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冷雨落在李離的肩上,溽濕了他的衣裳。姚子韜問李離需不需要打傘,他可以單手御馬。李離未癒的傷口在顛簸的路途中顯得又熱又疼,但他一心只想回宮,也不想讓姚子韜擔憂,便佯作鎮定的表示沒關係,兩人繼續趕路。
半晌後,姚子韜忽然讓馬停了下來。他仰著脖子觀望,朝李離說道:「殿下,前面有軍隊,我們先迴避一下。」
李離點頭,於是兩人退到了一旁的樹影之下。這是一支舉著黃金旗的規整軍隊,士兵的鎧甲血跡斑斑,顯然剛經歷過一場征戰。姚子韜觀察了片刻,忽然一手摀住了嘴巴,轉頭乾嘔起來。李離正要問他怎麼了,只見姚子韜伸手就想擋住李離的眼睛,平靜地說道:「殿下,您的年紀還小,最好還是……」
李離聞言,撥開姚子韜的手,好奇地轉頭就朝軍隊望去。只見在軍隊的後方,數以百計的戰俘被剝去了鎧甲跟上衣,粗黑的大鐵鍊暴力的洞穿了他們的肩胛骨,使戰俘每走一步都痛苦的哀號著,肩胸淌滿了乾血。斷肢缺手的戰俘則是被馬拉著在地上拖行,全身上下沒有半寸肌膚完好,其中許多人已經毫無反應,軟軟的像條血紅色的破爛布條,不確定是不是已經死了。
而在這群戰俘的最尾端,有一名戰俘的模樣格外悽慘。他的雙眼被刨去,只剩下兩個血淋淋的黑窟窿。肩胛骨同樣也被鐵鍊穿過,綁在了前方的一匹貨馬上。這支軍隊似乎回收了不少敗軍的武器盔甲,擄獲的健全戰馬也很多,看起來收穫相當豐盛。
這名戰俘顫抖地想要拔掉戲謔的插在他背上的鐵丹旗幟。鐵丹的國旗是紅色的,畫了一名手持騎槍的全覆鎧甲騎士。但他抬起的手卻少了一根食指,而且因為鐵鍊限制了活動的關係,他虛弱的手舉到一半,又顫顫巍巍的放了下來,似乎沒有力氣。疑似鐵丹軍將領的戰俘掙扎許久後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最後倒在了地上,任由馬匹拖出一地的血痕。坐在貨車上的一名沙雁兵見狀,不知道朝他潑去了什麼,鐵丹軍的將領醒了過來,又開始痛苦的慘叫著。
李離從未見過如此殘忍虐待俘虜的景況,他怔愣了片刻,喉間湧上了陣陣酸意,最後則把早餐全吐了出來。姚子韜拍著李離的背,邊遞過了水囊,若有所思的道:「原來如此,這就是驍親王的軍隊。臣曾聽聞過不少關於他的恐怖綽號,若非今日所見,還以為那都是詆毀他的謠言……」
「什麼謠言?」李離飲了口水,不禁將視線轉向了隊伍的最前方,想看看李鈺讚不絕口的驍親王長何模樣。驍親王大他四歲,李離想像中的他是名虎背熊腰、疤痕滿臉的男子。肌肉比項浩更糾結,鬍子比姚子韜多更多,胳膊甚至有他的大腿粗。可能還瞎了一隻眼睛,戴著像是海盜船長的黑眼罩,笑起來兇殘又恐怖。
沙雁國軍隊的最前方只有一名身材高挑的將領,其他士兵遠遠的與他保持了一段恭敬的距離。沙雁四親王的盔甲滿是乾涸的污血,他沒有戴著頭盔,一頭深棕色的微翹短髮柔亮而又豐密,色澤健康的像是大自然的土壤。驍親王低著頭,雙眼被凌亂的長瀏海覆蓋住,手鬆鬆的握著韁繩,沒有什麼動靜,似乎是坐在馬上睡著了。李離看不清他的面孔,不由覺得可惜。
「驍親王在對付拒絕投降的戰俘手段相當恐怖,就是殿下現在看到的這種方式,用鐵鍊穿過戰俘們的肩骨,先讓他們失去反抗的能力,然後砍下他們的手指或腳趾餵豬,再用馬在大太陽的底下遊街示眾至死。」姚子韜說道:「戰俘的皮膚在拖行中不是被碎石刮下,就是被沙雁國的烈日嚴重曬傷,死亡時全身從頭到腳都是血泡,或者活生生的脫了一層皮,所以驍親王又被稱作『血屍王爵』,以及『怪物親王』、『處刑手』這一類的,實在不算是好聽。」
李離懵了,僅存的好奇心霎時煙消雲散,不由對驍親王的殘忍感到毛骨悚然。李離確實對鐵丹國心懷仇恨,但他卻不會有想要虐殺任何人的念頭,也並不覺得眼前的戰俘慘景能夠使他心生報復的快意,沙雁人都是如此兇殘的嗎?
那名疑似鐵丹的將領仍在嚎叫,他的臉全是黑血,完全無法辨識出年紀。李離別開視線,忍不住摀住嘴,壓下喉間再次泛起的酸意,他已經什麼都吐不出來了。李離的眼角瞥見了沙雁軍隊飄揚的黃金色旗幟,旗面畫了一隻振翅翱翔的純白大雁,他心想沙雁的國旗竟然還挺可愛。
「殿下,既然驍親王都帶兵來支援了,您是否想去請求他的幫助呢?」姚子韜靈機一動,問道:「如此可以省下不少迂迴的功夫,請驍親王代為引薦項妃就好,不會太麻煩的,臣身上還有蘭儒文官的玉牌……」
「不必了!」李離脫口而出。他想起剛才戰俘殘缺的手指,以及驍親王可能擅長的各種殘酷拷問手段,連忙推辭道:「我無法證明身分,可能會被當成是鐵丹人的奸細,我們進入沙雁國再另想辦法。」
「殿下,所以臣才讓您別看的……」
待驍親王的軍隊離開後,兩人正要繼續往鉤月城前進時,忽然有支隊伍輕快的從旁策馬而過。那群人身著灰色的輕甲,服裝整齊的模樣彷彿訓練有素的傭兵,腰間都繫著如弦月般的彎刀。其中一人看見李離與姚子韜後便停了下來,親切的問道:「等一下,平民!你們要去哪裡?」
這群人看著不像是劫匪,但姚子韜仍把李離攔到身後,客氣的回道:「小官爺,我陪小女出來散散心而已。如果打擾到了各位,我們立刻就離開。」
「你們只有兩個人嗎?」問話的年輕人有著沙灰色的頭髮,眼角微勾,皮膚相當白皙。他的眼睛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好心的提醒道:「前面再過去就是蘭儒國了,他們最近剛被鐵丹國打下,內城秩序大亂,鄰近的盜賊全都摸進去洗劫,我勸你們最好離遠一點會比較安全!」
「好的、好的,多謝小官爺!」姚子韜鬆了口氣,回道。
「子爵大人,你在做什麼啊?」隊伍裡有人催促他道:「已經可以看到王爺的軍隊了……我靠!後面的那群是什麼東西?那是鐵丹人嗎?」
這時,有名皮膚棕黑的男子也勒馬停了下來。他低頭注視著李離,神情彷彿像是認識他,卻又不是很確定的樣子。棕膚男子似乎是想跟他說話,但李離不清楚此人的意圖,低調地把臉轉開。幸好,團裡有名棕髮少年突然緊張地說道:「大哥,你怎麼一直盯著人家姑娘看啊?你可別亂來,王爺就在前面了耶!」
其他人頓時笑成一團,鬧說百衛長的春天到了!被稱作子爵的年輕人還露出特別稀奇的表情,就想湊過來看熱鬧。棕膚男子被眾人起鬨,他無奈的移開了視線,一群人便歡快地離開了。
「百衛長?聽起來像是侍衛的職稱,難道這支隊伍是驍親王的侍衛團?」姚子韜自言自語道:「為什麼他的侍衛團會出現在這裡?真奇怪。對了,殿下,您都聽到剛才的話了吧?現在城裡有很多的盜賊,要不要改日再……」
「把馬留在城外,我們悄悄進宮。」李離說道。
姚子韜見他如此堅持,也不再多言。離開前,李離又望了一眼沙雁軍隊的方向,只見剛才那名大聲嚷嚷的棕髮少年已經下了馬,人跪在遠處的矮叢中嘔吐不已。一旁有人拍著他的背,但大概是聞到了味道,最後也跟著一起吐起來。
李離與姚子韜不久後便來到了城外,他們把馬綁在了有水漥的大樹下,重新回到了蘭儒國。李離雖然是太子,但他卻從來沒有出過宮,也不曾見過百姓的生活及街道,所以一路上全由姚子韜負責帶路。姚子韜選的都是人煙稀少的小徑,即使如此,李離仍在路上聽見不少像是翻箱倒櫃的聲音,以及粗鄙聒噪的談笑聲,他暗暗的握緊了拳頭。姚子韜覺察到李離的不快情緒,於是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李離回神過來,兩人避開了那群飲酒作樂的盜賊。
幾個小時後,終於來到了皇宮的大門前。再次見到從小長大的地方,李離的情緒有點激動。夕陽在宮門前投下了橘紅色的光影,宮內所有的建築都被一把烈火燒的不成形狀,早已與李離記憶中的宮殿大不相同。兩人緘默不語的把整座宮城都走了一遍,最後才回到了焦黑傾頹的仁殿中。
姚子韜一路上注意到宮內沒有任何一具屍體,當他在庭園裡看到了幾堆猶存白骨的灰燼後,才恍然的喃喃低語道:「原來如此,屍體都被燒了,也好……至少陛下不會希望他的……他的……替李氏的子民帶來疫病。」
李離深吸一口氣,也不管會不會受傷,徒手就開始用力地搬開烏黑的碎瓦殘片。姚子韜也過來幫忙,不久之後,李離終於在層層的爛木之間找到了奈何劍。奈何劍的劍鞘毫無典飾,樸實的不似名器寶劍,或許才能因此被留了下來。
李離拔出劍,劍身白潔如霜,依然流動著千錘百鍊後的美麗鋒芒。
「項浩曾和臣講過此劍的故事。」姚子韜憶起了故人,悵然地說道:「劍的主人是名美麗的女子,她心愛的男子則是名戰場上常勝的將軍。可惜結局是將軍被聯軍圍困,糧盡兵絕走入了末路。將軍鍾愛女子的舞劍之姿,於是女子以此劍舞了一曲後,隨著她的將軍自刎而死了。後人為了紀念她的愛情,便將此劍取名為奈何,是對悲劇的不勝唏噓之意。故事相當淒美,臣當時卻只笑話他一個粗勇的大男人用女子之劍……」
「與摯愛之人共生死算悲劇嗎?」李離問道。
姚子韜怔愣住,沒料到李離會提出情愛的問題,說道:「這……」
此時,夕陽完全沉入了地底,轉為深沉的漫漫黑夜。月光在李離的身後投射出悠長的暗影,與廢墟般寂寥的故國宮影交疊。李離又說道:「她選擇隨愛人而去,必定沒有遺憾。」
沒緣由的,姚子韜突然想讓李離別使用這把劍了,他覺得太不吉利,供起來收藏就好。姚子韜還尚未開口,李離已收劍入鞘,神情相當珍惜此劍。姚子韜以師長的目光重新凝視李離,平淡地教育道:「殿下,您還年輕,人生還有很長的路途要走。無論未來發生了什麼,您都應當愛惜己身,沒有人比您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臣也會一直在殿下的身邊,陪您度過任何的難關。」
夜空的滿月格外悲涼,李離輕輕的嗯了一聲。半晌後,他說道:「老師,我想加入沙雁國的軍隊。」