魔的柔聲勸告令科學家感到越發困惑,提出關心與勸慰不像是惡魔該有的行為,或許這正是他們用以迷惑人心的伎倆。人心最脆弱的時刻,就是惡魔趁虛而入之時。科學家在心裡盤算著他所知道的惡魔知識,靜下心來分析,菲德里柯與人類無異的外表,看似無害的舉止,與惡魔的算計並無矛盾。擁有與人類相似的外貌特徵、並且展現出人性中最軟弱的情感,人們面對這樣的存在自然會放下戒心,輕易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也難怪狡詐的惡魔會以這種形象現身。
看來實際召喚惡魔,確實能幫助對惡魔研究有更深刻的理解。疼痛的掌心在惡魔溫柔的觸碰下逐漸放鬆下來,馬歇找到令他滿意的初步結論,稍稍提振了精神,此時菲德里柯已包紮好傷口,馬歇終於取回右手的掌控權,也找回了思緒中的冷靜與清晰,他提醒自己必須重新繃緊神經,更加謹慎地面對眼前的惡魔。
「跟我來。」
馬歇背過身,踩著堅定的步伐。或許惡魔總能勾起人們內心中最深沉、最無法攤在陽光下展示的情感,見到菲德里柯讓馬歇更加確信這樣的假設,不過對於理性的科學家來說,看似亂無章法的情感依然是可被觀測的客觀標的,只要對自身有足夠清晰的理解,他相信自己的意志力不會輕易被惡魔所迷惑。馬歇再次告誡自己:無論長得多像人類,這傢伙終究是惡魔。
***
書房的煤油燈亮起,壁爐裡的煤炭還沒完全冷卻,透著暗紅色的微光。馬歇把堆在角落的書本與紙張移到另一層高高疊起的書塔之上,拉出藏在底下的椅子,挪到壁爐旁的茶几前,勉強布置出能容納兩個人的談話空間。茶几上散落著從報紙與期刊上剪下的紙張與手寫的便籤,另一張大桌上堆放著令人眼花撩亂的科學儀器,桌腳的木箱裡塞著用棉布包裹的玻璃器皿,從這雜亂無章的室內擺設來看,不難想像這個房間並非馬歇家的小女僕被允許的涉足之地。
「埃默爾.雪萊,」馬歇在桌邊坐下,正對菲德里柯,審視的眼光緊盯著眼前的惡魔。「這是我的名字。」
「那麼,雪萊先生,你帶著什麼欲求召喚我出來呢?」惡魔的嗓音低沉而危險,勾勒出人們內心最虛幻的渴求。「財富、智慧、權柄,抑或所憎之人的消亡……,任何你渴望的事物,我都能替你實現。」
「讓我研究你,惡魔。」馬歇毫不遲疑地回道。「我的目標是透過科學的方法做惡魔研究,我需要你做為我的研究素材,配合我進行研究。」
菲德里柯毫無破綻的神祕笑容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愣了一下,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要求。馬歇的願望並非單純對於知識的渴望,畢竟如果人追求的僅只是知識,大可直接要求真理在眼前一次展現,一如我們的老朋友浮士德。但馬歇的要求中隱含了更多人類對自身判斷力的自信與狂妄,他要的不是知識本身,而是期望透過驗證的過程檢視真理的意涵。菲德里柯直起上身,首度露出了打從心底的愉快微笑,透露出他對眼前契約者燃起的興趣。
惡魔曖昧的表情變化讓馬歇緊張了起來,他看不懂那份笑容的意涵,但他可以辨認菲德里柯愣住時透露的訝異,他提出的顯然不是惡魔契約中常見的要求,如果錯過這次的機會,馬歇可不確定下次能否有同樣的好運再次召喚出惡魔,這是場交易,可惜他並沒有太多成功的談判經驗。
「我是認真的,如果可以讓研究繼續進行下去,就算用靈魂交換我也在所不惜。」
馬歇在腦中努力思索能跟惡魔交易的籌碼,從他對於惡魔的有限知識裡,靈魂似乎是最有價值的東西,但靈魂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對科學家依然是個謎,他不確定這樣的條件是否足夠有誠意,可是除此之外,他幾乎一無所有。
「還是你想要我的壽命?我身上沒什麼錢,所以如果你想要的是物質類的──」
「你可以研究我,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靈魂、錢財或是壽命。」惡魔打斷馬歇不安的自言自語,面對科學家的慌亂與困惑,菲德里柯輕笑出聲,他站起身,靠近侷促的科學家。
「我要的是從你嘴裡親口說出的,你的生命故事。」惡魔的氣息落在馬歇的耳邊,勾起記憶角落最不堪的回憶。「無論是光榮的功勳、懊悔的眼淚、折磨與屈辱、隱匿的罪惡,或早已在幽暗的角落被遺忘的瘡疤,一點不漏地,你將親自揭開它。」
惡魔的話語裡有著某種令人迷惑又致命的吸引力,彷彿面臨深淵之時,同時升起的對於死亡的恐懼以及縱身而下衝動渴望。或許馬歇的人生故事說不上乾乾淨淨,能毫無顧忌的攤在大眾的眼下檢視,但是對於自己的內心,他始終誠實無欺,就算是那最幽微、最醜惡的心思,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他能毫不留情地檢視自己的內心,或許對惡魔坦白也不會是件難事。馬歇拉回徜徉的思緒,下定決心回覆惡魔的邀請。
「成交。」馬歇站起身,對菲德里柯伸出手。「之後的研究就請你配合了,惡魔。」
「這是我的榮幸,雪萊先生。」
菲德里柯回握住馬歇伸出的手,這份契約不僅僅是科學家對真裡的探求,也是惡魔對人性的探索。這整個夜晚,躲在帕菲特街上暗影裡的陌生雜音都變得寂靜無聲,沒有再出現。
ns3.128.94.15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