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陣雨剛剛停下,秋日夜晚的寒氣便趁機滲入街頭與巷尾,把在路上遊蕩的人們驅趕進一間間酒館與寄宿房屋,馬歇走在泥濘滿布的道路上,思緒浮動不安。自從弗羅娜意外拜訪以來已過了兩個晚上,馬歇依然無法消化那令他震撼的消息──弗羅娜要結婚了!他沒聽說過弗羅娜有情人,更遑論結婚。馬歇羞愧地意識到自己從來沒考慮過弗羅娜結婚的可能性,甚至理所當然地以為她對婚姻毫無興趣。退一步想,科學家講求理據與分析的冷硬腦子,確實不是戀愛中的灼熱心靈分享情感事務的好對象,但是最重視的親人隱瞞了人生大事,直到最後一刻才透露,還是令馬歇悵然若失。他悻悻地想起姊姊來訪的那晚,弗羅娜甚至更關心自己是否答應去拜訪沃特斯夫婦,結婚的消息反倒像順道補充。馬歇理所當然地答應了拜訪沃特斯夫婦的事,他不能讓弗羅娜一個人面對舅舅與舅媽的刁難。
馬歇轉身進了契克森街邊的小巷,躲開疾駛而過的雙輪馬車濺起的汙泥,甩著馬鞭的車夫神情看起來就像眼前的酒館招牌一樣,潮濕且陰鬱,馬歇推開門,進入這間名為蠑螈之腳的酒吧。
或許是終於開始擔心待業在家的房客繳不出房租,葛洛斯太太替馬歇介紹了一門生意,馬歇來此正是為了與顧客會面,討論委託內容。為了表示他對這次會面的重視,馬歇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翻出一件沒有沾上墨水,也沒受化學藥劑染色的襯衫,並穿上漿燙過的袖口,戴上他擁有的唯一一對袖扣。這是來自一位老友的禮物,上面雕有銜尾蛇的圖樣。馬歇並無意展示這件精巧的藝品,這件小東西將隱身在厚實的毛呢外套之下,它的存在更類似護身符的作用,只要觸摸著銜尾蛇身上細小的紋路,總能讓馬歇平靜下來。
酒吧離馬歇的住處不遠,但他幾乎沒來過附近的街區。蠑螈之腳看似跟一般的酒館沒有兩樣,瀰漫著油脂與汗水交織的混濁氣味,吧檯的側方擺著一張油膩膩的橡木大桌,顯然是整間店最熱鬧的精華地點。倚在桌邊的醉漢背心敞開,滿臉酒氣地激動驚呼;沒有盤髮的婦女對著桌子咆哮,彷彿她的仇人正躲在桌子下面;滿嘴缺牙的老人興奮地對著一旁的同伴拍手,扯著嗓音大笑,沒把口水噴滿對方整臉就不善罷甘休。馬歇壓低帽沿,緩緩地挪動步伐,在空蕩蕩的吧檯前猶豫地朝後台探望。見到陌生的臉孔,圍在桌邊的賭徒們紛紛對馬歇投以懷疑目光,直到一位頭繫赭紅色印花頭巾的老婦人從人群間站起身,笑盈盈地朝馬歇走來,那些人才又鬆懈下來,回到他們熱衷的活動上。
「來來來,往這邊走,人已經在樓上等著了。」直到老婦人走近,馬歇才注意到她缺了半條胳膊,不過除了頭髮斑白之外,老婦滿布皺紋的黝黑臉龐依舊精神矍鑠,她語調歡快,黑色的眼珠狡詐而敏銳,顯然能稱職地肩負酒館老闆的工作。老闆娘踩著敏捷的腳步把馬歇領上窄小的樓梯,送到二樓的包廂前,馬歇還來不及開口詢問,這位幹練的女子又迅速鑽回樓梯,隱沒在走道盡頭。
從樓下酒客們對馬歇的反應來看,這間酒館平常似乎只有熟客會拜訪,老闆娘看見新臉孔,自然認為馬歇是預約包廂等候的客人,馬歇決定相信老闆娘的判斷,拉開了包廂的隔簾。
隔間角落瑟縮著一個女人,茫然地盯著牆上顫動的燭光,嘴唇無聲地蠕動著,彷彿在數著燭火跳動次數間失了神。馬歇見到眼前是名女子,嚇了一跳,他意會到老闆娘似乎誤會了什麼,急忙尷尬地轉過身。被擾動的空氣惹得火光一震,女子如蠟般發黃的麻木眼眸上一陣閃爍,注意到馬歇的動作,終於從燭火的咒語中被解放,她迅速起身,雙手交扣在胸前,急切地出聲問道:
「請問是雪萊先生嗎?」
「你是……科德威爾?」馬歇回過頭,驚訝於眼前的女子就是他的委託人。
「是的,是我請葛洛斯太太找你來的。你……你先請坐。」
馬歇取下帽子,在委託人對面坐下。科德威爾太太一手扶著裙擺,小心地端坐下來,她的舉止拘謹中透露著膽怯,有禮卻帶著遲疑。回到座位上後,科德威爾的雙眼又蒙上了一層薄霧,游離在朦朧飄渺的無形迷宮之中。
對方的緊張讓馬歇產生警覺,他沒有出聲,眼角餘光打量著房東替他介紹的顧客。科德威爾太太年過四十,頭戴著褪色的軟帽,面色蒼白憔悴,下顎輪廓柔和,儘管雙頰已有些凹陷,還是能想像她年輕時那令人愉快,圓潤豐滿的下巴;服裝雖有多處磨損但被整理得整整齊齊,依然能辨識出原本良好的質料;再加上那謹慎的舉止與莊重自持的說話聲調,馬歇不難看出眼前的女士出身自體面人家,與這粗野的酒吧並不搭調。
「你為什麼會找到我?」經過仔細觀察,馬歇單刀直入地拋出了他的疑問。
「我、我聽說你是科學家,」聽到馬歇話語中透露的懷疑,女子趕緊解釋。「我這裡有瓶酒想請你幫忙檢查內容成分,我相信這不是太複雜的要求。」科德威爾太太抬起臉,試著給馬歇一個友善的微笑,但目光一接觸馬歇嚴厲的眼神又趕緊躲開。
「這瓶酒有什麼問題嗎?」
「這款馬里亞尼酒*原本都能治療我的失眠,最近卻毫無效果,我懷疑那個商人給了我摻了劣質材料的假貨。」 「這樣的消費糾分你應該去找賣家理論,或是換一間有信譽的商家,而不是找我。」馬歇反駁道,「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會找到我?」
科德威爾太太意識到若不先自報身分,就別想開始討論委託內容,她輕輕嘆了口氣,下定決心回道:「像我這樣的獨身女子,沒有人會重視我的意見。」
馬歇上身向後傾,靠向椅背,等待對方進一步解釋。
「不瞞你說,我一直無法離開酒精,在夫家放棄我之後,我轉而投靠父母,但依舊屢屢讓娘家失望,不得不再次離開他們。」科德威爾壓抑住迴避的衝動,正視馬歇審視的目光,話語間表露出誠懇。「我出身體面,知道我情況的人往往想盡辦法占我便宜,為了找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才輾轉來到了這裡。」
「錢對我來說不是問題,但我必須有明確的證據替自己的主張辯護。我希望……我相信你可以理解。」
馬歇陷入沉默,藏在外套袖口的手指勾勒著袖扣上的蛇型紋路。整體的情況比他想像的好得多,至少這位婦女沒有牽涉違法交易或是命案,她緊張的神態雖藏不住猶豫與膽怯,依然極力維持不卑不亢的精神,儘管情緒有些激動,目的卻表達得很清楚,不像是受控於某些神秘組織之下的那類人。馬歇確實需要錢,那該死的惡魔研究雖令他著迷,卻無法對銀行帳戶有任何貢獻,他不願意為了金錢放棄自由,捲入不必要的麻煩,不過跟一位墮落的富家女交易風險似乎不大,他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工作。
「我明白了,分析紅酒成分是吧,你有帶樣品過來嗎?」
科德威爾太太茫然陰鬱的臉上亮起欣喜的色彩,她頻頻向馬歇道謝,並把一份用綠色亞麻布層層包覆的包裹遞給馬歇,包裹表面纏繞著用細麻繩編織的精巧網子,方便提在手上。科德威爾泫然欲泣的喜悅眼神帶給馬歇難以言喻的違和感,這位深陷癮頭所苦的女子滿溢的感謝之情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盡可能迴避對方的目光。兩人簡單約好下次會面的日期後,馬歇便抓起帽子,站起身,背對包廂頭也不回地步下樓梯,逃離科德威爾太太絮絮叨叨的道謝聲。
身體剛探出樓梯口,還沒來得及吸一口自由的空氣,馬歇便注意到橡木賭桌四周劍拔弩張的氣氛。顯然賭徒都有這個天分,如虔誠的教徒般毫不懷疑地篤信自己天命不凡,終將蒙受幸運女神無條件的眷顧,但只要這樣的恩寵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必定是邪惡的伎倆與殘酷的謊言。店裡看不見獨臂老闆娘的蹤影,一旦這狡猾機靈的老巫婆不在場,她用咒語編織出的恐怖平衡立即被打亂。
一聲劈啪巨響打破了凝滯的空氣,椅凳碎裂成木條,接著有一拳落在虔誠賭徒的臉上,他不甘示弱,操起地上的木板擊向對手的肋骨,攻勢猛烈且毫不遲疑,彷彿誓言一出手就要拿下對方兩根碎骨,這是彰顯信念之美德的正義之戰,桌旁的人影紛紛起身,各個出聲響應,加入戰局。滿布光榮戰痕的橡木桌邊恢復了先前的熱絡,只是這回氣氛更加血脈噴張,目的更加激勵人心。
酒客們的注意力被衝突的熱鬧所吸引,捉住這個空隙,馬歇悄悄繞過樓梯旁的窄小走道,想在衝突擴大前趕緊溜出酒館,他壓低氣息,肩膀緊貼著吧檯迅速移動,不料纏繞紅酒瓶的細繩像是為了網羅他的陷阱,勾住了吧檯上形狀怪異的金屬裝飾,馬歇重心一偏,伸手想保護酒瓶,又被旁邊推擠的人群撞了一下。在險些跌倒前,馬歇的手臂突然被高高舉起,一位在旁觀戰的好心的先生抓住了馬歇的左手腕,讓他暫時穩住身子,免於下巴朝地跌落的滑稽姿勢。
馬歇努力忽視因尷尬而發麻的胸口,趕緊解開被勾住的麻繩,調整重心站穩腳步,這才意識到那位陌生男子依然抓著他的手腕,似乎帶著一股遲疑。馬歇感到一陣疑惑,就在他回頭確認的同時,這隻手便鬆開了,出盡洋相的落魄科學家只好把卡在嘴邊的疑問改為道謝,對方輕輕碰了一下帽簷,點頭致意。此時那股令人怨恨的發麻的感受已從胸口蔓延到雙頰,馬歇把包裹抱在懷裡,像是逃難一般匆匆離開酒館。
*馬里亞尼酒:一種添加了古柯鹼的藥用紅酒,在十九世紀的歐洲富人間相當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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