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營業至深夜的酒吧也準備打烊,街道上的火光逐一熄滅。在步入深秋的時節,倫敦夜晚的大街小巷中,就屬帕摩爾街上林立的高大豪宅最為陰森。這一帶是西倫敦最繁華的街區,然而熱鬧的社交季一結束,那些時髦的名流貴族便紛紛回到鄉下的莊園宅第,或到國外去享受陽光與海灘,獨留空蕩蕩的大宅佇立在寂寥的街邊。川流不息的馬車消失在大道上,只剩偶爾幾個拎著布包的流浪漢經過,對孤寂的豪宅撇了同情的一眼,才繼續走過荒涼的大街,迷失在城市的荒原之中。
「我以為你不能擅自闖入私人住宅,惡魔。」馬歇在街道的陰影中壓低聲音,遲疑地向菲德里柯探問。
「別緊張,我能開門就代表這個家裡沒人。像這樣空蕩蕩的屋子就跟森林野地沒有兩樣,廢棄的房屋可不能說是私人住宅。」菲德里柯語調輕快,隨著夜色漸深,惡魔的精神似乎越來越好。
離開河岸酒館後,馬歇跟著菲德里柯在城市的街邊巷尾又晃了將近一個時辰,踩著布滿水坑的濕滑路面,從東倫敦的陋巷一路走到西區華美的拱廊商店街,魔鬼的腳步才終於停在帕摩爾街上一間陌生大宅的後門。厚重的門鎖在惡魔的魔法下毫無用武之地,菲德里柯推開門,邁開大步越過漆黑的走廊,彷彿在自家走動般從容自在。在這所謂的廢棄房屋裡,大理石雕塑被防塵布仔細裹住,地毯捲起靠在角落,牆上的油畫被取下,整齊地收納在倉庫,加上大門上三道繁複的門鎖,顯然是經過精心整理並受到保護的宅邸。菲德里柯對私人住宅的定義令馬歇感到費解,他煩心地意識到為了增加研究紀錄的精確度,以後還必須先核對惡魔對詞彙的理解,是否與常人的定義相同。
進入起居室後,菲德里柯將檀木手杖的尖端往地上輕輕一叩,厚重的窗簾瞬間向左右展開,豎立在牆邊的地毯撲倒在地,穿過靈巧閃開的笨重木製家具,將自己平整地鋪開,空蕩蕩的壁爐也無視自然法則,從冰冷的石板間升起一團火焰,替寂寥的空房帶來久違的溫暖。待一切布置好,惡魔便像一位盡責的管家,來到門口邀請他尊貴的客人入內,但敞開的窗簾引起了馬歇的顧慮,為了確保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將科學家平安送出宅邸,惡魔只好遺憾地謝絕月色的陪伴,再次把窗簾拉上,將房間裹入靜謐的墨色之中。
「你總是像這樣擅自闖入無人的宅邸嗎?惡魔也需要找尋過夜的地方?」馬歇皺起眉頭,突然覺得菲德里柯有點像流浪漢。
「不是這樣的,雪萊先生,」面對對於任何細節都如此較真的科學家,菲德里柯不禁笑了出來。「我只是想說你似乎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在這裡或許會讓你放鬆一點。你感覺好一點了嗎?」
「很好、很好,完全沒事!」
菲德里柯剛向馬歇走了幾步,馬歇便趕緊抬起雙手,發出誇張的高亢聲調。雖然他不認為擅闖民宅是讓人放鬆的好辦法,甚至懷疑這是否是惡魔的陷阱,但他現在「必須」表現得精神抖擻,免得惡魔進一步的關心。
馬歇古怪的亢奮的語調似乎成功讓菲德里柯相信他已恢復精神,惡魔沒有進一步往前,只是抬手示意對方入座。家具高大的輪廓匍匐在暗影之中,精緻的雕花與油彩被夜色吞沒,令人遺忘自己是身處在文明的宅邸,抑或漆黑的原始森林。撇除法律問題不談,這間寬敞的客廳確實比酒吧的環境要好些,馬歇不用跟惡魔坐得太靠近,兩人在壁爐兩側各挑了張扶手椅坐下,在爐火搖曳的昏暗光芒中,菲德里柯英俊的面容也不至於那麼令人無法直視。不過這過於寧靜的環境讓馬歇有些拘謹,任何的輕舉妄動都會被安靜的空氣捕捉,說話的聲音被不自然地放大,似乎不屬於自己,讓他字斟句酌,不知該如何開口。眼前的惡魔卻對這漫長的沉默絲毫不著急,只是靜靜坐在暗中等待。
「呃……我該怎麼開始?」馬歇覺得自己肯定問了所有契約者中,菲德里柯聽過最愚蠢的問題。
「你想怎麼開始都可以,我不介意。」
「我、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有想法,我又沒有過──」
「第一次總會比較緊張,之後就會習慣了,」菲德里柯瞇起眼,嘴角勾起似有若無的笑意。「沒關係的,放鬆點,雪萊先生,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
馬歇對惡魔模稜兩可的應答感到惱火,他要履行契約的義務,只需要一個指令,一個明確的要求,而不是處在黑暗中聽這些引人遐想的曖昧回答,他甚至快搞不清楚他們討論的主題是什麼。
「告訴我你想聽什麼故事!不然我沒什麼好說的,我可不認為這乏味的二十九個年頭中能找出令惡魔感興趣的精采事蹟。」
「那麼先談談你的家庭吧?從出身開始講起應該比較容易著手。」
如此毫無創意的提議讓馬歇感到一陣無力,他以為需要某種更晦暗,並帶著罪惡、羞恥與不堪的故事才能引起惡魔的興趣,早知道只要像流水帳一樣從頭開始講就可以,他就不需要尷尬地拋出愚蠢的疑問。但菲德里柯的回答也的確讓馬歇鬆了一口氣,或許與魔鬼交易比他想像中更加容易。
「我被舅舅收養並撫養長大,除了舅舅、舅媽與我姊以外,家裡原本還有一位表哥跟一位表姊,但是我們年齡相差十多歲,在我上學前他們就離家了,幾乎沒有過接觸。」
馬歇靜了下來,拾起記憶中的零碎片段,逐一將其組織成言語。
「我童年唯一的玩伴是大我五歲的姊姊──弗羅娜,她是個蠻橫霸道的活潑女孩,特別喜歡捉弄我,我們小時候經常打架,但她對我也十分照顧。兒時的弗羅娜有著如領導者般的勇氣與榮譽心,是最值得信賴的夥伴,在我眼中她比頑固守舊、不知變通的舅舅跟舅媽更值得尊敬。跟精力旺盛的她在野地冒險從來不會無聊,我們會在野外蒐集各種花草、果實與小蟲子帶回家研究,拿給我們的家庭教師詢問,她不見得認識那些東西,但總會去查找百科圖鑑,盡可能替我們回答。某次我們帶回來的腐爛貓屍把家庭教師嚇得不知所措,跑去找舅媽商談,自此之後弗羅娜就被禁止外出採集與繼續上課。
「舅舅跟舅媽很討厭弗羅娜,那股厭惡之情如孩童一般純粹且毫不講理,似乎不該出自成年人身上。我長大之後才漸漸聽懂那些輕慢的辱罵,有某部分來自他們瞧不起我的生父母,另一部份則來自他們對女孩端莊賢淑品行的期待,兒時的弗羅娜活潑好動又伶牙俐齒,喜歡探險與挑戰,絲毫不符合他們對理想女孩的標準。他們禁止弗羅娜上課與外出,幾乎等同於逼迫我痛恨學習,還好在保母的掩護下,我們偶爾能找到機會偷溜出門採集與玩耍。直到某次舅媽到洗衣房巡視,發現弗羅娜裙襬上乾掉的泥巴,才不小心露出破綻。
「雖然我們是共謀,但所有的毒打與責罰還是由弗羅娜一人承擔,在在挑戰兒時的我心中最重視的忠誠。自那個時候開始,對舅舅家的頑強怨恨便逐漸在我心中累積,每次無法替弗羅娜分擔的痛苦,都會轉換成帶著毒素的恨意。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無時不刻都在接受舅舅家的供給,以及弗羅娜慷慨的善意,幼小心靈中感受到的情緒是如此真實又自然,放在客觀處境時卻有著讓人困惑的矛盾,令我不知該如何承受,我開始不確定該以什麼態度面對舅舅、舅媽與弗羅娜。
「儘管我小時候心中冒出的任何一點頑抗的心思或殘忍的幻想,全都是由舅舅與舅媽引起的,他們依然認定弗羅娜帶給我了某種負面、卑劣的影響。最終,他們把我送到了寄宿學校,成功把我跟弗羅娜兩人隔離開來。在寄宿學校充滿高壓與羞辱的封閉環境中,跟所有的學生一樣,能在假期中返家是我當時最大的安慰,我期待可以與弗羅娜重聚,跟她分享哲學期刊上的新發現,並聽她暢談日常生活荒謬的人事物,如何在她敏銳的觀察下如喜劇一般開展,或許也能稍微減輕她在舅舅家受到的壓抑與不滿。無論如何,只要有弗羅娜在,我就能忍受與舅舅和舅媽共處的不耐。
「弗羅娜在家中沒有人管,也無事可做。因為舅舅不願意出錢讓她學習,她便自己跑去教會開設的慈善學校,事情敗露後她被舅媽拖回家,責罵她不該讓人看到與貧民混在一起;她希望可以去找工作,舅媽也用不體面的理由回絕了。某次我放假從學校回到家,四處找不到弗羅娜,家裡的人才告訴我母親已經把她接走,舅媽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聯絡上我那失聯已久的母親,把弗羅娜塞給她照顧,終於擺脫了讓他們感到棘手的眼中釘。那次的假期特別難熬,我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恐懼與茫然頭一次籠罩心頭,遭到背叛的困惑與不安啃食我的心靈,我彷彿在一夜間成了孤兒。毫無預警下弗羅娜就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對當時年幼無助的我來說,那次分開等同於永別。在舅舅他們看來,從此斷絕跟弗羅娜的關係對我是好事,他們宣稱不知道母親的下落,我便與弗羅娜失聯了。
「回到舅舅家對我來說變得毫無意義,畢竟我唯一視為家人的存在已經離開。逐漸習慣寄宿學校的生活以後,學校反而成為寧靜的避風港,我開始在假期時找藉口留在學校,越來越少回舅舅家。到我從中學畢業,計畫到大學繼續進修時,弗羅娜再次聯絡上我。我很高興能與她重聚,時隔多年,我們都改變了許多,她性格依然活潑、敏銳且愛好嘲諷,不過其中也隱含著令我感到陌生的東西,某種破碎又深沉的氣息,我感受到我們之間隱而不現的隔閡,那不完全來自於她,也來自於我。這幾年我們兩人的境遇完全不同,我在一成不變的校園環境學習,而她已開始工作,並肩負起照顧母親的責任,跟著寡婦母親在社會上求生,看盡世間冷暖。我不可能理解她的經歷,她也無法獲得我享有的舒適生活,弗羅娜對我一如以往的輕鬆態度開始顯得不自然,像是刻意的隱藏與掩飾,我們似乎再也無法回到兒時那般親密。」
馬歇停頓下來,壁爐的火光在他的眼底閃爍,空氣冰冷的觸感悄悄滲透進肌膚,他回過神,遠方的教堂鐘聲傳來,昭告時間的無聲流逝。馬歇沒料到自己會一口氣說這麼多,他不曾向任何人明言過他對沃特斯家的恨意,以及對弗羅娜摻雜著敬愛與罪惡感的複雜情感。在寧謐的黑暗之中,他看不到菲德裡科的神情,對方不曾出聲打斷他,也沒有給予任何評價。馬歇彷彿在自言自語,又或在黑暗在告解室裡懺悔,只不過惡魔無法赦免他,也不會要求他贖罪。在惡魔的眼裡,世界並沒有善惡之分。
「我與家人的關係差不多就這樣,之後就沒發生太大的變化。」
「你的生父母呢?你見過他們嗎?」
「沒有,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母親也在生下我後就離開舅舅家,我沒見過他們。」話語剛落,馬歇突然感到右手掌心上,惡魔召喚儀式時留下的傷疤刺痛了一下。
「但你母親還活著是吧,她跟著你姊姊住在一起,但你從沒想過要見她?」
「不,在我出生後她就跟我的人生毫無交集,跟陌生人並無不同,我沒有理由要見她。」
手上疤痕的刺痛逐漸轉為灼熱,馬歇的指尖開始發麻,冷汗從額頭冒出,他深吸了一口氣,希望可以緩解掌心的不適,但沒能隱藏住顫抖的氣息,在深夜的靜默下,他的一舉一動都清晰地被捕進夜幕編織的網羅之中。
「怎麼了?你哪裡感到不舒服嗎,雪萊先生?」菲德里柯上身前傾,爐火照亮了他的下顎,但馬歇依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沒什麼大礙……」馬歇躊躇著,他不喜歡引起過多關注,但如果手上傷疤傳來的疼痛跟契約有關,為了他的惡魔研究,他需要知道這個現象所代表的意義,而菲德里柯或許能替他解答。如果現在對惡魔撒謊隱瞞,就會失去找到真相的時機,他不能讓這個機會白白流逝。「只是我……右手上的疤突然有點刺痛,你知道這是什麼現象嗎,惡魔?」
惡魔召喚儀式留下的傷口,在訂下惡魔契約的那晚就神奇地迅速癒合,菲德里柯當時跟馬歇解釋,那是惡魔契約生效的象徵,雖然傷口癒合,但是傷疤會永遠留下,作為惡魔契約的見證。只要有疤痕作為證明,立約雙方就無法逃避契約責任。
「惡魔契約的傷疤?啊,原來是這樣。」菲德里柯似乎鬆了一口氣,關切的語氣和緩下來。「不需要擔心,刺痛感很快會過去的。我跟你提過,為了確保契約被履行,不會任意遭到破壞,惡魔契約的魔法效力獨立於立約雙方,也就是說我不得拒絕配合你的惡魔研究,你也不能在敘述生命故事時說謊。一旦有人違反契約內容,契約的魔法就會施以懲處。之所以你的掌心感到刺痛,是因為你對過去的敘述與事實情況有出入,但由於你不是刻意說謊,只是有所誤解導致說出錯誤資訊,不至於遭到嚴重的處罰,只是藉由傷疤的疼痛稍微提醒一下。」
「你說我有誤解?那麼如果意圖說謊,又會是什麼結果?」
「違反契約的結果每個人都不一樣,可能是肉體或精神上的疾病與痛苦,也可能是在周遭發生異相與厄運,處罰的重點不在內容細節,而是其對於被處罰對象的意義,必定會映照出懲處對象內在深層的恐懼。」
馬歇背脊升起一陣涼意,雖然他講故事時沒有說謊,但他卻跟惡魔謊報了姓名,也許因為名字是在立訂契約前說的,才沒有造成影響,又這麼剛好地,他在說故事時沒有提及家族姓氏,而幸運地逃過一劫,他以後跟惡魔交流時勢必得更加小心。另一方面,菲德里柯提到他對自己的過去有所誤會,也讓馬歇感到在意。他從小就在舅舅家成長,無法想像對沃特斯家的描述能出什麼差錯,因此所謂的誤解最可能來自生父母的情況,但父母對馬歇來說只是見都沒見過的陌生人,他從來不曾對他們的事感興趣。
「這種事很常發生,你不需要在意,」馬歇抬起頭,發現菲德里柯站到了壁爐邊,儘管爐柵內沒有柴火與煤炭,火卻燒得更旺了些。「我也有幾個契約者有這種情況,在提及出生故事時尤其容易發生,這通常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誤會,畢竟監護人們總會在對孩子講出生故事時潤飾內容,讓孩子感受到自己被重視。」
菲德里柯輕鬆的語氣緩和了馬歇緊繃的思緒,旺盛的火焰使冰冷的空氣變得柔和,馬歇靠向椅背,感覺身體逐漸暖和起來,指尖的麻痺感隨之散去,眼皮也越來越沉,他已許久沒在天亮之前感受到困意。
「以第一次來說,這十分有誠意。謝謝你的故事,雪萊先生。」
馬歇沒有回答,在半夢半醒間的迷離思緒裡,先前的疑問如鬼魅般再次遊蕩到他的意識中。他出身的真相是什麼?而這件事對他來說又有什麼意義?這個念頭引起他的好奇心,又同時令他感到厭惡。對於在社會上奮鬥的蒼生來說,出身的重大意義顯而易見,但據此評判人的價值未免偏頗。沃特斯家對身分低微的海斯先生的嫌惡,以及對貴族名號的執迷,在馬歇眼中看來都極為荒謬,他看重的是人的精神與思想,這些都不能被家族背景所定義,所以關於自己出身的真相,他又有什麼道理去在乎?況且放任這蠢蠢欲動的好奇心到處探詢,不就等同於認同沃特斯家的想法?馬歇停止了無謂的思索,他十分確信無論對父母有何誤解,都無法改變他堅定的自我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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