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戴帽子的男子走了回來,向新進的奴隸們介紹他名叫張華,是赤河礦山的總管事。張華告訴所有奴隸,從今天開始他們將是屬於烈親王的資產,每天都要按時完成礦區幹事所交代的工作,辦不到的奴隸輕者餓幾天肚子、重者挨幾頓鞭子。話音剛落,張華意有所指的看向了李離,又補充道若有人攻擊官兵、滋眾鬧事,受完鞭刑後還得關進牢裡餓兩天,奉勸大家配合一點,不要自找苦頭吃。
張華說完話,便讓官兵解開綑綁他們的繩子,唯獨李離的雙手仍被留下了鐵枷。礦區幹事奇怪的問張華他戴著枷具還怎麼挖礦?張華則解釋他這小子具有攻擊性,提醒他不要讓李離碰到金屬工具,做簡單的勞活就好,例如搬運石頭、木材那類的。礦區幹事聽完,狐疑地打量了李離好幾眼,似乎不太相信張華的話。
等張華走後,李離看著拷住雙手的鐵枷。串連枷具的鐵鍊有一段長度,足夠他從背後偷襲勒斃一名官兵。李離低聲對姚子韜說道:「必須帶他們一起逃出去。」他指的自然是其他的蘭儒人奴隸。
姚子韜沒有吭聲。李離望了姚子韜一眼,他才躊躇的說道:「殿下的人品高貴,自然一定會有這種想法。但是,想同時救出這麼多營區裡的奴隸……」姚子韜斟酌用詞,半晌後才說道:「他們也未必會跟您走。」
「為什麼不逃?」李離迷惑的道:「繼續任人魚肉有比較好?」
「人在惡劣的環境中待的太久,容易被磨平求生的意志。」
「團結一心,拿鏟子依然可以反抗。」李離說道。
「沒錯,我才不要被關在這裡一輩子,我要回家!」趙湘湘支持李離的想法,接著她朝姚子韜疑惑的問道:「老師,你剛才是喊阿離『殿下』嗎?」
兩人這才發現趙湘湘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李離的身分。姚子韜暗付在滿是蘭儒難民的營區,這群奴隸對李氏的怨恨可能不比鐵丹人還危險。他正思考如何委婉的請趙湘湘幫忙隱瞞他的身分,李離卻突然說道:「因為我喜歡玩扮演太子殿下的遊戲。」
趙湘湘呆了一下,然後才笑了出來,單純的說道:「阿離,你太有趣了吧!太子殿下有什麼好的?很威風嗎?」她沒有起疑,似乎是覺得李離很好玩。
自從被擄來礦坑以後,李離已經很久沒聽到趙湘湘笑了。他幽幽的說道:「當然,太子可是未來的皇帝。這是我的小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
姚子韜聞言,頓感五味雜陳。趙湘湘則露出憐憫的表情,沒想到李離的妄想症居然如此厲害,於是再三保證絕對不會把李離私密的古怪興趣說出去。
接下來的幾天,三人都被派去了十九號豎井底下負責搬運石頭。礦坑的豎井打得很深,距離地表至少都有三十米以上的深度。他們藉由其他奴隸操作的升降梯來回下到底部工作,身強體健的礦工在前方以鈍器敲碎岩石或撬動石塊尋找礦石,李離等人則負責在旁邊回收廢石料,運上豎井後再搬運出去。礦區幹事特別交代廢石不能扔掉,要作原礦採空後回填岩層之用。
李離詢問姚子韜為什麼要把石頭填回去?姚子韜先思付了會,才解釋在一座山體之中,若同時開採了下層與中層的岩石區,如果中層的礦先被挖空,而下層的還在繼續工程,一旦碰到了雨季,大量的降雨會使岩層變的濕軟脆弱,少了中間岩層的支撐,便容易造成下層礦坑被上層礦坑壓崩的意外。如果在中層邊開挖邊回填廢石,就可以降低岩層結構不穩定的危險,對礦工來說也會比較安全。
「蘭儒境內沒有礦藏,如果不是……咳、咳!」姚子韜不舒服的乾咳了幾聲。李離趕緊讓他去旁邊休息,趙湘湘則找了一塊乾淨的毛巾,用水打濕後讓姚子韜蒙住鼻子,盡量不要再吸到敲礦時噴出的石塵。
豎井底下的溫度很高,礦區幹事讓他們燃燒木頭與搧風,產生熱氣和地表的冷空氣對流,礦區幹事認為如此就能讓豎井底下的空氣流動,達到淨化空氣的效果。所有的礦工都熱到滿頭大汗,還有幾個女人因為中暑暈倒而被運了出去。但是等李離回到地面以後,卻沒在醫療帳中看到這群女人,不知道都被帶去了哪裡。
因為採礦的環境條件很差,灼州官兵全都留在上頭,沒人願意下到又熱又悶的豎井裡督工。所以當奴隸們結束工作時,官兵會對全部的人搜身,確認有沒有攜帶武器或偷藏有價值的礦石回營。他們搜了幾次後,發現所有的奴隸都很規矩,態度便漸漸鬆懈下來,最後只象徵性的脫外衣跟鞋子檢查就放人。於是李離悄悄地挑了塊銳薄的尖石藏到鞋板下,他也給了趙湘湘一塊防身用。姚子韜則不需要擔心,官兵們沒有找他麻煩過。
一個月後,李離摸清了赤河礦山的環境。礦山總共有二十三個營區,收容的奴隸身分都不同,大多來自覆滅的蘭儒國以及草原的牧民部落,還有少部分的羅火人、鐵丹人、沙雁人與更遠的城邦諸國異人。而在二十三個奴隸營區中,十號至十八號營區的奴隸全都是蘭儒人,人數多達三千人以上。營區每天都會有奴隸因為過勞、熱暑以及各種莫名的中毒症狀而死,所以張華也讓官兵們出去持續再補充新人進來。灼州官兵的人數則約有一千名,分早、午、晚三班輪值,他們嚴守在礦山對外的兩個通道口處,防止礦坑的奴隸們脫逃。
赤河礦山的生活及飲食條件都很糟糕,短短一個月下來,姚子韜跟趙湘湘都瘦了不少。趙湘湘因為從小在草原部落長大,平日裡就耐得住辛苦活,所以她並沒有什麼大礙。但姚子韜就不同了,他長年在李氏的宮廷生活,年紀也大了,豎井下的毒氣及石塵讓姚子韜的健康惡化不少,他變的總是在咳嗽。
李離感覺自己沒什麼問題,就是胸口偶爾悶悶的而已。但他很憂心姚子韜的身體狀況,於是強拉著姚子韜去了幾趟醫帳。醫生敷衍的回應說這邊每位礦工都有咳嗽的問題,讓他不要過度緊張,大不了躺個兩三天就好。李離聽完後卻變得更焦慮,他想盡快帶姚子韜離開礦坑,尋找正規的醫所治療。
礦坑工作結束後,李離在營區內找了幾名健壯的男人,把他擬定的逃跑計劃告訴他們。但礦工們經歷了整天又熱又累的高度體力活,連三餐都吃不飽,早就沒了體力跟精神去反抗。這群男人不是疲倦的倒頭就睡,就是因為抱病不舒服,更多的人則恐懼逃跑不成反而被官兵抓回來處罰或打死,沒人願意把他的計劃聽完。
李離沮喪的坐在營火前,姚子韜在他的身邊,氣色顯得虛弱慘白。趙湘湘把熱好的水遞給了姚子韜,看見他還在咳嗽,便起身去醫療帳找點藥品。姚子韜緩了下來後,終於找到時機對李離低聲教育道:「殿下,您太魯莽了。要是有人把您計畫逃跑的事情報給官兵聽,您有沒有想過……」
「我只知道你中毒了,必須趕緊接受治療。」李離說道。
姚子韜怔了一下,然後在心底惋惜地嘆了口氣。李離雖然聰明,但個性衝動且過於情感用事,未來恐怕會替自己惹來不少麻煩。身為老師,他究竟該怎麼跟李離說呢?
「小夥子,我勸你放棄吧!」營火前的其中一人聽見了李離的話,遺憾的說道:「我來這裡兩年多了,當老人跟小孩開始出現咳嚴重的嗽症狀時,還從沒看過有可以撐過三個月的。」
姚子韜反駁道:「哪有那麼誇張,我好歹也是草原男兒郎……」
「你大半輩子根本就不在草原啊!」李離失控的脫口而出道。
姚子韜咕噥的道也是。有名瑟縮在母親懷裡的骯髒小女孩把臉埋在臂間,她露出一隻眼睛,好奇的盯著李離。
「如果沒有戰爭,我們根本就不會淪落到礦坑這種鬼地方!」有名年紀比李離更輕的少年突然恨恨地說道:「什麼皇帝,什麼李氏,他們有什麼用?全死光了最好!」
李離倏地站起身,卻被姚子韜一把拉住,他輕聲的說道:「您不要動怒,這群人又累又餓,沒人願意想被抓到這裡受苦……」姚子韜說完話有點氣喘不太過來,他低咳了幾聲,繼續說道:「坐下來,不要引人注意。」
李離緊抿著唇,半晌後,勉強平復了怒氣。那名少年似乎奇怪於李離的激動反應,不禁多看了他幾眼。李離重新坐下,姚子韜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離望著跳動的火焰,沉沉的恨意再次漫入了他的心髓。李離憎恨許多人,他恨嚴遠,恨鐵丹,恨叛國賊,恨不知名的沙雁皇子,同時恨那名少年,但李離最恨的其實是此刻無能為力的自己。姚子韜很有可能會死在礦坑,但他卻被困在這裡什麼都做不到。談什麼復仇,談什麼參軍,李離連眼前的人都救不了!
姚子韜掩著嘴咳嗽,背對著他把沾了血的衣袖撕下丟到火中,但一切全被李離收在眼底。李離不由更加的意亂心慌,他痛苦的爬抓著髮,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就在此時,李離的眼角餘光注意到少了一人。
「湘湘呢?」李離沙啞地問道。
「是不是去醫帳了?」姚子韜說道:「臣去看看……」
李離把姚子韜按住,讓他好好的休息。李離先去醫帳走了一圈,沒有看到趙湘湘的身影。他接著來到到女奴隸的營區,女人們則告訴他趙湘湘沒有回來過,李離的內心陡然升起不好的預感。趙湘湘長的可愛,曾有官兵用露骨的眼神打量她,所以李離才會讓她攜帶尖石防身,也告誡她不要單獨行動。
李離跑回自己的營帳裡,從草蓆底下拿出在砍柴的奴隸那偷來的短斧。他在整個礦場尋找趙湘湘,直到接近山坡帶才聽到了少女尖叫的聲音。李離循著聲音奔了過去,終於在樹林中找到了趙湘湘。幾名灼州的官兵扯著她,趙湘湘掙扎反抗,反被官兵甩了一巴掌。其中一人揪住她的頭髮,要把趙湘湘往裡頭拖,她不停的尖叫與哭喊,有官兵被她吵得煩了,忽然就抽出了刀。
李離的理智線瞬間斷裂。
為何這世界如此殘酷,弱小的人就注定要被欺凌?
一幅畫面閃現而過。月光下,全覆鎧甲的銀色騎士持著他的頭顱,站在血路的終端。失敗、仇恨、憤怒、無助、痛苦、絕望等情感在李離的心中匯流、震盪,終於凝成了印刻在淵遠血脈中的屠戮之紋。李離彷彿看見有雙赤血淋漓的手從地獄中撫來,溫柔的賜予他充盈而又沉鬱的力量。漸漸的,除了粗鄙的調笑聲外,人體脈搏的跳動聲、衣料輕微的摩擦聲以及風吹過林中的樹葉細小沙沙聲,萬物的聲音在他的耳中清晰無比。李離的頭髮飄動,嘴角輕輕逸出灼熱的氣息,宛若荊棘狀的無數漆黑紋路從衣袖內緩緩地爬上他的臉、手以及全身。
這就是覺醒嗎?
為何感覺卻是如此的悲傷?
李離徒手扯斷鐵枷,持斧走向了那群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