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搖搖晃晃地駛進位於布魯姆斯伯里西側的約翰街，停在沃特斯家的黑色木門前，城市的黑煙在黃土磚牆上薰染出不均勻的汙漬，像塊烤焦的餅乾，而在這排焦黑的餅乾屋之中，坐落於街角的沃特斯家肯定是嘗起來最苦澀的一片。馬歇跟在弗羅娜身後下車，他已經有三年沒拜訪沃特斯家了，在外地工作是逃避回家的好藉口，但隨著火車線路越來越發達，這樣的理由也漸漸變得虛浮無力，如果都要撒謊隱瞞現在的住處，乾脆直接聲稱自己受到海德堡大學的邀請，即將在海外展開新生活，或許還比隨便找個倫敦的街道搪塞還更加安全。
馬歇放任自己的思緒漫無目的地飄游半晌，沃特斯家的僕役才慢悠悠地前來應門，這位女僕是馬歇沒見過的新面孔，她面對客人的神情不禁讓人懷疑，沃特斯家給僕役的伙食是否如他們家門面一樣焦黑的餅乾碎屑。訪客與僕人在門前爭論了幾分鐘，女僕才弄清楚他們的來意，不甘不願地放馬歇與弗羅娜進門。姊弟倆被留在狹窄的玄關，看著面容苦澀的少女自顧自地消失在樓梯間，前去跟主人報告，交換了疑惑的眼神。年輕女僕的態度讓兩人不自覺拘謹了起來，彷彿他們是在聖誕夜突然闖入別人家的陌生訪客，打亂了整個家的平靜與安適。
這的確是馬歇與弗羅娜度過童年的房子，馬歇還能辨認出壁爐架彩色磁磚上的刮痕，是他們兒時拿石子刻出的暗語；擺在洗衣間的大籃子，是捉迷藏時弗羅娜得意的躲藏地點；他們還曾經試圖在酒窖地板上的坑洞裡養青蛙，為此被沃特斯太太教訓了一頓，除了要忍受樺木條的鞭打，還有整整三天不能吃晚餐，被鎖在閣樓裡反省，但舅媽在青蛙跳到她臉上時露出的驚恐表情，讓姊弟一致同意這是他們做過最划算的投資。
玄關櫃的銀色托盤上放了一疊且未拆封的信件，解釋了為什麼沃特斯家對兩人的來訪毫無準備。又過了一刻鐘，神情不討喜的女僕終於再次現身，告知他們沃特斯先生因身體不適，留在書房裡休息，並請馬歇前去起居室會見沃特斯太太。
「我有事找沃特斯太太，能幫我說一聲嗎？」見女僕沒有提到自己的事，弗羅娜趕緊出聲提醒。
「我已經跟太太報告過了，」女僕抬起沉重的眼皮，撇了弗羅娜一眼。「但是沃特斯太太的吩咐裡沒有提到你。」
語畢，少女便轉身回到她的工作崗位上。馬歇終於耐不住性子，正想上前理論，就被弗羅娜拉下來，讓他放輕鬆點。弗羅娜說服弟弟先去會見沃特斯太太，等他會面結束，再幫弗羅娜知會一聲就行了。姊姊遭到這樣的待遇確實在馬歇的意料之中，這正是他答應跟弗羅娜一起拜訪沃特斯家的原因，沒必要為此大驚小怪，不過直接面對僕役的怠慢態度，對馬歇來說倒是新的體驗，過去的沃特斯太太絕對不會允許自家的僕人態度散漫，包含僕役在內，家中一切都被沃特斯太太管理得有條不紊，莊重體面。他這才意識到沃特斯家在他不知不覺中，已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走進起居室，馬歇發現室內的裝潢變得比印象中更加樸素且凌亂，桃花心木雕花櫥櫃裡展示的瓷器不見了，只剩零星幾副餐具，繡有波浪紋碎花圖樣的窗簾積了一層灰，床帳上的流蘇被取下，與其他用途不明的印花布一起隨意地攤在扶手椅上。沃特斯老太太或許是這個房間內變化最小的存在了，她戴著眼鏡，倚在牆邊的寫字桌上塗寫著，花白的頭髮整齊地盤起，高高的顴骨以及永遠沒有變化的嘴角讓她的臉顯得格外瘦長，薄薄的眉毛雖已稀疏，依然能精準地捕捉她對於眼前的事物抱持的觀感：是友善、尊敬、輕蔑，亦或不信任。
「午安，沃特斯舅媽。」馬歇擠出了他所能表現出的最熱情的問候，心裡盤算著如何盡可能快速結束這次的會面。
沃特斯太太把筆插入筆架，慢條斯理地往記事本的紙頁上撒上吸墨粉，把粉末鋪勻後放置了幾秒，再仔細地把記事本抹乾淨，將粉末蒐集到墨水架上的小碟子裡。完成這一系列繁瑣的步驟後，她手肘靠在桌上，直挺的背脊慢悠悠地轉向站在房間另一頭的馬歇。
「聽說你被劍橋的研究室解僱了。」沃特斯太太也給予外甥她想像得到最親切的回應。「你找到工作了嗎？現在在做些什麼？」
「我……暫時還沒找到適合參與的研究項目，目前在接小型的個案委託。」儘管馬歇的回答含糊不清，卻也盡可能基於事實回應。
「說起來你們學術界的環境跟政治很像是吧，只是爭奪的是研究成果與名聲？依你的個性被排擠也不奇怪，就這樣暫時休息一下也沒關係。」沃特斯太太摘下眼鏡，扶著椅背站起身，朝馬歇走了幾步。「但是注意與你往來的人，你們做科學的人裡面也有不少擁有貴族姓氏，盡量多認識那些人，這是在大學工作的好處，你都在劍橋待過十年的時間了，卻總專注在研究上，還沒收到一場正式舞會的邀請……。等等，聽我說完。馬歇，形象不可以不顧，多跟那些上流之士往來，這也是為了我們家，先把你那身骯髒的舊衣服丟掉，去裁縫店訂製幾套新衣服，包含便裝跟能參加晚宴的正式禮服，舊的那件還是你剛入學的時候買的吧，沒有錢的話就跟家裡拿，別搞得自己像個不知名的落魄農工。」
「我讀大學是為了追求知識，並不是為了提升地位。」沃特斯太太勢利眼的態度挑起了馬歇敏感的神經，他試圖讓聲音保持平穩，簡短地回答。
「你現在是要說你從家裡拿了這麼多錢之後，對沃特斯家不需要負一丁點責任？」沃特斯太太挑起眉毛，沉穩莊嚴的聲調逐漸上揚。「你這傲慢的小子，別忘了你在哈羅與劍橋的高昂學費是由誰負擔的，全家只有你一個人有這樣的待遇，甚至連你的表哥都沒有！」沃特斯太太一想到自己親愛的兒子，聲音不禁激動地顫抖。「喔，我的凱斯！他風趣開朗的儀表多麼討人喜歡，輕易就能取得那些上校與上尉的喜愛，如果他還在的話一定會是社交界的寵兒，肯定能提高家族地位，讓沃特斯家受到應有的敬重。」
在踏進沃特斯家以前，馬歇就決定盡可能地無視沃特斯夫婦的話語，為了讓弗羅娜好過一點，扮演個麻木的魁儡，「不要把場面搞僵」。此時沃特斯太太連珠炮似的侮辱在馬歇腦裡嗡嗡作響，撕扯著他佯裝出的平靜，灼熱而毒辣的怒火在體內醞釀，馬歇突然感到一股荒謬的笑意湧上。不可能，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默默忍耐這一切，跟弗羅娜一樣擺出毫不在乎的戲謔笑容，他做不到，最可笑的是他居然還想騙過自己，假裝他能給這次的會面一個和平的收場。
「我能進大學是基於我個人的能力以及對真理的追求，如果把你們替凱斯表哥買軍階的錢投資在他的學習上，我相信表哥一定也能取得大學學位，而不是因為從軍而病死異鄉。」
「不好意思，先生，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沃特斯太太睜大雙眼，不可思議地盯著逐漸失控的外甥，他們從來都不親近，但她沒意識到馬歇的性格是如此超出自己的理解範圍，沃特斯太太驚訝地發現眼前的青年不但無理而且十分卑鄙。
就如沃特斯太太的批評，馬歇不擅於矯飾與造作，作為科學家，他能給予的是最清晰的判斷與誠實的回應。馬歇深知自己早已說過了頭，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現在就把一切攤開來講清楚。
「我很清楚，沃特斯太太。我清楚你希望我自取其辱地對貴族阿諛獻媚，我也清楚你對於科學與真理的鄙視態度。」馬歇的反擊堅定且強硬，決心不給對手一絲可議的空間。「無可否認，我確實從沃特斯家拿了許多資源，我感謝你跟舅舅的培育，不過一切到此為止，我會把我從家裡拿的每分錢都還給你們，希望從此你就可以放下我對沃特斯家應盡的責任，我將與這個家毫無瓜葛。」
「你……你膽敢對我們家做如此不知羞恥的指控，不，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知道年輕人在血氣方剛下做出的衝動決定，我原諒你，馬歇，你會得到我的寬恕！」
馬歇任由激動的沃特斯太太如脫了線的木偶般無力地倒向沙發，大步跨出房門。他的情緒絕不比沃特斯太太更加平靜，緊握的拳頭裡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還是不住顫抖，弗羅娜見到馬歇的異樣吃了一驚，趕緊前去查看沃特斯太太的情況。
「馬歇，舅媽的樣子是怎麼回事？還有你的臉色怎麼那麼蒼白，你們都談了些什麼？」弗羅娜請來女僕幫忙看照老太太，剛回到了馬歇身邊，便焦急地提出質問。
「弗羅娜，我很抱歉壞了你報喜訊的計畫。不過就到此為止了，我已經告訴沃特斯太太我不會再回到這個家，至於沃特斯先生，之後再寄封信跟他解釋就好。」馬歇的口氣急躁，語速越來越快，「我會想辦法把欠沃特斯夫婦的學費完清，你以後就不用替我跟他們的關係操心了，說到底，他們根本從來沒把你當作這個家的人，你也沒有義務跟他們報告你的──」
馬歇發現自己說過了頭，一下子噤了聲，他抬起眼望向自己的姊姊，弗羅娜煞白的臉龐平靜無波，看不出一絲情緒，冰冷的眼神刮起一陣寒風，讓馬歇心頭一涼，思緒如亂麻般糾結不清。
「他們不會跟你要那些東西，」弗羅娜的語調很輕，但字字都沉重地壓迫著馬歇的神經。「你會回來的，這終究是你的家。」
＊＊＊
馬歇與弗羅娜在車站分別，這次的拜訪沒有花太多時間，兩人的面容卻難掩疲憊，路上一句話也沒說。某種長期積累的複雜情緒在馬歇心中醞釀，與弗羅娜分開後，他選擇徒步回家，希望藉由寒冷的秋風讓腦子清醒一下。
馬歇不能理解為什麼弗羅娜對於沃特斯家這麼執著，更準確地說，她執著的似乎是馬歇與沃特斯家的關係，相較於她在沃特斯家遭受的差別對待，倒顯得毫不在意。姊姊最後的話在馬歇耳裡聽起來像個詛咒，狠狠地把他隔絕在弗羅娜的世界之外。對馬歇來說，弗羅娜無論在血緣或是心理上，都是他唯一的親人，如果沃特斯家不能接受弗羅娜，那麼這個家自然成為他的仇敵，他本該享有跟弗羅娜同仇敵愾的親密樂趣，但是馬歇的姓氏以及沃特斯家給予他的豐厚資源，似乎成為了姊弟關係的阻礙。這也是姊弟倆不曾提起的敏感話題，從沃特斯家獲取的種種好處讓馬歇不能原諒自己，自從年紀大到足以理解姊弟倆在家中遭受的差別待遇，馬歇便對弗羅娜抱著深深的罪惡感。過了那麼多年，馬歇依然對弗羅娜懷有一股稚氣的忠誠，他無法認同舅舅跟舅媽的作法與觀念，對沃特斯家的反抗彷彿是他唯一的贖罪方式。
馬歇越來越需要錢了，回想自己稍早在沃特斯家的作為，他深知自己對舅媽出言不遜，而他實際的經濟狀況也無法支撐那些傲慢頑抗的話語，那是盛怒之下的衝動行為，脫離於計畫與理智，可是馬歇也隱約察覺到一股殘忍的快意。科學家慣於用清晰的邏輯梳理一切，鮮少把注意力放在情緒上，那裡面似乎隱藏了某種邪惡而失控的因子，這股新鮮的刺激感受讓馬歇全身發熱，感官與直覺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敏銳，他有預感這次的惡魔召喚儀式會比以往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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