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歇踩著急促的腳步步下樓梯,把蠑螈之腳酒吧的二樓包廂遠遠拋在身後。他的委託工作順利完成,獲得了不錯的報酬,還接到了一份新案子,這將大大加速他還錢給沃特斯家的進度。經濟壓力雖不能立即解決,至少一切平穩進展,沒有任何事值得擔憂──除了依據《藥房法》的規定,沒有執照的他不得販售藥品。不過東倫敦的港邊吸毒者眾多,鴉片館林立,想必不會有人在乎一位隨處可見、染上毒癮的墮落女子,更遑論探究她的藥品來源。
此時讓馬歇心煩意亂的並非接受委託帶來的風險。科德威爾太太卑微的話語、扭曲的音調與急切的語氣,狡詐地穿過思緒間隙,強行跳入科學家的腦海,令他感到煩躁不安。馬歇不習慣面對他人的情緒發洩,那赤裸的軟弱令他不齒、毫無章法的埋怨讓他不耐,最終無力的悲嘆更令他感到厭惡。在科德威爾激動的情緒宣洩中,理智的光輝黯淡,邏輯的清晰被掩埋。透過科學家犀利的目光,事實永遠如清澈的河水般單純而通透,但躁動不安的女子無法領悟真理的本質,反而往混濁的汙泥中挖掘救贖。
在馬歇答應接受新委託後,科德威爾黯淡枯槁的面容瞬間亮了起來,她激動地握住馬歇的手,欣喜的眼神彷彿辨認出了慈愛的天主。於此同時,一股詭異的違和感自馬歇腹側升起,轉換成令人作嘔的不適感受。科德威爾的卑微與軟弱,將馬歇強行放上了不可質疑的神聖位置,但馬歇深知自己絕非博愛的救世主──他冷漠、自負且仇視社會。而科德威爾在他身上探尋救贖的目光,只讓他感到噁心。難道這位命運多舛的婦人看不出來,新的委託內容對她的處境毫無幫助?這位出身良好,備受父母呵護與丈夫悉心關愛的女士,對於如此清楚的謬誤,難道沒有絲毫的判斷力?
焦躁浮動的思緒讓馬歇感到口乾舌燥,準備踏出酒吧的步伐折了回來。他很慶幸滿桌的冷菜能把科德威爾滯留在樓上一段時間,讓他有餘裕到吧檯前點杯飲料,舒緩煩悶惱怒的神經。酒館內的人流比先前熱絡了些,獨臂老闆娘已從假寐中回過神,她拿著半顆爛掉的檸檬,抵著吧檯上的銅製邊飾使勁摩擦。馬歇第一次來到蠑螈之腳酒吧的那晚,正是被吧檯上不明所以的紋飾所勾住絆倒,在他看來,與其費心地擦拭保養,那華而不實的花俏邊飾更應該被擊碎並磨平。不過他很快打消了提出這項務實建議的念頭,打算當個稱職的顧客,普通地點杯飲料。不料才一抬手,他的手腕便被猛地抓住,拉到了身後。
不知是遭了什麼詛咒,每當馬歇靠近蠑螈之腳的吧檯,總要被扯拽一番。他驚愕地望向身旁那位無禮的男子,視線與菲德里柯銳利的目光對上。惡魔眉毛一挑,馬歇便把衝到嘴邊的疑問吞回肚裡,但吧檯邊的細小騷動沒能逃過老闆娘敏銳的黑眼,她將歪斜的頸子扭了過來,懷疑地看著眼前的客人。
「哎呀,這不是雪萊先生嗎?抱歉抱歉,你突然靠近,我還以為是扒手呢!」
菲德里柯佯裝出的輕快語調讓馬歇一時摸不著頭緒,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從身後抓住他的那隻手此時正緩緩從手腕往下滑,接著緊緊扣住他的手指。一陣緊繃的麻痺感從背脊蔓延至後頸,馬歇屏住了氣息,他知道此刻並非輕舉妄動的時機。
「我們店裡不允許有小偷,我馬上替這位先生搜身。」老闆娘掀開寬大的扁嘴,從喉嚨深處發出黏膩的呼嚕聲,黑溜溜的眼珠上下轉動,細細打量著馬歇。
「沒這個必要,薩拉曼太太,雪萊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只是想跟我開個玩笑,是我太激動了。他絕對不是需要懷疑的對象,這點我能以人格擔保。」
菲德里柯對薩拉曼太太露出抱歉的微笑,他向前踩了一步,將馬歇擋在身後。見菲德里柯這般堅持,老闆娘便自討沒趣地聳了聳肩,回過頭繼續擦飾她寶貝的銅製紋飾。馬歇隨即感到手掌上的壓力鬆開,他跟著菲德里柯的腳步,默默走出店門。
儘管已離開酒館,老闆娘狡猾的黑眼彷彿依然黏在馬歇身後,讓他頭皮發麻、不敢作聲,直到惡魔轉身彎進一條小巷,他才逐漸回過神,思考起先前的場景。菲德里柯寬大的手掌覆蓋住他的掌心時,羔羊皮手套摩擦上指腹的細膩質感,帶給馬歇一股莫名的既視感。不只是觸感,那一刻的光線、氣味與溫度營造出的氛圍,都讓他恍惚間覺得,這一切並非初次經歷,如同他第一次踏入蠑螈之腳的那天。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雪萊先生,但是你毫不掩飾的手掌實在太過顯眼,」在四下無人的窄巷裡,菲德里柯終於回過身向馬歇解釋。「你手掌上的傷疤──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是惡魔交易留下的痕跡。如果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還是戴著手套出門比較好。」
「內行人是指……?」
「就是熟悉惡魔交易的內行人。」
菲德里柯對馬歇淺淺一笑,似乎無意進一步解釋。馬歇這才注意到菲德里柯的穿著跟平時略顯不同,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見到惡魔。菲德里柯身著一襲黑色的晨間禮服,搭配深灰色的素面背心,墨綠色的緞面暗紋領結纏在頸間,神情平靜而凝鍊,比夜間給人的印象更顯沉穩素雅。他手裡捧著一束顏色樸素、散發著清香的鮮花,彷彿正要前往某個重要的聚會。
「總而言之,如果不希望被那些鑽研黑魔法的傢伙盯上,下次記得小心一點。」菲德里柯輕觸帽簷,對馬歇點了點頭,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我能跟你聊聊嗎?」
話才出口,馬歇立刻就對自己唐突的要求感到後悔。菲德里柯明顯有事在身,或許正準備前往重要的會面,酒館的意外已經耽誤了他的時間,現在又莽撞地把他攔住,無疑是相當失禮的行為。馬歇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思緒已開始失序,他還沒完全從科德威爾帶來的煩躁,以及酒館吧檯前的驚嚇中回復過來。另一方面,科學家毫無節制的好奇心又被菲德里柯的樣態勾起,他想知道惡魔打算前往何處,又有什麼目的。所有的念頭混雜地糾結在一塊,匯集成一句沒頭沒尾的問句,從他嘴裡拋出。
「我正準備搭火車去里奇蒙,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一起來。」
菲德里柯對馬歇的要求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便恢復他一貫的從容優雅,大方地邀請馬歇一起同行。得到惡魔的允諾讓馬歇鬆了一口氣,他爽快地接受邀請,匆匆跟上菲德里柯的腳步。
前往市郊的火車上乘客不多,在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裡,馬歇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對惡魔提出疑問,但眼看已經轉了一班車,他的的思緒依然卡在腦中,字斟句酌地不知如何開口。菲德里柯只是不及不忙地望著窗外,那束淡雅的鮮花靠在他的臂彎,嬌嫩的花瓣隨著車身起伏輕輕顫動。他並不急於知道馬歇要說什麼,又或許他正沉浸於魔鬼深沉莫測的思慮之中,茫然盯著遠方轉瞬即逝的風景,遺忘了周遭的環境。馬歇總覺得今天菲德里柯給人的感覺比平時更加安靜且孤獨。
馬歇仍記得與惡魔首次出遊的那晚,菲德里柯提及他對於情感如何引領人們做出選擇有著深切的關注。他蒐集生命故事,為的是探究由情感衍伸的欲望、信念與執著,在人類生命經歷中扮演的角色。馬歇當時無法明白菲德里柯究竟在追求什麼,在聽過科德威爾太太激情的生命告白之後,他更是難以理解,為什麼菲德里柯會對人類混亂、盲目、脆弱又痴狂的生命故事感到興趣。待在狹小的包廂內,被迫聽完科德威爾的生命旅程,對馬歇來說無疑是場折磨。可是正因如此,他對菲德里柯的想法感到好奇,他想知道這位惡魔會如何看待這則故事,而對於科德威爾太太在故事末尾拋出的疑問,菲德里柯又會作何回應?
「你對酒精與藥物成癮有什麼看法?」第二班火車剛啟程不久,馬歇終於選定話題的切入點,打破漫長的靜默。「我的意思是,對以欲望為糧食的惡魔而言,人類的成癮症狀,以及對成癮物質的執著,應該是你們樂見的結果?」
「欲望之所以能成為惡魔的糧食,在於其跟生命力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聯繫。」從菲德里柯淡然的神態來看,科學家的話題似乎未能引起惡魔的興致,不過他依舊善盡職責,仔細回答契約者的疑問。「欲望能助長人類的執著,支持他們求生與自我發展的本能。從基本的食欲、色慾,到追求他人的認可,或是對物質與精神體驗的渴望,這些欲望都是驅動生命的重要力量。然而,酒精及藥物成癮常會削弱人類的基礎欲望,他們首先會失去對食物與睡眠的需求,嚴重時甚至會脫離社會、自我放棄,而喪失關鍵的生命力。相較於人類對成癮物質的渴望,原始的欲求所產生的能量要強大許多。對於偏好吸收人們恐懼與絕望情感的惡魔來說,或許他們會樂於把人類推往自我毀滅的境地。但本質上,引誘人們耽溺於藥物,並不會給惡魔帶來更多好處。」
「沒有好處卻仍持續攝取,惡魔跟人類的行為模式也許意外地相似。」
「是的,跟人類一樣,惡魔對『食物』的偏好也各有不同。」
草草下了空泛的結論後,對話再度陷入了沉默。馬歇本來想藉由延伸話題,進而提到科德威爾,並詢問菲德里柯的看法,卻不知怎麼地將對話聊到了死胡同。平時他與菲德里柯的談話內容,無不圍繞著惡魔研究的主題。討論研究時,科學家總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可是一旦話題偏離契約的範疇,他在菲德里柯面前便會瞬間噤聲,用淡漠與疏離掩飾內心的尷尬。與科德威爾間的問題畢竟屬於馬歇的私人事務,更令他難以向惡魔啟齒。
正當馬歇游移不定時,菲德里柯調整了姿勢,將靠向窗邊的身體轉向他,並稍稍挪動了花束的角度。惡魔看向馬歇的雙眸微微瞇起,看起來若有所思。當臉上不帶笑意時,菲德里柯嚴肅而高雅神態不免讓人感到有些侷促,而他接下來拋出的問題,更讓馬歇心跳漏了一拍:
「你剛從酒吧二樓下來時,神情似乎有些慌亂。發生什麼事了嗎,雪萊先生?」
自己的狀態被惡魔的觀察敏銳地捕捉,令馬歇有些不自在。他沒想到早在下樓時,菲德里柯就已注意到他,反觀自己卻完全沒有察覺對方的存在,這讓他略感窘迫。但另一方面馬歇也暗自慶幸,惡魔的提問替他解決了不知該如何開啟的話題。既然對方先提起,馬歇也不再需要退縮。順著菲德里柯的詢問,馬歇向他解釋了酒館內的面談經過、聊到了科德威爾太太的告白,並詢問菲德里柯,如果是他,會怎麼看待這則故事。
「科德威爾太太最後提出的委託內容顯然無法解決她目前的處境,即便拿到了高純度的古柯鹼,攝取更高的劑量以緩解症狀,也不能幫助她如願回到父母身邊,這只會加深她對藥物的依賴,可是她卻更願意相信這樣的選擇能幫助她達成目標。這就是人類在情緒的驅動下做出的選擇。惡魔,聽了這樣的故事,你從中獲得了什麼?」
「依你的看法,科德威爾太太的目標就是回到父母身邊?」菲德里柯沒有直接回應馬歇的疑問,反倒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她確實是這麼說的。她希望藉由藥酒控制症狀,並回到父母身邊。」
「如果只是希望跟父母待在一起,她現在就可以回去。她的父母從來沒有拒絕過她,不是嗎?」
「她留在家裡會給家人帶來痛苦,所以她才選擇離開他們。」馬歇對菲德里柯糾纏不休的提問感到愈發疑惑,這麼明顯的因果關係,對方怎麼可能無法理解?科學家不禁懷疑起惡魔的同理能力。
「根據她的說法,科德威爾太太選擇離開,是為了不讓父母受苦。但即使有痛苦又如何?父母甘願承受不就好了嗎?與她的夫家不同,她的娘家並不會因為她酒癮纏身而拒絕她。正如科德威爾太太願意不眠不休地照顧病危的孩子與丈夫,她父母對她的付出,理應也無怨無悔、甘之如飴。那麼為什麼相同的角色轉移到自己父母身上時,她就無法用同樣的心態思考了呢?」
「因為她不想讓父母受苦……?你到底想說什麼,惡魔?」在魔鬼的詭辯之下,馬歇驚覺自己不知不覺站到了替科德威爾辯護的角色,感到困窘的同時,又不自覺被惡魔奇異的思考模式深深吸引。他越來越想知道,站在菲德里柯的角度,他會如何面對科德威爾太太。
「只要能為所愛的人付出,並非所有人都渴求逃離苦難。」菲德里柯嘆了口氣,言語間透露出隱微的悵然。「也許留在父母身邊,真正無法承受的人不是她的父母,而是科德威爾太太自己。」
「那麼對於科德威爾太太最後提出的問題,你又會怎麼回答?」
「雪萊先生,我跟你說過,我無意替人們做出選擇,更不會幫他們解決問題。我做的僅僅是觀察情感如何引領人類自身的抉擇。不過如果是我的話,或許會進一步詢問她為什麼不願意待在父母身邊。我要聽的,不是她如何避免帶給父母痛苦,而是如果繼續留在父母身邊,她害怕的究竟是什麼?」
馬歇皺起眉頭,陷入沉思。惡魔沒有定論的結語讓科學家感到十分不適應。從清楚的前提推導出明確的結果,是馬歇一貫的思考方式。像這樣在一個接著一個、看似永無止盡的問題內兜圈子,不免快速耗損他的耐心,質疑這終將毫無意義。誰能夠肯定探究虛無飄渺的情感問題,對於事情本身能帶來任何助益?儘管解決問題並非菲德里柯的目標,但是馬歇同時又彷彿能預見,惡魔嘗試深掘的方向,或許正一步步逼近問題的核心,只是在到達盡頭以前,沒有人知道會獲得什麼結果。
脫離清晰思辨的穩定軌道令馬歇抗拒,卻又不禁為菲德里柯探索的人性深處感到著迷。惡魔勾起了科學家的貪婪,馬歇渴望探索更多,他要知道循著這條魔鬼指引的路徑走下去,最終能揭露什麼樣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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