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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偉大的倫敦,給予日間奔波忙碌的市民們慷慨的庇蔭,在她輕柔的黑紗籠罩之下,進入飄渺甘美的夢鄉。但對於東區貧困與疾病纏身的焦灼靈魂來說,夜晚的深沉沒有帶給他們相同的慰藉,反倒像是給溝鼠潮濕骯髒的棲所注入黏稠烏黑的焦油,逼迫他們從昏沉的睡意中驚醒,奮力的掙扎與吶喊卻被濃稠的墨色吸收,變得渺小與遙遠,黴跡斑斑的窄小房間裡,一對對空洞的眼神顯得更加可鄙且醜陋。
白教堂區帕菲特街九號的地下室裡,昏黃的燭光在斑駁的磚牆上搖曳,一袋袋的煤炭、麻繩與沉重的鐵製工具被擠在角落,勉強替地板留出一塊空地。地窖內坐著一個男子,正聚精會神地在蠟燭上刻字,他腳邊的地上有一個鹽巴畫成的的圓,約直徑五呎,圓圈中央的逆五芒星符清晰可見。薰香的濃煙嗆得男子咳了幾聲,蒼白的膚色讓他的神態略顯疲倦,梳到耳後的淺色髮絲凌亂地散落在前額,眼神卻透露著不容質疑的堅毅,他甩了甩頭,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回到眼前的工作之中。
從半年前離開待了六年的研究室,搬進帕菲特街上的簡陋租屋以來,彷彿為了快速融入當地一般,馬歇.沃特斯就像個道地的東區人一樣,沒有一個不失眠的夜晚,沒有一次面對日光不感到煩悶惱怒,只因為它刺眼地照出了內心的茫然。馬歇已相當熟悉東倫敦夜晚的活潑與喧囂,這裡的夜生活不像西區,要求你盛裝打扮,走出家門,前往華美的劇院與舞廳填補夜晚的無聊。東區夜晚的熱鬧會親切地拜訪每個住家,即使這位孤僻的科學家鮮少與人來往,只要夜幕降臨,馬歇就能聽到腦中無可明辨的低語聲。這樣的夜晚吵雜而無聲,異常清醒卻沒有目的,在內心角落潛伏的魔鬼似乎都跑出來,躲在房間的暗影之中,發出細碎的不明聲響,在他前去查看時卻一無所獲,留他一人在老房子腐朽的木製地板發出的咿呀聲中,夜復一夜地徘徊。
很快地馬歇厭倦了這永無止境的貓捉老鼠遊戲,作為受過嚴謹訓練的科學家,他選擇用更務實的態度面對這件事──進行惡魔研究。誠然,馬歇不知道惡魔是否確實存在,在搬到帕菲特街以前,他從來沒有神祕學相關的接觸經驗,只有在大學時聽過朋友談起的二手經歷,雖然他當時對友人的分享不置可否,卻默默蒐集起了惡魔學相關的文獻資料。自從被劍橋辭退以來,馬歇的工作運就一直沒有好轉,彷彿所有人都擔心他的個人計畫被耽誤一般,沒有任何一個研究項目需要他參與。閒暇的時間一多,馬歇便開始研讀先前累積起的經典與文獻,漸漸地他得到一個結論,要得到更確實可靠的依據,就必須召喚惡魔,親自對其進行研究分析。
準備工作終於告一段落,青年站起身,小心地在魔法陣邊緣擺上蠟燭。進行魔法儀式的準備工作給馬歇一股奇異的感覺,神祕學似乎不是科學家該踏入的領域,至少他很清楚,如果讓那些科研單位得知自己正在進行的研究,他就別想再以科學家的名義找工作。不過,科學的本質終究脫離不了信念,所有的研究成果都是通過假設與證明建立的,儘管馬歇不知道天使、惡魔與精靈的存在是否能被證明,但假使人們真的能以某種方式與這些存有進行接觸,馬歇有理由相信與他最接近的,肯定是魔鬼。
隨著蠟燭一支支被點燃,地窖裡的空氣也越發混濁悶熱,汗水自額頭兩側滲出,滑落臉頰。馬歇試著集中精神,他已將召喚咒語反覆背誦數次,但一踏到召喚圈內腦中便頓時一片空白,呆站了幾秒後科學家嘆了口氣,小心地跨過蠟燭,把經文取來,埋頭查閱時又不小心踢散了淨化用的鹽巴。馬歇撇了一眼稍微變形的魔法陣,彷彿為了給自己信心一樣,開始大聲地誦唸起咒語,他的語調清晰明亮,尾音卻帶著一絲顫抖。馬歇舉起小刀,在左手心劃開了一條切口。
整體而言,馬歇覺得自己做得糟透了,他沮喪得甚至在儀式結束前就給自己的表現下了評論。鮮血從掌心的傷口滲出,慢慢匯聚,科學家靜靜等待血液滴落,內心卻早已失去信心,這是他第九次進行惡魔召喚儀式,而他十分確信自己即將迎來又一次的失敗。
突然,馬歇聽見了一陣短促的敲門聲,他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睜大雙眼,緊蹙的眉頭帶著懷疑,心中卻升起了一線希望:夜裡不知道從哪傳來的敲門聲,或許是某種神祕存在回應的預兆。科學家屏住氣息,側耳傾聽,唯恐錯過進一步的暗示。他沒有失望,敲門聲再次傳來,這次變得又猛又快,甚至伴隨著急躁的呼喊。
「馬歇,快來開門!我知道你還醒著!」
聽到熟悉的聲音,馬歇瞬間從妄想中清醒,他趕緊捻熄蠟燭,拿了條手帕纏住傷口,飛奔上樓應門。
「我跟你說過,我在這邊用的名字是雪萊,別在街上叫我馬歇!」意外的訪客進門後,馬歇趕緊關上大門,對這位不速之客提出抗議。
「哦,是的,如果我可以自稱沃特斯,你當然也能自稱雪萊。」身著黛色套裝的女子笑著答道,把斗篷遞給了馬歇。這位不請自來的女人是馬歇的姊姊──弗羅娜.海斯,她穿著深色呢絨翻領的短夾克,搭上同一批布料製作的長裙,顯露年過三十依然緊緻的身段,一派輕鬆的高傲神情透露出精明與幹練。
馬歇接過斗篷,眉頭微微一皺,沒有回應姊姊的調侃。雖然弗羅娜總是不告知就突然拜訪,但今天的時機可說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差的一個,馬歇開始後悔自己沒有晚兩個小時再進行儀式。
「凱特來之後,你家看起來好多了,」馬歇還沒掛好斗篷,弗羅娜已開始在屋內四處打量,「啊,是的,少了待洗碗盤散發的餿味,爐柵也擦得又黑又亮。那孩子真是能幹,不是嗎?」弗羅娜聲調歡快,戴著灰色手套的手指一下抹過椅背,一下擦擦窗沿,馬歇倒是看不出那雙深色手套有多少誠意要檢查出髒汙。
「所以你今天是來做服務檢定的嗎?」馬歇雙手交叉,靠著牆邊的五斗櫃,緊盯著弗羅娜的動作。他確定剛剛已經把通往地下室的門給鎖上,唯恐弗羅娜一時興起,突然要求檢查地下室。
「我只是要讓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的判斷,親愛的弟弟。」
「客觀上來說,凱特是做得不錯,不過如果不是你堅持,我依然不會雇用她。」
面對弟弟那份熟悉的固執,弗羅娜只是淺淺一笑。相對於馬歇的嚴肅與認真,弗羅娜總是抱著輕巧戲謔的輕鬆態度,但只要她伶俐的眉毛高高揚起,馬歇就會對她屈服。
馬歇的父親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為了讓孩子有更好的生活,馬歇的母親求助於自己的哥哥,請他收養姊弟倆。沃特斯家自詡為體面的中產階級,沃特斯先生瞧不起搞藝術的劇場經紀人海斯,更無法接受選擇嫁給海斯先生的妹妹,雖然他在馬歇母親懷孕生產時提供協助,但據說他們之間的嫌隙依舊沒有化解,馬歇出生不久後他母親再次離開沃特斯家,馬歇也在舅舅的意思下,跟從了舅舅家的姓氏──沃特斯。
沃特斯家維持著經典的維多利亞式家長教育,拘謹、自持,並對孩子保有絕對的權威,無疑強化了姊弟倆寄人籬下的疏離感,但也加深了手足之間的羈絆。從馬歇有印象以來,弗羅娜一直是他最親密的玩伴,也是最關照他的人。馬歇十分敬愛自己的姊姊,儘管兩人時常鬥嘴,小時候甚至會大打出手,這也只證明了姊弟之間的深厚默契。不過弗羅娜的關心與保護在弟弟成年後依舊不減,多少讓馬歇有點不自在,他感到在弗羅娜眼中自己似乎還是個孩子,就像現在的情況。
「馬歇,是時候回舅舅家打聲招呼了吧?」弗羅娜冷不防地開啟了馬歇最厭惡的話題,或許他早在忘記咒文、踢散魔法陣時就該料到,一旦出了差錯,討厭的事就會接腫而來。
「舅舅跟舅媽已經聽說你被劍橋辭退,回到倫敦的事了。再不去拜訪,遲早會被發現你有意避著他們。」
「我跟他們沒什麼好說的。」 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swYRq0HZE
「我知道你不認同沃特斯家的觀念與做法,但這是對養育你的家的基本尊重,」弗羅娜斂起笑容,語氣冰冷而平穩。「成熟一點,馬歇。」
弗羅娜的話語冷冷地刺進馬歇的心,卻絲毫無法動搖馬歇的想法,馬歇知道自己必須反抗沃特斯家的理由,只是現在不是表達主張的時候,尤其在弗羅娜面前。
「當然,你只需要打聲招呼,不需要詳細報告你的生活近況。如果他們問起你住哪,就給他們謝爾曼旅館的地址吧,謝爾曼太太一定會樂意幫忙的。」弗羅娜語氣和緩下來,伸手搭在馬歇的肩上。「我也會跟你一起去的。」
「你?去沃特斯家?」馬歇身體一震,猛地抬起頭,一臉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姊姊。「弗羅娜,你沒有必要親自去那裡,有什麼話我可以替你轉達。」
「我必須去,馬歇,」弗羅娜的聲音在馬歇耳裡從未聽起來如此輕柔而遙遠,他感覺到肩膀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我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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